第1章 事故
第1章 事故
暮春三月,中國大半省份氣溫升高,草木複蘇。而新疆阿勒泰地區最北端的禾木村,還在過漫長的冬季。
禾木村靠近蒙古國和俄羅斯邊境線,在這個與世隔絕、群山環抱的古老村落,以游牧狩獵為生的圖瓦人和哈薩克族人世代生活于此。
當前月份并非旅游旺季,長途跋涉來到禾木村的游客,多數是滑雪發燒友。禾木雪期綿長,從十月持續到次年五月,一年中兩百天以上有積雪。
村莊幾公裏外便是著名的吉克普林滑雪場,雪道豐富,難度最大的高級道,坡角近35度。
陸策乘索道,抵達高級道海拔兩千多米的出發點,戴着雪鏡和頭盔,只露出清晰淩厲的下颌線。
他五歲開始學滑雪,對于這般程度的陡坡也無恐懼。身體微前傾,出發,單板在冷峻延綿的雪白山脊,留下一道蜿蜒軌跡。
滑至山腳,回大廳休息,看到好幾個許怿的未接來電。
許怿是他發小,心血來潮在禾木村投資開了家民宿。平日交給團隊運營,一到冬天,就留出幾間房供他和朋友自住。
陸策回撥電話,很快接通。許怿語氣着急,在那頭喊救命。
倒不是救許怿自己的命,而是有個訂了他民宿的游客,在進禾木的山路上出了車禍。
游客駕駛的越野車在暗冰路段打滑甩尾,撞到對向車輛。幸好車速慢,只是撞壞車燈燈罩,人無大礙。
陸策喝了口水,“人沒事就行,喊我去做什麽?”
許怿用一種“你不懂憐香惜玉”的語氣道:“那姑娘一個人來禾木,出了事故害怕,剩下的路不敢再開,得多去個人幫她把車開回來。”
陸策并無恻隐之心,“去打救援電話,我又不是她司機。”
“我說哥哥啊,這地方叫救援不知道要等幾個鐘頭呢,你就當日行一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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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怿生怕他又拒絕,迅雷不及掩耳,啪地挂斷電話。
幾步外,抱着雪板的年輕女孩,在閨蜜胳膊肘推攘的鼓勵下,等陸策打完電話,走上前:“嗨,我關注你很久了,滑得很厲害,能請你喝杯咖啡嗎?”
語氣和她的栗色長發一樣開朗熱情。
陸策收起手機,“抱歉,我還有事。”
說完便走。
閨蜜湊到女孩身邊,一起望着陸策離開的背影,啧了一聲:“依依,那男的長得是挺帥,但表情也太冷淡了,看來不好搞定哦。”
項依眼底跳動的眸光,彰顯躍躍欲試,“沒事,先去找我表哥吧,他在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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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天氣多變,上午豔陽萬丈,轉瞬起了烏雲。風聲嗚咽,灰蒼蒼的天幕低垂。
陸策的座駕是輛超大尺寸、高度近兩米的福特猛禽,皮卡的線條硬朗,車頭鑲嵌福特大标。
車子啓動,輪胎壓過空曠濕滑的冰雪路面,在愈發凜冽的寒意中疾馳,像頭野獸悍然紮進外部領地。
吉克普林雪場回禾木村只有一條路,當成片錯落有致的木屋建築出現在視線中,陸策放慢車速。
進村後一拐彎,停在名叫「鯨也」的木屋民宿前。
猛禽的車門打開,着短靴的長腿穩穩踏在雪地上,陸策棱廓分明的五官與座駕氣質極其相配——看起來同樣的桀骜難馴。
一人一車,杵在木屋前,天然成了道風景線,路人頻頻回眸。
許怿聽到聲音,撩開民宿大廳的保溫棉門簾。一出門,手裏就被丢了把車鑰匙。
“我開車啊?”
陸策徑直換去副駕駛位,“你不是想英雄救美?”
“嘿嘿,說的也是。”許怿是個超級話唠,逮着機會就要展現傾訴欲,“你是不知道那姑娘的聲音有多好聽,溫溫軟軟,我心都要化了。”
陸策調低椅背,戴上墨鏡,“她是你客人,別花癡行麽。”
“不是花癡,”許怿更新了導航目的地,“那把嗓音,讓我聯想到語文老師講的‘細柔婉約,綿綿似水’,哇,這形容詞太貼切了。”
陸策特想嘲他。
許怿這家夥高中就去大不列颠留學,前兩年才回北城,極度缺乏我國語文課的美育熏陶,還“細柔婉約,綿綿似水”,八成自己瞎編的。
“別不信,真的很好聽,她......”許怿瞥了眼興致缺缺的副駕駛,“诶,我想起來了,你不喜歡那種溫柔卦的。”
陸策不置可否,“我睡會兒,到了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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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故的越野車停在路邊空地,雙閃燈規律地明滅,醒目的橙紅三角警示牌立在後方。
沈清洛被租車行的銷售坑了。對方臨陣說調不過來車,先斬後奏給她換了型號,還打包票,說禾木最近氣溫回升,冰雪消融道路通暢,什麽車都好開。
她嘆了口氣,車裏越坐越冷,後悔沒帶更厚的羽絨服。
民宿許老板電話來得及時,說即将到達她發的定位點。
沈清洛十指交扣,搓了搓手,傾身從後排行李包翻出條大尺寸的羊絨圍巾。
怕冷,臉包住三分之二,只露了雙清淩淩的眼睛。做好禦寒準備,站到車外等人。
陸策方才被許怿打電話聲吵醒,他眯着眼,聽許怿莫名其妙興奮道:“應該就是前面那輛。”
順勢望去,第一眼沒落在姑娘纖細漂亮的背影,而是去看撞壞的車輛。
這一看,就給愠住了。
陸策平生最煩辦事不靠譜的馬虎精。在冰雪道路開車,四驅和雪地胎是标配,而那客人——不知哪來的傻子——竟然開了輛二驅車進雪山。
等那“傻子”轉過身,陸策看清她臉蛋,身體不知哪兒突然被按了開關,倏地坐直。
“哇靠,果然是個大美女。”許怿驚呼,順便拉下駕駛位頂部的化妝鏡,颔首挑眼撥了兩下劉海,“我要給她留個好印象。”
皮卡閃了下大燈,緩緩停在她車後,副駕駛門先推開。
沈清洛微微扯下圍巾到下巴,就在此時,醞釀已久的大雪不期然地從天而降。又急又密,像舞臺匆匆落下的帷幕。
逐漸模糊的視野裏,陸策那張忽然出現的面孔深刻而鮮明。
沈清洛呼吸一窒,擡肘揮手的動作僵住。
這世間不缺重逢和偶遇,地球是圓的,一直向前走,千千萬萬個過客,遇到舊情人不稀奇。
成年人的修行之一是學會粉飾太平,沈清洛手貼在微涼的大衣外側,鼓起勇氣,喊了他的名字。
久別情必疏,分開四年,想必當初的愛恨早已釋然。
陸策果然表情未變,“嗯”。
許怿神經大條,沒察覺氣氛微妙,腦袋撥浪鼓似的在兩人間晃了個來回,“你們認識啊?”
陸策輕描淡寫,“以前同學。”
許怿直呼有緣,邊感嘆邊繞車檢查,問:“沈小姐,對方車輛怎麽樣,拍照報案了嗎?”
“交警來處理過,保險也登記報案了。”沈清洛一五一十回答,“撞壞了對方的後霧燈,應該是我全責。”
許怿拾起三角牌放回後備箱,“出警速度很快啊。”
“因為我撞到了交警的車,”沈清洛長睫撲閃,露出一絲尴尬,“我等會兒先去禾木交警隊,簽事故認定書。”
許怿:......
他民宿開了兩年,聽說過上百起交通事故,見怪不怪。尤其南方來的游客,一緊張就猛力踩剎車,冰雪路面很容易打滑。
“吓壞了吧。”許怿看她穿得單薄,“下雪了,外邊兒冷,先去車裏坐。”
考慮到那二位認識,許怿回到皮卡,返程由陸策開沈清洛的車,她坐副駕。
陸策專心看前方,似乎沒有和她搭話的意思,沈清洛也只好保持安靜。
進禾木的盤山公路蜿蜒曲折,駛過一個發夾彎,右邊就是懸崖深淵。沈清洛看向窗外,落在大片杉樹林間的雪花,像毛筆淩空灑濺出的白顏料。
“怎麽一個人來禾木?”陸策突然開口。
沈清洛收回目光,側過臉,“雜志社下期的主題是禾木,需要現場采風,其他同事在忙別的項目,過幾天來新疆彙合。”
她研究生畢業後,在明市的《人文地理月刊》當主編助理。
至于陸策,沈清洛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來滑雪的。交往的那幾年,每逢寒假,陸策就哄她陪着去長白山的滑雪度假區小住半月。
沈清洛是蘇州人,別說滑雪,下雪都沒見過幾回。
第一次試水,怕摔疼,全身上下綁滿護具才願意上魔毯。後來經過陸策翻來覆去的調教,硬是能上低難度的高級道了,時而還被旁人誇技術好。
“交警隊到了。”
回憶戛然而止。
禾木交警中隊是棟帶庭院的二層小樓,院子門口,沈清洛拿了證件下車,“謝謝。”
走出幾步,又返回駕駛位敲了敲窗。玻璃降下,她道:“可能要很久,你先回去吧,我處理完走去民宿就可以。”
陸策瞥了眼沾在她發梢的雪點,“知道了。”
交警隊一樓右側房間正在開會,事故處理認定在對面辦公間。
這起事故基本沒争議,負責處理的警官對着兩人念認定書:“14時12分許,沈清洛駕駛新A7GF5 小型普通客車,在新疆布爾津縣禾木道路X852線32公裏加200米處......”
“......,根據《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定》第四十六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定,當事人沈清洛承擔此次事故全部責任。”
沈清洛在調解結果處簽完名,向被撞到車的年輕警員再次道歉。豁達正氣的哈薩克族小夥一揮手,“開開心心來玩,平平安安回家,務必注意駕駛安全啊。”
前後處理了近一個小時,雪依然下個不停。
沈清洛重戴好圍巾,立在小樓屋檐下,擡頭看看昏沉的天,又低頭,沿着門廳紋理外露的木質臺階,一級一級下行。
村子不大,但她頭一回來不認路,想開軟件導航,口袋摸了個空。
剛才只拿了身份證件和行駛證,忘帶手機。
屋漏偏逢連夜雨,人衰起來,倒黴事一件接一件,沈清洛站在院子門口迷茫。
滴——
路對面停車場,有人按喇叭。
沈清洛循聲擡頭。
越野車的雨刮器一板一眼來回搖擺,她和本應離去的陸策,隔着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對望。
駕駛位車窗大敞,飄渺雪花飛入車廂,陸策左手漫不經意地擱在窗框,指節修長骨幹,夾了支燃燒的煙。
簌簌撲落的煙灰和缭繞白霧混入風雪裏。
他又按了聲喇叭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