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師哥不開心。
陳鈴說了有新公司願意簽他,葉答風并未對此有過多評價,兩人照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但陳鈴知道,師哥不開心。
來到師哥住的地方——說來可能沒人信,這其實是陳鈴第一次來這地兒。這兩年葉答風不大愁錢,換了套位置不錯的住宅,大平層。陳鈴進門,葉答風從玄關的鞋櫃拎出一雙拖鞋扔給他換,尺寸竟然剛好合腳,不大也不小。
葉答風讓陳鈴自便,自己則稍作整理,轉身進了廚房。
陳鈴先到沙發上幹坐了一會兒,感到有些局促,于是站起來小幅度走動,也算是在參觀了。總的來說,師哥是個老派人,這房子的裝修擺設和陳鈴想象的出入不大,打了一套紅木家具,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個老頭兒的家。
客廳和飯廳隔開的地方立了個雕花刷紅漆的大收藏櫃,陳鈴走過去瞧,最上一層是他看不懂的瓷器大瓶子,不過應該不是古董,再下來幾層擺了些折扇、醒木、印章……還有師父留下的禦子板。
視線再往下,畫風陡然一變,陳鈴看見三排專輯CD被整理好了擺着,都是陳鈴他們那個糊團出的碟。至于為什麽有整整三排,那是因為裏頭有大量重複的。
師哥剛剛不是說笑,他是真買了一堆碟在家放着。
陳鈴:“……”總算知道到底是些什麽人在給他們貢獻銷量了。
再一看,陳鈴還發現邊上擺了本攤開的相冊……裏頭插的是随專輯附贈的小卡。
相冊裏凹着各種非主流造型的若幹個陳鈴和尬在櫃子外的真人陳鈴大眼瞪小眼。
最後真人陳鈴受不了了,拉開櫃子門,皺着一整張臉“啪”一聲飛速把相冊蓋上了。
離譜極了,陳鈴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太沒心沒肺了。怎麽說呢,這比喻雖然不大合适,但師哥這樣好像一個等待游子歸來的可憐空巢老父。
許是聽到動靜,葉答風從廚房裏探出半個身子,問:“你幹嘛呢?”
陳鈴看了一眼已經合上了的卡冊:“……和平行世界的我進行親切的會晤,并把他們抹殺掉了。”
葉答風很快端出兩碗炒飯,放到飯桌上之後一邊解圍裙一邊喊陳鈴過來:“用家裏存貨随便做的,先将就吃吧,別把你餓死。”
本來陳鈴還真不餓,剛說想吃東西都是胡說八道,不知怎的就發展到現在待在師哥家這一步了。但聞到炒飯的香氣,他的饞蟲很快被勾上來。
飯桌不大,陳鈴坐到葉答風對面,看到葉答風那碗飯頂上堆了一小堆切成片兒的香菇。
葉答風說陳鈴嘴很刁是真的,就比如吃這樣一碗平平無奇的炒飯,以前在家陳鈴要求多多,又喜歡用香菇吊味道,又覺得菌類口感都很奇怪,堅決不願意吃,葉答風每次就會在炒完之後把它們一片片挑出來。
這麽久了,葉答風竟然還記得。
陳鈴拿起勺子挖了一口放進嘴裏。別的人在外打拼懷念的都是什麽媽媽的味道,他沒有媽媽,想的就是這一口。
打小的時候,他們師父是不做飯的,師娘身體也不好,家務活包括做飯就是幾個師兄弟輪着來。不過陳鈴做得少,可能因為他沒什麽天賦,用人話說就是做得很難吃,每回輪到他的時候葉答風會趕他去背貫口或是唱太平歌詞,自己取而代之。
而且別的師哥沒有葉答風這麽慣着他,不會讓他點菜還幫他挑出不喜歡的。那時候他每周小小的快樂就是盼葉答風做飯這一天。
就像現在的人盼瘋狂星期四。要是時光倒流,他應該給每周師哥做飯的那天起名風狂星期四。
好爛的諧音梗,是在臺上說完會被觀衆翻白眼的程度。
這麽想完,陳鈴狠狠被自己尬住。
“下次來再給你做別的吧,今晚确實有點匆忙。”葉答風說得不動聲色,實則悄悄預約了下一次相見。
按照這幾年陳鈴的習慣來說,他本應該應付一句“看看什麽時候咱們都不忙再說”之類的話,但現下陳鈴感覺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這種話來,等半天終于吐出一個“好”字來。
“合您胃口吧?”葉答風又問。
陳鈴:“您說這話就多餘了。”
葉答風又陰陽怪氣了兩句:“那誰知道呢,人都是會變的。”不過他雖這麽說,陳鈴還是明顯感覺他的情緒昂揚了不少。
但師哥應當還是不開心的,陳鈴知道師哥為什麽不開心。
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語的良好習慣,除了開頭那幾句,兩人沉默着吃這頓夜宵。陳鈴幹飯幹得很快,又進去添了一碗,吃完了說要去洗碗,葉答風把他攔住了。
以為葉答風又是像以前那樣嘴上嫌他笨手笨腳,實際上不願他多幹活,誰知道葉答風說:“我們家有洗碗機。”
陳鈴:“……”也行,反正結果是一樣的。
之後兩人幹坐了會兒,陳鈴一直與自我作鬥争,糾結着怎麽開口,葉答風也無話,任時間就這麽流逝,實在到了夜有點深了,葉答風站起來,拎着車鑰匙:“我送你回去。”
“噢。”
走到門口,換回自己的鞋,将要出門的時候,陳鈴終于張了嘴:“師哥……”
“嗯?”
陳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沒什麽,叫叫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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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鈴十五歲那年中考前,一個與往常沒有任何區別的晚上,他帶了一份合同回來。
是已經白紙黑字簽完還按了手印的。陳鈴那時候未成年,甚至沒到十六歲,沒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合同是師娘何秋韻給簽的。
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由師父師娘養大,師父去世了,當時師娘是他剩下的唯一的監護人。
他帶回來一份專屬藝人合約,告知葉答風,他要去做練習生了。
那晚葉答風做完兼職回來,滿身疲憊,本來陳鈴是不願意在這種時候過多打擾對方的,但這算件要緊事,得跟對方說。
葉答風起初還保持着心平氣和問他:“你喜歡唱歌跳舞?想做明星?”
陳鈴很老實地否認:“沒有什麽感覺。”
葉答風抖了抖手上那幾張紙:“那你什麽意思?”
“就是……想着我也長大了,不想老是在家吃白飯。”
彼時師父剛去世沒多久,師娘又病倒住進醫院,為了給師娘治病,本來經營狀況也很一般的相聲園子也賣了,其他師兄弟和演員都各找出路。葉答風剛大學畢業,平時上班,還做了一份兼職,周末有空還跟人搭夥講相聲賺點外快。
家裏的經濟情況十分糟糕,而這些重擔全壓在葉答風一個人肩上。
陳鈴有提過自己也可以跟着去講相聲,被葉答風拒絕了,葉答風讓他先專心學習。事實上自打陳鈴上了初中,家裏就沒讓陳鈴繼續跟着練功學藝了,說以後真要靠說相聲吃飯是很難的,還是得學文化,考個大學,以後才有好的出路。
不過陳鈴自個兒喜歡,一邊學習一邊也沒耽誤練功,空了也會跟師哥上臺說上幾場。
後來園子停業賣掉,葉答風就徹底不讓陳鈴繼續說了,耽誤學業是一回事,以前在自家小園子講,可以随心一些,但出去外邊接商演,要看人眼色,有時賣了很大力氣也分不到幾個錢,葉答風覺得沒必要讓陳鈴跟着他到處跑。
見葉答風沉默,陳鈴小心翼翼地補充:“這個不像說相聲……要是紅了能掙很多錢。”
“那要是紅不了呢?你什麽都不會,馬上就能出道?馬上就能紅?”
“當練習生也有基本工資……而且老板知道我要用錢,有說可以提前預支……”
葉答風發了陳鈴記憶中最大的一場火,他把合同摔在桌上:“我有要你出去掙錢嗎?我用得着你嗎?你知道這合同裏挖了多少坑嗎?別人給你畫餅你就信,有多少傻逼抱着想紅的心去簽這些野雞公司,簽之前人家跟你說得天花亂墜說你條件好能紅,讓你以為你馬上就要成為世界巨星,結果要資源沒資源,好一點的讓你當個伴舞,差一點的讓你去做些髒活,你就全毀了知不知道啊??解約又他媽解不了,一說要解約就是好幾百萬解約金,活活耗死你。
“等他媽合約期過了,最該充實自己學點東西的時間也全被浪費了,做明星做不成,出來沒有學歷沒有技術什麽也不會工作都找不到,最多當個網紅在那求榜一大哥打賞,你但凡跟我商量一下呢???你有沒有當我是你哥?
“我媽肯定也不懂這些,你還哄着她給你簽了。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特懂事特牛逼,今天告訴我是來跟我邀功?那我還真是謝謝你還願意通知我一聲哈。”
那時候的陳鈴的确是什麽都不懂,星探找上他,對他一陣游說他就心動了,他覺得對方給的條件很好,有得吃有得住,哪怕沒出道也有保底的收入,還給他安排學校。雖然要離家,他從沒試過,也覺得不舍,但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像師父他們那一代人跟他這麽大的時候,早就在走南闖北讨生活了。
他的出發點很簡單,他不想師哥那麽辛苦。
他知道如果跟師哥商量,師哥一定不會讓他去,師哥寧願自己累死,也要讓他像別的小孩兒一樣過個輕輕松松的學生時代,師哥希望他唯一的煩惱只是考試沒考好。
所以他才沒有說。
可是他也沒想到回去以後就是被劈頭蓋臉這麽一頓罵,他也很委屈,口不擇言道:“你憑什麽管我啊?我自己想做什麽關你什麽事?我就非得跟別人一樣讀書考學找工作嗎?這是我的人生還是你的人生啊?”
……
合同簽都簽了,再怎麽樣也無濟于事。那年陳鈴頭一次自己一個人南下,師哥沒有去機場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