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Chapter 2
第二章
雨漸漸停了,屋檐下還在嘩嘩地淌着水。
王桡抹了滿腦袋汗,從後廚走出來看。窗邊的火鍋還氤氲着淡淡氣霧,模糊了窗邊玻璃水簾,而那抹纖細雅致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攔住服務生,擡了擡下颚問:“那桌走了?”
“對,剛結完賬,”服務生麻利道,“我正要收桌子了老板。”
“怪了,”王桡撓了撓頭,“總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林生瑜走出“小遲遇”後,便打車回了住處。
新租的房子,複式的小公寓,沙發上的防塵套都還沒摘。門一開,她的行李箱就鋪開在客廳,之前乘機時穿的的休閑運動服也被換下随意地搭在沙發上。
她将高跟鞋踢落,趿拉着薄底拖鞋往裏走。雙手往後攏起長發轉了幾圈,順手拿起上午簽合同時房屋中介落下的筆在發根擰了幾圈便将頭發簪住。
接着拿開衣服,擡手抓住沙發防塵套的邊,将白色薄膜一掀而起,卷了幾圈後,捆住扔在了茶幾上。
屋內還沒來得及叫保潔清理,今晚就要睡在這,至少得先把卧室先收拾出來。
她環顧一圈,打量着這百來個平方,在中間想好了清掃的方案,便朝着樓上卧室去了。
她房子租得很痛快,幾乎沒有認真檢查房屋設施,只是跟着中介樓上樓下随便地走了一圈,便利落把合同簽了。
她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生活這麽多年,不至于沒有一點生活經驗,往常工作籌謀布局,照顧全篇,今天她随性一回,不想再斤斤計較那些瑣碎。
從抵達昆明長水機場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徜徉游離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念念難忘的是他們的初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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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機場撿到了一張身份證,生疏叫住了一個彼時是陌生人,而後是最親密的人的名字。
她不受控制地想,如果真是命中注定,是否會像狗血偶像劇那樣,多年未見的舊情人又巧合地在機場擦肩而過,以此證明着他們之間的确就是存在無法理清的羁絆,難以言說的命運指引。
可她那巴黎爛漫之都淬出來的想象力止步于馬克思唯物主義現實的零落,命運之神并沒有光顧她的需求,唯物主義不能将兩個錯開的時空平面生硬相交,直到她走出了航站樓也沒有在人群身影裏看見有一鱗半爪的熟悉。
好在,她已經習慣了現實的落差,22年的中式教育讓她更篤信事在人為——
但仍無可否認,在巴黎的每一個特殊的日期,乃至于僅僅普通的節假日,她都幻想過他會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兩個人巧合相逢,在面面相觑的沉默後,他們生疏而又熟悉地相互問好。
劇情排得太滿,反反複複完善細節,後來她都遺憾自己沒能做導演,而是做了營銷頭子。
空蕩蕩的卧室大床上只有一張床墊,她拿出手機,按照此前秘書的提示下載了一個外賣軟件,在線上訂了一套送上門的床上四件套,接着又把樓下的行李箱都搬到樓上。将衣櫃裏擦了一遍,把衣服都挂進櫃子裏。
收拾半響,扔在梳妝臺上的手機“嗡嗡”震響起來,她正想着國內送貨上門的速度未免也太快,走過去拿起手機一看,發現是王桡打來的語音電話。
她接通了電話,“喂,您好。”
“美女,怎麽回事啊,一直沒回消息。我們這邊已經開臺了,就在官渡區這邊的潮吧,你知道嗎?”
“好,稍等,我搜一下。”
林生瑜點開高德地圖,搜了一下官渡區潮吧,立刻跳出了相關搜索定位。
王桡沒聽到她說話,問:“能找到嗎?找不到我們來接你。”
林生瑜點開第一家,“是不是創業大廈附近這家?”
“對,就是創業大廈附近,我們人都到了,你什麽時候過來呢?”他那邊聲音嘈雜,只能大着嗓子朝電話這頭喊。
男人的聲音穿破時空的距離,給她帶來了計劃第一場勝利。林生瑜一直沉穩的心跳忽然變得雜亂無章起來,她輕吐出一口氣,盡量平和問:“你那個開飾品店的朋友也來了嗎?”
“今天特意約了他,就等……哎,想起來還沒問怎麽稱呼你啊?”
林生瑜喉嚨動了動,低聲說:“我姓林,叫我小林就好。”
“雙木林?行,你到了打我語音,我出來接你啊。”
她聲音又更緊了些,應下:“好,我盡快趕到。”
挂了語音通話,林生瑜彎腰對着梳妝臺的鏡子補了補妝。白天的妝還沒有花,甚至因為持妝一整天而更服帖了。
林生瑜的心情愉悅起來,即便只是一點小小的順心,她都覺得是今晚再度見面勝利號角吹響的征兆。
畢竟其他人都到了,來不及多捯饬,她拎上包便出了門。
打車過去的路上,林生瑜看了看消息,發現王桡把她拉進了一個酒吧聚會的群裏,群裏一共五個人,三個都是男生。
大家都是網名,沒有備注,林生瑜除了知道王桡,也不認識其他人。她逐個将其他人的頭像點開。不是風景照就是網圖,也沒有看出什麽身份線索。
[來了嗎?]王桡又催促起來。
她飛快動了動手指,給王桡發了一條:[馬上到了。]
[好,我現在就出來接你。]
說完,他又特意在群裏發了一條:[我和藍藍去接新人,你們先玩]
有人起哄@了林生瑜道:[新人快來,就等你一個了!]
這不是那個人的語氣。
已經排除了四個人,剩下那個賬號,就必然是他了。
林生瑜點開最後一個頭像看,那只是一座雪山尖,他的朋友圈不對陌生人開放,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車正好到了,下了車她順手在群裏回複那人道:[不好意思,我已經下車了,就到]
她走到酒吧門口,看見王桡環着一個女生的肩膀走了出來。
倒不意外,那女生她也曾在王桡的社交賬號上見過。
看見了她,王桡擡手招呼道:“小林,這邊。”
林生瑜走上前去,抱歉道:“不好意思,我剛剛在收拾房子,沒來得及看手機消息,來得還不晚吧?”
被王桡摟着的女生大大方方說:“沒事,我們也才剛來一會兒。我叫劉晰藍,是王桡老婆,你叫我藍藍,或者大嫂都行。”
林生瑜也自我介紹道:“我姓林,林生瑜,叫我小林就好。”
王桡插話道:“小林,你這包要不要放外面存着?”
“沒關系,我自己背着就好。”
怕裏面朋友幹等着,王桡擺手道:“好,那進去再說。”
一走進去,酒吧裏鬧得耳膜震裂的聲響便如蛛網般鋪天蓋地而來。
林生瑜微微提了一口氣,屏住呼吸,才沒被音樂聲炸得扭頭就撤。
劉晰藍是個直爽好客的性格,她慢幾步走到了林生瑜身邊,揚聲問:“小林,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啊?”
“啊?”
“名字,哪幾個字?”她大聲重複。
林生瑜也拔高了聲音回答:“雙木林,生命的生,懷瑾握瑜的瑜。”
“噢,林生瑜,好,我記住了。”
酒吧音樂嘈雜到交流必須高聲大喊,“林生瑜”三個字穿破刺耳的英文歌音樂,傳到了卡座裏。
有人回頭看,不慎失态,手指一緊,翻倒了酒,濺濕了衣服,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怎麽倒了?趕緊擦擦。”
有人遞紙給他。他頓了頓才接過,低頭緩慢地擦了擦袖口,舉止從容,已經不見絲毫倉皇。
出去領新人的小夫妻回來了。
劉晰藍張羅道:“小林,你坐我旁邊來,大桡,你坐明祝那邊去。”
在她提到“明祝”兩個字時,對面的男人正擡起了頭。他将濕了的紙攥成團扔在桌上,那紙團滾了滾,竟落在林生瑜面前。
林生瑜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清他絲毫未變的樣貌後,眼底一燙。她張了張唇,将他的名字含在嘴裏,卻忽地失了喊出口的勇氣。
同她熾熱而又欲言又止的目光不同,男人漠然的目光略過她,像見了個不感興趣的陌生人那般,連招呼也懶得打,神情淡然地看向了她身後的樂隊表演。
“新人怎麽不說話?”
一個黃毛漸變的男人調侃問。
劉晰藍見林生瑜一直盯着陳明祝,只當又是一個被“男妖精”吸了魂的,杵了杵她,“小林,說點什麽不。”
林生瑜這才驟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身邊還坐了那麽多生人,這兒并不是适合她與陳明祝敘舊的場合。
“我叫林生瑜,不是雲南人,但在雲大讀過四年本科……”說到“本科”兩個字時,她的聲音莫名發澀。
劉晰藍聽出來了,問她:“小林,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林生瑜清了下嗓子才道:“不好意思,今天下雨降溫,可能是有點感冒了。”
她說這話時刻意觀察陳明祝,可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依然随意舒展地靠着椅背,那态度甚至可能比對普通陌生人還冷漠。
其他人倒是照顧新人,立刻又遞水又遞紙巾。漸變色黃毛是最熱情的一個,去要了兩塊毯子,一塊給林生瑜披肩膀,一條給她蓋腿。
林生瑜拉緊了蓋在身上的毯子,仿佛這樣,她才能在陌生環境中找回一點熟悉的安全感。
“謝謝。”她說。
黃毛笑笑:“別客氣。今天下雨,天冷,雲南的天氣就是這樣,你回來待一段時間就習慣了。”
“嗯,本來是适應了,現在又要從頭開始了。”她淡淡笑笑,意有所指,只可惜聽得懂的人不接她的話。
見她情緒有些低落,黃毛開解道:“別這麽內向,我們這都是E人,大家喝酒聊天,都是圖個開心。”
在MBTI人格測試中,E人外向愛社交,I人內斂愛獨處。
林生瑜原本也是內向喜歡獨處的人,後來才逐漸學會在社交場中淡定自若、侃侃而談,如今見了老熟人,反而分寸大失,好似又變回了曾經內斂無措的樣子。
在他們親密交談時,陳明祝那古井無波的眼神才稍微泛起波瀾,在他們交頭接耳的姿态上頓了頓。
“怎麽稱呼你?”林生瑜主動問黃毛。
黃毛說:“我複姓孔孫,單名一個望,孔孫望。”
他普通話不好,方言腔調重。林生瑜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了幾下,重複問:“孔松旺?”
也不知道看沒看懂她比劃的字,孔孫望胡亂點了點頭就稱“是”。
陳明祝倒是看懂了,一側嘴角勾了起來,又被他按捺下,隐住了很淺的笑。
見對面兩個人一見如故似地聊得火熱,又幹說不喝,王桡嚷道:“別光坐着,開喝啊!”
陳明祝說話了,沖着孔孫望舉了舉杯,“倒點酒。”
被吩咐着,孔孫望也沒介意。人人都知道他陳明祝是真正的大少爺。
他起身拿起手邊的威士忌倒進了陳明祝的大酒杯裏,問他:“這點夠不夠喝啊?”
“嗯。”
他淡淡應一聲,仰頭喝了一口。杯子再放回桌上,裏面烈酒已經少了大半杯了。
他喝酒還是像喝水一樣,就好像活過了今天,到不到明天都無所謂了。
林生瑜張嘴想說你慢點喝,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無聲地看着他。
王桡以為她是震驚,戲谑地介紹道:“小林,這位是個酒仙,能吹茅臺,十瓶威士忌給他喝都少了,江湖人稱千杯不醉。”
孔孫望拿起啤酒倒進林生瑜杯子裏,喊道:“別光咱們男的喝,你們女孩們幹坐着啊。”
他又要給劉晰藍倒酒,兩只手同時攔住了他,一個是劉晰藍自己捂住了杯口,一個是王桡捏住了酒瓶。
劉晰藍說:“我就不喝了,我得開始備孕了。”
孔孫望震驚看看她和王桡,“你們結婚也才幾個月吧,這麽快?”
王桡将酒瓶從孔孫望手裏拿到了自己手上,笑道:“以後不一樣了,這種局我也得少來了。這次藍藍是陪我來,我替我老婆喝。”
“以後你都不來了,我們這酒局哪還組得動啊!”孔孫望唉聲嘆氣。
王桡擺手道:“我都結婚了,不能再只顧自己痛快了。”
愛是能讓人改變長久的習慣,能讓兩個人磨合成一體,被愛的人也總是引人側目的。
林生瑜收回目光,舉起玻璃杯,小酌了一口酒。
若是在以前,陳明祝一定會強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再用商量的語氣溫和同她道:“你還小,畢了業再喝,好嗎?”
那時她已經不算小了,滿了二十,怎麽還能說小呢?但在陳明祝制定的愛情身份裏,她始終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小孩。
那時候,林生瑜并沒有意識到他們身份的不對等。明明他站在高處,卻又處處彎腰來遷就附和她。
他給了她愛情,親情,将他們同樣缺失的那一份愛都彌補在了她身上。他把她寵壞了,寵得肆無忌憚,寵得逾越了分寸,以為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離開。
如今她再捧起酒杯,餘光裏看到陳明祝的表情只有淡漠。
林生瑜口中發澀,仰頭灌下酒液,還沒喝完便嗆到了,猛烈咳嗽起來。
“小林,慢點喝。”
劉晰藍趕緊給她拍了拍肩膀。
陳明祝收起腿,忽然起身道:“讓讓,我出去抽根煙。”
王桡納悶:“你上哪去?就在這抽呗。”
“你老婆不是要備孕嗎?”他斜了一眼。
王桡立刻給他讓開了位置,忙不疊催促着:“去去去,趕緊出去。”
林生瑜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擡頭看,卻只看見陳明祝頭也沒回的背影。
她靠在椅背上,用毛毯蓋住臉,借着着咳嗽的舉動,将沁出的眼淚也埋進了毯子裏。
酒吧的毯子自然是有一股經年的煙草和酒氣的,如果是以前,她必然厭惡不已,可她現在卻埋頭在毯子上大口大口呼吸,好像從這煙草氣中還能找到陳明祝身上氣息的平替,又能找回他蹭着她脖頸說“理理我”時那樣的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