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亡國之君04
第4章 亡國之君04
下了朝,轎辇擡到寝殿外。
楚清淮扶着趙無寐下了轎辇,趙無寐站在雪地裏笑:“賤奴,清淮,楚楚……”
她笑着喚完了她對他的所有稱呼,而後推開了他的手,獨自前行。
她想要走得更快些,難道裝了五年弱小無能的廢物,她當真要變得優柔?
她不信那些已經刻在骨子裏,可恨那狗賊裴鸷的屍身喂了野狗,早知道留下來還能鞭屍洩憤。
趙無寐走到龍榻時,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來,她倒在榻上,失笑道:“表哥,我一定會剮了你。”
她知道他的放任,他也心知肚明她知道,現在不過是還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等楚清淮沒用了,她一定會親手剮了他,一片片剮下他的血肉,讓他嘗嘗背叛她的滋味。
楚清淮爬上龍榻,将趙無寐緊緊抱入懷中:“好,剮了奴才,奴才應該的。”
他笑着流淚:“應該的。陛下……”
他後悔了。
楚清淮咬住牙,事已至此,他只能走下去。
沒有後悔的餘地。
楚清淮道:“陛下需不需要先行演練,奴才去找把刀來,陛下用奴才練練手,練練手,就不疼了。”
他摟住趙無寐,趙無寐沒哭,他倒替她把淚流光了:“不疼,不疼,陛下,不疼了……”
父親與母親、兄弟與姊妹,一幅幅畫面纏住了楚清淮,若不是陛下,他們不會死。可畫面的最後,還是陛下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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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眠之想吃糖葫蘆,他帶眠之去吃糖葫蘆;他生病了,眠之來看他,爬上床抱着他問他疼不疼,他說不疼,眠之說他騙人,她給他吹吹,吹吹才不會疼……
“奴才給陛下吹吹,”楚清淮捧住趙無寐的頭,“吹吹就不疼了。”
“奴才給陛下唱歌,陛下睡着了就不疼了。”楚清淮把兒時的歌謠一遍遍唱起來,他的淚落在她的臉上,趙無寐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淚鹹,還是她的血腥甜。
鬼魂裴鸷一直飄在趙無寐身邊,可惜壓根沒人能看見他,說什麽幹什麽都沒有回應,裴鸷覺得無趣的同時,又忍不住非要說點什麽。
“磨磨唧唧,楚清淮要你剮他,那你就剮了他,還等什麽,”裴鸷道,“殺個太監都拖拖拉拉,果然是個廢物草包。”
“你殺他那麽磨叽,殺本王卻幹脆利落,嘴裏叫着本王仲父,心裏卻全是壞主意,”裴鸷氣惱道,“本王要是能活過來,第一個收拾你。”
“吐血了活該,誰讓你把本王屍身喂野狗,”裴鸷躺在趙無寐另一側,想拍拍她臉蛋,又是穿身而過,“你幹脆點直接自盡,也不用受這活罪。本王也想通了點,別管活着的時候多麽有權勢,死了都是魂一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落得個赤條條幹幹淨淨。”
“你要是幹脆利落死了,本王也懶得繼續折磨你,”裴鸷隔着一寸距離虛摸了把趙無寐的臉蛋,“聽到了沒有,趙眠之。”
“吐得滿身都是,髒死了。”裴鸷沖着楚清淮吼,“唱什麽歌難聽死了!還不快點把趙眠之收拾幹淨!”
可惜無論他怎樣吼,怎樣氣沖沖,也沒人搭理他。搭了個戲臺子,鬼唱大戲,可惜臺下都是人,陰陽相隔不能聽。
裴鸷心煩地飄了起來,懶得在這看郎情妾意的虐戲,他飄出趙無寐的寝宮,飄到上朝的宮殿飄到龍椅上。
活着的時候就想坐龍椅當皇帝,死了啥也不是,忙忙碌碌二十幾年沒成家立業也完蛋。
明明死了那麽多親朋下屬,偏偏只有他一人當了鬼,其餘的也不知道是去投胎轉世還是魂飛魄散了。
若來幾個兄弟作伴,倒也不會如此無趣。
裴鸷飄離龍椅,一直往上,飄到宮殿上伫立,看了回皇宮裏的日出。
朝陽的光東合而來,裴鸷嘆了口氣,其實活着的時候,對于趙無寐的“孝心”他還是有些受用的。
如果她能一直乖乖當個傀儡,不要做出威脅他的事,他未必容不下她。
可就是抱有期望,得知趙無寐勾結朝堂的時候,他才會如此憤怒,特意選了最折磨人的慢性毒,沒有解藥,開弓沒有回頭箭,就這麽讓人下給了她。
一天天,一日日,裴鸷知道,她完蛋了。
誰知先完蛋的是自己,她倒還茍活着,現在也茍延殘喘着不肯死。
裴鸷看完日出,又飄回趙無寐身邊了。
太醫已經來過又走了,楚清淮又喂了半碗藥下去,趙無寐蒼白着臉躺在榻上,一雙鳳目半阖着,有一種未能涅槃的冰冷灰燼感,讓鬼的心中無端端就生出幾分悲涼來。
趙無寐是個女人的概念又一次充盈了裴鸷的腦海,即使她躺在這裏,穿着龍袍裹着胸,可一旦知道她是個女人,裴鸷就再也無法把她當成皇帝了。
她這麽病恹恹地躺在龍榻上,分明是皇帝最寵愛的貴妃,讓人疼惜都來不及,誰又舍得傷害她呢?
裴鸷躺到趙無寐身旁,對她說他看了一場日出,皇宮裏的日出和野外的日出也沒什麽不同,皇宮裏的龍椅和野外的樹樁差別也并不大。
她死後一定會成為鬼魂,到時候他可以勉強不計前嫌,帶她去宮外看看,鬼魂的世界裏沒有太多人,當受壓迫的人不存在,權勢亦不存在,她除了支使他,誰也支使不了。
而他不會聽她的,除非她學會柔順,像尋常人家的妻子一樣說話。
都說人老了會變得絮絮叨叨,裴鸷二十幾歲沒老,但死了效果也一樣。
無人的世界裏,他只能自言自語,說些沒人聽的讨嫌話。
楚清淮端起一小碟蜜餞,他坐在趙無寐身旁,問她要不要吃一枚,吃了嘴裏就都是甜的,不會苦了。
趙無寐沒要,只是用漱口茶漱了口,淡化了嘴裏的血味與藥味。
楚清淮又問趙無寐要不要吃糖葫蘆。
趙無寐看着他,說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楚清淮笑,好像才意識到她長大了似的。小時候的陛下還會喜歡玩鬧,現在就安靜多了,什麽也做不了,不能拉弓射箭不能騎馬奔騰,就只能躺在這裏,躺在龍榻上吞下一碗又一碗味道古怪的藥汁。
前兩個月還吞什麽仙丹,那些徒有虛名的方士,煉出的所謂仙丹不過是讓陛下變得更加暴戾,而頭疼卻未減半分。
那麽藥人呢,傳聞中活死人肉白骨的藥人,又是否真的存在,真的如此神異?
楚清淮阖上眼,仿佛回到久遠之前,那時候陛下還是殿下,小殿下鬧着要去看元宵燈會,他們便偷偷摸摸帶着護衛出了宮。
好多好多的燈,金燦燦的燈火,月影人影燈影交錯斑駁,他牽着小殿下的手,帶着殿下猜燈謎,放花燈……他問小殿下許了什麽願,小殿下不肯說,她看着自己的花燈飄遠,飄向光影不複的黯淡長河。
楚清淮想到這裏,倏地又起了好奇心,他問陛下,當初她許了什麽願,可有達成?
趙無寐想了片刻,失笑道:“難說。”
她許願要當太子,可父皇還未立她當太子就駕崩,她直接成了皇帝,這到底是達成還是未達成,趙無寐倒難以決斷。
那個時候的她,還不明白太子真正意味着什麽,只是覺得好的她都要,太子聽起來比皇子尊貴,那就該是屬于她的。
誰能跟她争?母後擁有父皇的愛與尊敬,她是唯一的嫡子,除了她,還能立誰?
長公主趙璇韻抵達鳳京的時候,已近隆冬。
驸馬随長公主一同回到鳳京,馬車內,他擔憂道:“陛下急召殿下歸來,不知是福是禍。”
趙璇韻道:“如今各地起義,陛下身體欠安,膝下無子,兩位皇弟又尚且年幼。此次召我回來,或是讓我輔佐皇弟。”
“殿下當真要蹚這趟渾水?”
“為何不,這終究是趙氏的天下,我雖身為女兒身,可也沒有看着自家江山落到別人手中的道理。”趙璇韻道,“當年裴鸷趕我出鳳京,說實話,我當時松了口氣。”
趙璇韻嘆了一聲:“我其實不過懦夫而已,把陛下一個人留在這裏,承擔裴鸷的折磨與羞辱。這次,我不想再當個懦夫了。”
驸馬握住了趙璇韻的手,沉聲道:“殿下既然做了決定,無論将來如何,我都會陪着殿下走下去。”
趙璇韻覆上驸馬的手,會心笑道:“我知。”
家宴上。
時隔五年,再次見到長公主,看着那與皇兄有幾分相似的面龐,趙無寐陷入了一種幽微的悵惘之中。
她咳嗽幾聲,楚清淮連忙将狐裘披在了趙無寐身上。
趙無寐的兩個皇弟也一左一右地坐着,略有些戰戰兢兢的模樣。想必她殺了三皇子的消息,曾讓兩個小皇弟夜不能寐。
“開宴吧。”趙無寐沒有多說什麽,宴畢,她留下長公主說話,讓她以後多看顧兩個小皇弟。
話裏話外,有讓長公主輔政的意思。
趙璇韻忙道:“陛下的身體一定會安康。”
趙無寐笑了下:“只是讓你分憂而已,如今朕沒有那麽多心力管朝政,以後你就幫朕做些事。至于兩個皇弟,大的還是小的那個,你也是趙家人,你接觸後自行決斷。”
這幾乎是讓她攝政的含義了,趙璇韻連忙行禮,趙無寐沒讓她說些推脫的話:“朕快死了,皇姐,朝政之事對你來說是個危險,但也是機遇。你自己把握吧。”
趙無寐也不想放權,但她已病入膏肓,臨到死還攥着權勢又有什麽用?
趙璇韻雙眼濕潤,趙無寐不知道長公主真心或假意,她也不在乎。
不過想到趙璇韻還有個驸馬,趙無寐意味深長道:“這江山,只會是趙氏江山,皇姐,朕需要的是你,而不是你的男人或男寵,明白嗎?”
趙璇韻心中一凜,連忙收斂了神情,仿若臣子對帝王般恭敬道:“是。”
趙無寐嘆了一聲,皇姐明白自然好,不明白的話,那驸馬的命她只能笑納了。
趙無寐膝下無子女,讓皇叔皇伯繼位,誰都想摻一腳,這天下只會大亂;讓皇弟繼位,有此先例,但年齡太小了些,權臣險些篡位前車之鑒,召回長公主輔政,加強皇室的力量;再安排一些托孤大臣平衡長公主的勢力,雙方相互克制,維持朝局穩定。
不過,如今起義四起,若壓不下亂臣賊子,她可憐的小皇弟們,估計等不到親政就要随她下黃泉了。
鬼魂裴鸷飄在趙無寐身邊,冷哼一聲:“你就不怕趙璇韻直接奪了皇弟的帝位當女帝?”
“也是,你自己就是個女人,你根本不在乎。不過,”裴鸷冷嘲,“我看她比你的野心小多了,然而皇權之下,再小的野心也會不斷膨脹,本王且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