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山海謠20
經過這開先例的頭一遭, 兩位守門的小道童大抵也明白這兩位身份貴重,雖身邊不似其他朝廷重臣,仙門之人那般前擁後簇, 仆童成群, 但氣質容貌, 出手闊綽程度, 更在那些人之上,當即不敢有絲毫怠慢。
那個拿了靈髓石的想了想,一邊引他們進帝師府,一邊小聲唏噓感慨:“帝師從不見外客, 平時不是在皇宮的摘星樓裏,就是在府上閉關, 幾不外出。”
“兩位這是破天荒頭一回呢。”
楚明姣佯裝詫異,低問:“帝師不外出,平時府上也無好友來訪嗎?”
說完, 她頓了下步子,抛出點道聽途說的東西, 以便不動聲色套話:“帝師一脈素來神秘,我們從前得知的事也不多,可真正比較起來,這位帝師接任好幾年,我們才叫摸不着頭腦呢,竟連一點兒生活習性也探不出來。”
這話小道童顯然也不是第一次聽,他含蓄地笑,露出兩側臉頰的梨渦, 霎時顯得稚氣未脫:“每任帝師生活習性不一樣,不過因為自身特殊, 他們大多喜歡安寧靜谧的環境,所以在外人眼中如此神秘。”
“我侍奉柏舟帝師,至今已有三年,帝師平素不外出,也不曾結識什麽好友,從來都是獨身一人……”說到這,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突然想起來什麽:“不過,近些時日,宣平侯家小世子常常登門拜訪,說是帝師故人,哦,小世子此刻也在府上呢。”
說話間,小道童已經将兩人引到一條漆紅長廊上。
帝師府內布置得極為古典雅正,并不興奢靡之風,從花草的栽種選擇,到假山挪騰的位置,都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身心舒暢感,等再穿過一大片芭蕉叢,沁涼的風徐徐拂過臉頰,楚明姣的心都跟着靜了一半。
這位帝師,品味不錯。
“在這見帝師?”楚明姣點了點前方連綿數百米的芭蕉叢,不太确信地問。
“是。”小道童道:“請随我來。”
此時天色已晚。
夜幕在陰雨季降臨得格外迅速,眨眼的功夫,天就沉沉撤去光亮,視野中只餘隐隐綽綽的涼亭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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頗為奇異的是,也不見有仆從點燈,然這天色徹底轉暗的一剎,整座府上都像被一只無形大手拉住了隐形的開關,啪的炸出蓬然光亮出來。
再一回身,整座帝師府邸霎時燈火通明。
楚明姣與蘇韞玉對視了一眼。
這種手段,他們以前也曾搗鼓過,因為很耗靈力,又沒什麽實用效果,很快就被厭棄。
而值得深思的是,這位帝師,在他們聽到的傳言中,可是實打實的肉體凡胎,并不修靈力。
那這位在帝師府點燈的,是府上負責保衛帝師安全的修士,還是自稱帝師故交的宣平侯小世子。
走進芭蕉叢深處,小道童明顯收斂了神色,十一二歲的男童,打扮得再仙氣,也是滿臉故作老成的稚氣。他屏住氣,抿着唇下巴拉得長長的,竭力莊重嚴肅,也不跟他們說話了。
楚明姣平視前方,心想這是要到了。
果然。
沒一會兒,小道童整了整垂在半空中被冷風蕩開的衣袖,對着一座四面都垂着珠簾的八方亭半彎下腰:“大人,兩位客人到了。”
“好。”
一只手将涼亭從裏面将珠簾掀開,落得一片清脆聲響,男子聲音清透似流泉,如亂瓊碎玉,極有韻味:“竹隐,為貴客奉茶。”
道童應了個“諾”字,扭頭跑進夜色中。
楚明姣視線自然而然全被這位傳說中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帝師吸引走了,她對一個人産生興趣時,會全神貫注地仔細觀察。
挑開珠簾的那只手很好看,骨節修長,有種嶙峋孤拔的美感,似乎天生适合舞文弄墨,居于高堂之上。
她視線往上掃,落在燈火下的男子五官上。
這帝師看着果真年輕,約莫也就弱冠之年,足蹬軟底長靴,通身包裹在一襲淺玉色衣袍中,身前的石桌上擺着壺酒,香味綿長。
他長了雙桃花眼,卻并不顯得勾人妩媚,風情潋滟,反而十分幹淨,像未曾浸染過任何污穢的琉璃石,與人對視時能将對方淺淺印進瞳仁中。
哪怕沒有經過靈氣的滋養,也依舊長成了令旁人無地自容的剔透五官,給人種含霜履雪,清和平允之感。
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初雪,新竹和泛綠的湖水。
有點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我前兩日就和你提過,偌大的帝師府該多些人伺候,竹隐竹笙都還小着呢,看看門還成,其餘的事,上哪給你分出三頭六臂去完成。”懶懶散散的聲音适時從帝師身後傳來,借着微弱的火光,那人跟着看過來:“你非不聽,這下好了,八百年來個客人,連盞茶都上得不及時。”
這人站得不直,曲着腿,手指上轉着塊由線穿成的吊墜,一圈一圈,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着。
比之帝師清風淡月的着衣風格,他通身的搭配顯得有些花裏胡哨,好在臉還能看,雖不如帝師那般經得起細看,但也很有種玩世不恭,戲耍紅塵的風流意味。
關于這人的身份,楚明姣心裏立刻有了答案。
宣平侯府的小世子。
“帝師府中,清淨為上。”
柏舟眼底宛若天然潤了一塊晶瑩剔透的冰,這讓他不論說什麽,都落得不驕不躁:“兩位,坐。”
冥冥之中,楚明姣心頭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
可她觀察帝師十分仔細,細節處皆有留心——他不會是她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于是很快壓下這一瞬而過的熟悉感,她和蘇韞玉在那張四四方方的石桌前依次落座。
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前期爾虞我詐的試探環節,楚明姣落座後挽了挽垂到臉頰的長發,索性含着笑先開口介紹自我:“初次相見,問帝師安。我姓楚,名明姣,峪州人,這位亦是族中弟子,喚宋謂,與我同行。”
她不刻意挖苦,嘲諷或尖着嗓子存心不好好說話時,聲音清脆如落珠,有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少女明豔氣。
“我名柏舟。”帝師很有禮數,他看向漫不經心旁聽的宣平侯世子,也做了簡短的介紹:“這位是宣平侯府世子,淩蘇。”
“你讓我門下道童送來的三樣靈物,我已看過,皆是舉世罕見的珍稀之物。”
他掀了掀眼皮,眼尾壓出一道清冷的線,像是眼下那片冷白的肌膚上沉入了片林蔭,字句輕緩:“無功不受祿,這三樣東西,我受之有愧,不敢承擔。”
這時候,兩位道童捧着新沏的茶上前來。
帝師無聲揮袖讓兩人暫退,将道童新奉上的熱茶往楚明姣跟前送了送,食指一側很快被燙出層恹恹薄紅:“姑娘不若講講,今日煞費苦心登府求見,是為了什麽。”
也夠開門見山的直接。
來的路上,楚明姣想了許多,她現在最經不起拖耗。
山海界那邊什麽情況她兩眼一抹瞎,完全斷了聯系,時間拖得越久她越不安。
所以楚南浔這個事,必須得到精準的回複,若招魂術有效,她耗再久也值得,若屬于子虛烏有的杜撰,那她沒必要在凡界待。什麽鎖魂翎羽,都不關她的事,四十八仙門的人,愛怎麽争就怎麽争去。
現在和帝師面對面坐着,可以問話的情形,從山海界開始,就在她腦海中構建了無數遍。她以為自己真到了這時候,會從容自若,談笑自如,不叫外人看出一絲端倪。
成與不成,她應當都做好了承受的準備。
可真到了這臨門一腳的時候,她默了默,端起茶盞,緩也沒緩,抿了口滾熱的茶水。灼燒的滋味從唇舌間往下湧,就像有人在肺腑中點了一把火,熱騰騰地燒起來,不上不下。
不可否認,楚明姣後知後覺的感受到了一種緊張。
她甚至覺得自己坐在這,手裏握着無數奇珍異寶,仍然像在等待審判,不占據絲毫上風。
“這次冒昧前來拜訪帝師,确實有一事想請教。”
楚明姣真有求于人時,神情格外真摯,這個時候,她身上那種嬌奢的,挑剔又帶着點刺刺兒的意味“呲”的盡數消散。卷翹的睫毛長長覆蓋下來,燈火在她臉頰上浮浮沉沉閃出朦胧橘團,屬于女子的馥郁,白腴,逶迤風情搖曳着迸發出來。
這等乖巧的樣子,足以将人勾得神思不屬。
“帝師可有聽說過招魂術?”一陣風過,楚明姣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還算是穩重。
帝師停下手中的動作,朝她看過來,眼中依舊沉靜。
倒是邊上的宣平侯世子,意味不明地啧了聲,莫名的,給人一種“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錯覺。但接收到帝師的目光,他視線轉到另一邊,短暫性偃旗息鼓。
帝師沉默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像是在搜索腦海中的記憶,又像是在斟酌字句,端坐在燈影斑駁的石亭中,不知何時,落了半肩溶溶月色。
楚明姣沒敢催問,破天荒老老實實坐着,一雙杏眼睜得圓極了,小鹿似的追着他轉。
“聽過。”滿室寂靜中,他終于開口:“涉及生死之道,可為死者招魂,挽回一線生機,恰是我帝師一脈代代相傳的絕密之術。”
噗通。
噗通。
楚明姣似乎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快到不受控制,她有些僵硬地轉頭看了看蘇韞玉,得到一個确認性的安慰笑容後仍有些不敢置信。
她這麽個性子,喜笑嗔怒都掩藏不住。
再開口時,聲音俨然歡悅許多:“那這意思是,帝師确實有辦法為死者招魂。”
“是。”
月色下,帝師起身,他垂着眼,意味不明,如雪般純澈清冷,“可楚姑娘,招魂術對死者,施法人與外界條件的要求都頗為嚴苛,但凡差上一點,此術都會導致全盤皆輸的結果。”
“且。我收費并不便宜。”
錢,對方提到這方面的條件,楚明姣驀的心安,她提着裙擺跟着站起來,踩着自己的影子,道:“帝師放心,若此事能成,招魂術結束,這世間所有稀罕之物,但凡你能說出名字,我必竭盡所能,為你取來。”
“或者,帝師可以與我說個數。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我絕不還價。”
“姑娘可曾提前了解過招魂術所需的藥引。”帝師卻不再提報酬的事,徐徐問起其他:“三十六種至珍草藥,雪魄,冰絲,春水,可有備齊?”
“備齊了。”
她答得很快,調子裏有種小孩般努力克制卻又克制不住的雀躍歡快,帝師不由側目,看了看她紅撲撲的臉頰,眼底天然的霜色在無人瞧見的地方悄然消融小片,他問:“鎖魂翎羽呢?”
“姜家放出消息,破滅地煞後可在鎖魂翎羽和箭矢中選一樣。這不是問題,我必定取來。”
帝師倏而又問了句:“姑娘可有道侶?”
猝不及防,楚明姣愣了下,似乎不明白道侶的問題為何會在如此嚴肅的事情上提起。
“若姑娘與被招魂者有血緣之親,這個問題,我需要聽到到回答。”
“有。”楚明姣在楚南浔之事上無條件妥協,她這回半點沒帶遲疑:“有道侶。”
這回輪到帝師愣了下,她瞧到這反應,自顧自扯着嘴角笑了下:“不像是嗎?沒辦法,年少時情窦初開,一眼喜歡上的,所以結契也早。”
半晌。
帝師回望她,眼裏的冰似乎已然完全化開,如粼粼月色平鋪在湖面上,他溫聲告知:“我知道了。”
“姑娘回去準備吧,在确認前往姜家時将日期告知我與淩蘇,我們亦要去走一遭。”
楚明姣有些詫異。
“招魂術中有一味藥引也分外重要,為地煞的善魂,此魂唯有帝師一脈可以剝離。”
就在這時,那名被點名道姓的宣平侯世子分外不滿地轉了轉手邊的空酒杯,道:“怎麽又這樣,幫了一個又一個,你菩薩心腸啊。”
楚明姣頓時警惕起來,怕帝師改變主意:“價錢方面,一切好談,不會讓帝師白跑一趟。”
“日後再提。”帝師轉過身,聲音缥缈空靈,似有谪仙之态:“今日的報酬,我已拿過了。”
楚明姣不是很懂,但見他有送客的意思,便起身告辭,與蘇韞玉一前一後離開了帝師府。
出去的時候,步伐輕快,摸摸頭上的珠花又搖搖手裏的扇子,渾身的開心勁瞞都瞞不住。
涼亭中,吊兒郎當的世子淩蘇搓了搓自己的臉,搓着搓着,便搓出一張完整的,不會被任何仙法窺伺到的人皮,露出宋玢的容顏。
他将手裏的人皮拍在桌面上,對那個對月孤站的背影咬牙:“我們不是提前說好,讓這兩沒良心的铩羽而歸,日日登門日日被拒嗎?你這叫日日?”
“虧我還特意來看戲。”
“真行。”宋玢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憤憤道:“瞧着吧,就你這樣下去,楚明姣早晚被你慣得沒法沒天。你就等着被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