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第1章
15:00,手機鬧鐘響了。
喬季同從休息室的瓷磚地上睜開眼。夢糊糊地打開櫃子,拿出工作服和廚師帽。
去隔間洗了把臉,拄着白瓷的洗手臺子,看了眼鏡子裏的倒影。
眼泡浮腫得厲害,因為他累得不行。
生态酒店就兩個面點師輪班,全年無休。
喬季同是早班,早五點到下午一點;汪寶是晚班,下午四點到零點。
今天平安夜,晚上估計要忙飛起來,偏偏汪寶正躺在床上發高燒。
喬季同拖着灌鉛的身體回到後廚,和正在忙活的師傅們打了個招呼。随後拎起面粉,要往肩上扛。就這麽蹲起的一瞬功夫,他眼前一黑,被面粉累着摔了個屁股蹲。
門口的三師傅放下菜刀,過來扶他:“小喬,還行不?”
喬季同扶着三師傅的胳膊站起來:“沒事,沒事。”
三師傅幫着他往攪面機裏倒面粉:“冰箱裏有紅牛,喝點不?”
“不用,剛睡醒有點迷瞪,一會兒忙起來就精神了。”
一罐紅牛六塊錢,喬季同不舍得。
他幹這一行不滿五年,考不了中級資格。而作為初級面點師,一個月到手只有四千塊錢。
小弟的大學生活費一個月一千五,他還剩下兩千五。刨除房租水電,還剩一千五。再攢八百塊,還剩七百。家裏買菜做飯男朋友不掏錢,喬季同根本不敢多花一分。他連礦泉水都不舍得買,何況紅牛。
等到了六點,客人陸陸續續上來了。後廚也開始忙起來,幾個人在竈臺和操作臺之間來回小跑。
服務員小梅扒在廚房門口催:“13號催菜了!快點!”
“就他媽催!”二師傅罵了一嗓子,扭頭對正在包包子的喬季同道:“小喬,涼菜搭把手!”
“哎,好。”喬季同放下手裏的活,去幫着拌涼菜。
這時候又聽廚師長喊:“胡蘿蔔汁沒了!胡蘿蔔汁!小喬!”
“哎,好。”喬季同把涼菜遞出窗口,扭頭去榨胡蘿蔔汁。
胡蘿蔔汁剛榨好,小梅又回來了,紅着眼睛喊:“13號說涼菜裏有頭發!怎麽回事?!客人在那塊拍桌子,鬧着要廚師去賠禮道歉!誰做的啊?!”
正在忙活的後廚安靜了一瞬。
主廚說了一句:“13號涼菜是不是小喬?”
喬季同看了眼三師傅。他只是搭了把手,主要做的還是三師傅。再者說,自己這帽子戴得好好的,怎麽會有頭發。
可三師傅不吱聲,低頭默默做着菜。
這時候主廚又發話了:“小喬你去看看。”然後問小梅,“經理咋說?給免單不?”
一聽免單,喬季同心裏一沉。因為廚師的失誤免單,可是要從工資裏扣。剛才13號的涼菜要六十五塊錢。
小梅答道:“我還沒找經理。”
廚師長道:“小喬,好好跟客人賠禮道歉,争取別被扣錢。”
喬季同張了張嘴,好似有話要講。
可廚師長已經把這個事兒放下了,扭頭對二師傅吩咐道:“5號的菜做一下。”
“又我做?”
“不你做誰做?”
“我他媽站八個點兒沒休息了!”
“你沒休息我休息了?”
喬季同嘆了口氣,對小梅說:“走吧。”
小梅在路上對喬季同抱怨:“也不知道哪路神仙大爺,脾氣那麽大。菜裏有頭發跟我有什麽關系?我一個月不到三千塊錢,在這裏受這些憋屈氣···”
喬季同耐着性子安慰道:“真不好意思,委屈你了。”
小梅看了一眼喬季同。腫脹着臉,眼睛裏都是紅血絲。她把頭一扭,嘟囔了一句:“你也不容易。”
兩人一路走到了13號包廂,小梅敲了敲門。
“進來吧!”
熟悉的聲音響起,喬季同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待他反應,小梅已經推開了包廂門。
下一瞬,喬季同的腳就像是被漿糊粘在了地上。
眼前的豪華包廂裏,并排坐着一男一女,挨得死緊。
男的他認識,叫譚海,晚上躺他身邊;
女的他不認識,燙着半長卷發,畫着濃妝。
譚海看到喬季同,臉也凝固了。
女孩道:“這涼菜裏有頭發。”
喬季同望着譚海。譚海錯開眼神。
小梅用胳膊肘怼了怼喬季同的後腰,他這才顫着嘴唇問:“頭發在哪兒?”
女孩用筷子點了點桌面。喬季同上前去看。
玻璃桌上一根黏糊濕噠的頭發。
恍惚間,這根頭發像是變成了一大團,堵在他的喉嚨裏,讓他惡心得喘不上氣。
喬季同摘了廚師帽,對女孩道:“這菜是我做的。您看我頭發是直的。”
而眼前的這根頭發是卷的。
女孩啪地一扔筷子:“你什麽意思?這頭發是我的?”
這時候譚海面子也下不來了,趕緊扭頭對小梅說:“別讓廚師來了,讓你們經理來。”
大堂經理啥用不頂,一遇到事就會免單。喬季同想了想六十五塊錢,端起那盤涼菜,妥協道:“別找經理了。這菜我重上一份。”
譚海沒吱聲,默認了。
女孩的臉色卻沒變好:“你剛才那話到底什麽意思。”
小梅上來打圓場:“美女,不是,我們這廚師不太會說話,他意思興許是別人掉的。”
譚海也拍女孩的肩膀:“茜茜,算了。”
茜茜肩膀一聳:“這倒像我不講理了?明明端上來吃出頭發,那話什麽意思嘛。”她越說越生氣,拎包站起來,“不吃了!”
譚海趕忙去拉:“茜茜,別生氣。”
這時候大堂經理聽到動靜,走過來問道:“美女,怎麽了?”
小梅道:“客人吃出頭發來了。”
經理搓搓手,堆起濃濃的假笑:“真不好意思!這菜給您免單,您看行嗎?”
“不過幾十塊錢的菜,好像我故意占這便宜似的!”
“不是,不是,這是我們的問題。小喬,快給客人賠禮道歉!”
喬季同端着那盤涼菜,兩眼空空。不知道是不是黑醋倒多了,熏得他鼻子發酸。
包廂裏的燈光打在他臉上,讓他的臉慘白得憔悴。他動動嘴唇,嗫嚅道:“不好意思。”
聽了這句道歉,茜茜的臉色稍有緩和。
經理趕忙趁熱打鐵道:“這樣吧,美女,今天平安夜,再送您一個甜點!祝您和男朋友倆人甜甜蜜蜜!”說罷推了推喬季同,“給上個小海鹽蛋糕。”
喬季同不敢再說話,他怕說的話裏有鼻音。他甚至不敢呼吸,只是用力瞪着眼睛,硬是不讓瞳孔上的水殼子破裂。
從包廂到廚房的路,遠得像是有幾公裏。每一步,都重得像是在爬坡。
他回到後廚,倒了那盤涼菜,一言不發。
幾個正在忙的師傅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
零點,喬季同下班了。他被扣了一百三十塊錢。涼菜六十五,海鹽蛋糕六十五。等于他免費連了個班。
喬季同走在寒冬的夜裏。冷風迎面吹過來,臉上像是有兩把小刀來回割。
他和譚海談了兩年。他在酒店做面點,譚海在4S店修車。
譚海對喬季同還算溫柔。老婆老婆喊得熱乎,沒事兒就敲腿捏肩。喬季同知道譚海有些小缺點,比如虛榮,比如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但他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如此欺騙自己。
說老媽得了癌,化療花錢。說妹妹要嫁人,得準備嫁妝。說老爸摔斷了腿,兩個月下不了炕。今天借三百,明天借兩千,喬季同也從沒說個不字。
他自己不舍得買一罐六塊的紅牛,可譚海轉頭就在人均消費三四百的酒店請人吃飯。
這年頭,都說給對象花錢是豬腦子,為愛犧牲是羅曼蒂克的傻子。
喬季同就是。他就那個好說話的,卑微的,活該的大傻子。
擰開出租屋的門,一片漆黑。
譚海常借口連班夜不歸宿,但今晚喬季同知道他在幹什麽。不過他現在累壞了,沒精力再往深想了。他扔了包,一頭栽到床上。衣服都沒脫就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