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日我請客
11 今日我請客
◎馄饨湯的溫度極為熨帖,湯面上熱霧蒸騰,拂過少年稠密的眼睫。◎
瑞安城郊的青石村,田間有一處破敗的農舍。
此時剛到卯時,天上的星辰還未暗淡,宿硯提着剛打來的獵物,回到了農舍。每日天還未亮,他都要去山裏打獵,自從舅舅去世,這地方就只剩下他與舅母,以及十歲的表弟。
“舅母,我晾在外面的衣裳呢?”他站在晾衣繩前,原本晾着一件新衣,和一件前日換洗的舊衣,現在只見舊衣,那身葉汝錦送給他的新衣卻不見了。
“我怎麽知道。”舅母随口答道,她對這個便宜外甥一向沒啥好臉色,自打舅舅離世後,她便更不待見他了。直到宿硯進了葉家做織工,還将月錢都帶了回來,這才讓她對他的臉色好了些許。
他打開了櫃子,并沒見到那身衣裳的蹤影,便從狹小寝間走了出來。宿硯踏出門檻,只見表弟穿着那一身淺麻色新衣,站在舅母身側。
表弟穿着這身新衣,明顯有些不合身,肩線都垮到手肘了。他們這樣的窮苦人家,衣裳總是往大了制,仔細一看,袖口和底部都被卷起來縫住,顯然是為了以後長高了又将衣裳改大,而特意縫的活線。
表弟見宿硯臉上攀升的怒氣,和他盯着自己身上新衣的眼神,活像要吃人似的,吓得他趕緊往他娘那裏縮了過去。
宿硯淩厲的眼神已經收了回來,轉頭質問舅母:“這是布莊給我制的新衣,你怎能問都不問我,便拿給他穿?”
“喲,你這是什麽語氣,你弟多久沒有制新衣裳了,你也不心疼心疼他。再說了,你在布莊幹活,他們還能缺你一件衣裳穿?我可是聽說了,前些日子,你穿着一身極為奢侈的華服,招搖過市,還到處招人家小姑娘......”說着,舅母不耐地朝他翻了個白眼。
“那是店裏的衣服,不是我的。舅母,我可以再給表弟制一身新衣,但是這件,我不能讓給他穿。”幾乎是一字一頓,宿硯的話裏冷得沒有一絲情緒,雙眼直直地望向她。
他的眼神如同一把利劍,絲毫不避地逼視着她,舅母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發怵,又見他肩膀上因獵物沾上的血跡,少年因常年打獵練武,身姿愈發矯健魁梧,再也不似從前那個只知道悶頭幹活的小崽子了。
她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避開他的視線,手上替表弟整理着頭發,色厲內苒道:“你可真是小氣,我和你舅舅都白養你了!”
提及舅舅,宿硯臉上冷意更甚,若不是因為舅舅對他的養育之恩,他絕不願意繼續待在這個家,他沒有接話,一雙眼冷漠地看着她。
舅母被他這樣逼視,又瞟到他新打來的獵物,眼波一轉,終究是服了軟:“行,等你表弟今日下了學,将衣裳還給你便是,但你可別忘了,你得給你弟也制一身新衣,知道嗎?”
宿硯斂下眼睫,懶得和她搭話,甚至不願與她同處一室,進屋換下沾了血污的衣裳,便離開了農舍。
時辰還很早,整個繡館只有葉汝錦一人。
這些日子,葉汝錦實在忙碌,她本以為自己能夠應付過來,可是總有些瑣碎繁雜之事,将她的時間越擠越少。于是,今日天還沒亮,她已經來到繡館趕制繡作。
她沉浸在一針一線之間,不知不覺,夜色漸褪,晨光熹微。
宿硯來到繡館時,沒曾想葉汝錦也在此。
宿硯來繡館,是為了借一組針線,好去外邊縫他破了的衣裳,此時織布坊的師傅們還沒來開門,他也沒地方可去。
“是誰在那裏?”少女剛放下繡花針,便看到了他的身影。只是光線昏暗,看不清楚是誰。
他正在往外走,在她出聲一瞬,他的身影明顯的僵了一下。宿硯沒想到她會發現自己,還是答道:“是我。”
葉汝錦聽出他的聲音,想象出他此時拘謹的表情,淺笑道:“是你呀,你怎麽這麽早?也不掌個燈......”
話剛落音,便聽到椅子咣當倒地的聲音,伴随着少年的吃痛的悶哼,明顯是撞上了什麽。
竹椅架被宿硯撞倒了一地,他從四散的竹椅架中擡起頭,眼前突然多了一道暖光。
葉汝錦托着一方燭臺,燭臺已經融了一半,昏黃的光,将她的臉鍍上了一層暖金色,她眉眼似水,輕啓朱唇:“你還好吧?”
“我沒事。”他趕緊立起身子。
“真的沒事?你在這裏做什麽?”葉汝錦問出心裏的疑惑,此時還沒有到上工的時候,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我來借一組針線,用完就還回來。”他說着,展開掌心給她看手中的針線。
順着他的右手,葉汝錦注意到他手中還抱着一身舊衣裳,上面不僅有血污,還有一道長長的裂口,像是被什麽尖銳物劃破的。
“這麽破的衣裳,你居然還留着?”葉汝錦蹙着秀眉,詫異不已,下一瞬,她察覺自己失了言,趕忙柔聲補充:“我是說,我不是給你做了一件新衣裳嗎,怎麽一次都不見你穿過?”
她知道,若是給他制一身華服綢衣,以他的性子,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穿出來。于是她特地為他選的低調質樸的淺色細麻布,經久耐磨的的面料,穿起來也柔軟舒适。
提及新衣,宿硯臉上閃過一絲無措,不知作何解釋,他想了想,遮掩道:“剛洗了。”
葉汝錦見他惜字如金的模樣,不再追問。
這幅賀壽圖已經繡了幾個月,足足有三尺長、兩尺寬,她将繡圖裝裱好,打算立馬送過去,等她回來,布莊還有好些事要忙呢。
心念微動,趁着門口有個現成的人手,她走上前,拍拍那人的肩:“宿硯,你現在有空嗎?”
宿硯正在門檻處,執着細針縫補衣裳,聽見她問,他忙将衣裳裂口稍作遮掩,垂首道:“我有空的,是要我做什麽嗎?”
宿硯知道,她既然這樣問,自然是要找他幫忙的,而他,似乎從來沒有拒絕過她。
“那太好了!你跟我一起去送繡品吧。”
宿硯随她進去帶上賀壽圖,往柳公子家行進。
葉汝錦擡首看看他,這三尺長的繡品拿在自己手上,都有些抱不住,一到了他手上,卻被他輕輕松松單手拎住,另一只手只是虛虛地扶着,非常穩當。
見她望過來,宿硯說:“你放心,不會弄髒的。”
葉汝錦對他十分放心,走在前面帶路,時不時還會看看街邊早市上賣的小玩意。
路邊的馄饨店飄來一陣誘人的香味,勾得她腦袋都有些暈乎乎的,一邊走着,眼神也時不時往那邊飄去。
宿硯溫聲提醒她:“葉姑娘,要不你先吃一碗,我在旁邊等你便是。”第一次見她這這幅小饞貓的模樣,他的唇邊不自覺地泛起一抹淺笑。
葉汝錦還想着趕緊交貨,擺了擺手:“不用,我不餓。”
宿硯微微颔首,并未作答,兩人離得近了,就在這時,小姑娘的肚子突然發出一陣“咕咕”的異響,而她剛才所說的“不餓”,已然成了笑話。
她有些尴尬地抿抿唇,不料,随着“咕咕咕”的異響,她的肚子更賣力地叫嚣起來。
聞見此狀,宿硯連忙将臉撇開,嘴角有些抽搐。
葉汝錦的臉上迅速升起一抹紅雲,見對方正在拼命憋笑,她耷拉着臉,語氣弱弱:“你想笑便笑吧。”
得了這話,宿硯不再忍耐,垂首笑出了聲。
卻聽她語氣更為羞惱:“你......你不準再笑了。”
“好。”他順從道,緩緩斂下情緒,臉色慢慢恢複如常。
這對葉汝錦非常受用,原本又急又惱的小姑娘,臉色漸緩,恢複了輕松釋然。她岔開話題:“再往前面左轉,就到柳府了。”
到了柳府,下人将兩人迎了進去,這一路都很順利,柳公子對她的繡作極為滿意,大手一揮便将一千兩銀票付給了她。
“葉姑娘,你什麽時候得空,能為我母親繡制一件衣裙?實不相瞞,家母對你的繡技很是欣賞。”臨走前,柳公子問她。
葉汝錦禮貌直言:“柳公子,你知道一副繡作需要大把的時間,而這幅賀壽圖,已經費了我太多心力,接新活兒的事,還請等我再緩一緩。”
“那是,那是。”柳公子讪笑道,将兩人送至門前。
葉汝錦揣着一千兩銀票,喜上眉梢,她今日一完工便要送貨過來,正是為了早一點拿到她的酬勞。
任誰辛辛苦苦繡了幾個月的活兒,夙興夜寐,所盼望的不都是酬勞到手的這一刻嗎。
葉汝錦心裏開心,便拉着宿硯,來到剛才經過的馄饨攤,給兩人各點了一份馄饨。
“客官,你的馄饨來咯。”
不多時,小販便端上來兩碗飄着蔥花的馄饨,葉汝錦今日還未用早膳,此時已經餓得眼冒金星,但她多年來的閨秀禮儀已經刻在了骨子裏,她微抿粉唇,小口地朝湯面吹着氣,姿态仍舊優雅得體。
宿硯坐在她的對面,看她陶醉滿足的模樣,緩緩拿起筷子。
“你也吃呀,今日我請客。”小姑娘吃得很斯文,見他還未動筷,便出聲招呼,一雙杏眼笑得似月牙般。
宿硯這才發現,她的嘴角還有兩個極淺的梨渦。
他不着痕跡地移開視線,也學着她的樣子,小口小口地吃起了馄饨。
秋日的清晨裏,馄饨湯的溫度極為熨帖,湯面上熱霧蒸騰,拂過少年稠密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