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SIX
SIX
這一趟來得匆忙, 江凝沒帶化妝的東西,便是向托養中心的入殓師借了一套。
之後秦進離開停屍房,停屍房裏只剩下江凝和曲霍炎。
四下安靜, 窗外夜壓在天際, 已經黑透, 停屍房裏亮着一盞黃色調的燈, 照亮停屍床上一張冰冷僵硬的老人容顏。
江凝站在床邊, 握着一只眉筆,耐心幫老人描繪着眉形, 她彎着腰,黑發垂落着,琥珀色眼底滿是認真。
曲霍炎陪在一旁,靜默不言,負責給江凝遞化妝的工具。
有兩道影子打在白牆上,一高一矮。
江凝化妝的速度很慢, 因為她化得很細致,這是最後一次能幫外婆做點事情了。
她想把外婆的妝容化精致一點。
花了一個小時, 終于化好, 江凝從化妝包裏找出一把梳子, 想給外婆打理一下頭發。
外婆躺着不方便梳頭, 曲霍炎便說:“把外婆扶起來?”
江凝點點頭。
曲霍炎便把床上的老人扶坐起來,手臂撐着老人的後背,讓她保持坐着的姿勢。
江凝看了看曲霍炎, 發覺他一點都不害怕, 也不忌諱, 因為外婆是她的親外婆,是她最親的親人, 她自然不可能怕的,但是曲霍炎對于外婆而言是外人,此前都沒跟外婆說過話……
抿了下唇,注意力回到外婆身上,江凝拾起梳子開始給外婆梳頭。
從她腦頂往下梳,動作輕柔,梳子的梳齒刮過老人冰涼的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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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養中心的護工會定期幫患者打理頭發,外婆的頭發其實還算柔順,這個年紀了,頭發也還很多,厚厚一把,江凝看過外婆的一些舊照片,外婆年輕的時候幾乎紮的都是兩根辮子,便給外婆編起頭發。
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她給江珺珠梳好兩根麻花辮,自然垂落肩頭。
老人頭發染了灰,有好幾根白頭發,夾在麻花辮裏。
“可以把外婆放下去了。”江凝說。
曲霍炎應了聲“嗯”,扶着老人肩膀将她放平躺回去。
收拾好江珺珠的儀容,夜裏十點了,托養中心一個工作人員拿來一份同意書給江凝簽字。
屍體需要隔天早上八點送去殡儀館進行火化,讓江凝簽字确認。
江凝聽說過“回光返照”這個詞,也聽說過人死後靈魂要24小時才離體,她堅持想讓江珺珠的屍體停放三天再送去殡儀館火化,多花點錢都行。
托養中心的工作人員同意了。
過了三天,江珺珠的屍體才從存屍的冰櫃裏拿出,運往殡儀館。
火化的時候,也是曲霍炎陪同着江凝。
兩人站在操作間外等待。
火化的時間需要四十五分鐘,在江凝看來極其的漫長,并且也是一種煎熬。
如果能準許她進操作間,應該是沒辦法接受外婆的屍體被推進火爐裏火化的。
最愛她的人,會慢慢變成一堆灰燼。
“絲綿啊,快起來,別睡了,嘗嘗外婆給你煮的紫薯粥,味道香的咧。”
“絲棉,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對于我們普通人,讀書是唯一的出路了。”
“我的絲綿真乖,還好外婆還有你。”
……
火化結束了,江珺珠的骨灰被放置到冷卻臺冷卻,冷卻結束,被裝入骨灰盒。
江凝從操作間裏的工作人員手裏接過骨灰盒的時候,雙手不受控制地打顫,手心也冰涼。
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死後就成了一堆灰。
輕得只有一點重量。
江凝用一塊柔軟的包将骨灰盒包好,抱jsg在手裏走出殡儀館。
中國人都有一種傳統觀念,入土歸鄉,江凝覺得外婆死後肯定是想回到熟悉的地方,而不是留在燕城,燕城鋼筋水泥,繁華首都,對于外婆而言十分陌生,她便想将外婆的骨灰盒帶回宣城入葬。
曲霍炎道:“我陪你回去。”
江凝看着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走吧。”早的時候,曲霍炎就扯好了兩張去往宣城的機票。
他攬住江凝肩膀,一起走回車旁,給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
這天是周一,江凝課很多,但是都沒有将外婆送回宣城重要,中午十二點,在曲霍炎的陪同下,江凝向學校老師請了假,踏上了回宣城的飛機。
自從上大學後,她一直沒回過宣城,沒想到這次回來,是為了安葬外婆的骨灰。
江凝的家是在宣城一個小鎮上,這個小鎮名叫溪寧鎮。
安葬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事,需要選好安葬的地方,通知親友來吊唁,之後是立碑下葬。
如果不是有曲霍炎陪着,這些事情都得由江凝一個人來處理。
最後外婆安葬的地方,江凝選在母親江冰宜的墓旁,想讓母女倆葬在一起,有個陪伴。
下葬這天,風和日麗,天空格外的藍。
前來吊唁的親友并不多,只有江凝的表姨一家,以及蔣銘,還有外婆生前關系還可以的兩位婆婆。
江凝定睛看着棕黑色的骨灰盒被扶柩的人放入墓中,之後蓋上一層一層的土。
墓碑上有一張江珺珠的照片,照片裏的老人面容清瘦,眼角有皺紋,但是雙眼是清澈有神的,挨在右邊的一個墓碑上,也有一張照片,照片裏是江凝的母親江冰宜,樣貌明顯要年輕許多,五官濃豔,兩道黑色秀眉,琥珀色瞳仁,鼻梁挺,很大氣的長相,氣質冰冷清絕。
江凝眉眼大半遺傳了她的,氣質也像。
此刻,她小臉上的神情,比照片裏的女人更冰涼些,已經開春了,未融掉她眼底的冰霜。
墓冢已經建好,安葬儀式也結束,天快黑了,冷風拂過江凝面龐。
“我先走了小江凝,要回去給斯斯做晚飯。”蔣銘踩了踩地上一顆石子兒,走到江凝面前說。
斯斯是蔣銘的女兒,今年才5歲,江凝點了下頭,“嗯。”
“今天麻煩你了。”
“說這話見外了,應該的。”蔣銘道。
曲霍炎看着他。
“走了。”蔣銘說,“你也快回去了,變天了,看着要下雨。”
“還有,”蔣銘自認為是個粗人,說不來什麽安慰的話,憋了半天,說出一句:“江婆婆這會肯定跟江老師團聚了,一起在天上看着你。”
他話音落下,耳邊傳來樹梢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太陽垂落山腳,剩下大片的黃昏。
江凝蜷了下指尖,“嗯…”
蔣銘走之前看了曲霍炎一眼,擡腳離開了。
李秋用手肘推了下江蓮一下,江蓮無動于衷,又被李秋推了一下,江蓮才走去江凝面前。
“小凝啊,人死不能複生,你別難過了,我這心裏,其實也不好受。”江蓮嘆了口氣。
江凝安靜了一會,對江蓮道:“表姨,你跟文钰哥他們也回去吧,時間不早了。”
江蓮似乎還要話要說,又遲遲說不出口。
李秋是急性子,跟着走了過來,“要我說啊小凝,你外婆去世了是好事,你終于沒了負擔……”
他這話剛出口,被江蓮踩了一腳,“說什麽你!”
“我說的是實話啊。”李秋疼得擰眉。
江凝面無表情。
“唉,行行行,我話多了話多了!”李秋抽了自己一巴掌。
江蓮瞪他一眼。
抽完了巴掌,李秋扯起唇角笑了笑,對江凝道:“小凝啊,小曲陪着你大老遠回來宣城,來都來了,正好過幾天你文钰哥要辦婚禮,不然你跟小曲在宣城多待幾天,參加完了你文钰哥的婚禮再走怎麽樣?”
他看向曲霍炎,“小曲啊,你來這一趟,可是我們的貴賓,我跟小凝他文钰哥都想請你好好喝頓酒。”
“不了。”聽見江凝出聲,她聲音聽着冷淡。
“外婆剛去世,我沒有心情參加婚禮,表姨,秋叔,你們先回去吧,我想安靜在這裏待待。”
江蓮和李秋都頓了頓。
看她臉色那麽冷,江蓮忙說:“對,對不起小凝,是我和你秋叔不好。”
是啊,這人剛去世,剛下葬,在墓地這提起她文钰哥婚禮的事情,着實很不妥。
還不是來的路上,李秋一直在她耳邊叨叨。
他是想讓李文钰跟曲霍炎攀上關系,說不定曲霍炎能給李文钰在燕城謀個工作,到時候結婚了,李文钰可以帶着娶進家的媳婦兒一起到大城市燕城發展。
“小凝,你确定不你再考慮考……”李秋話音脫出,被江蓮用力拍了下,拽住胳膊,“好了你,別說了!”
“走了走了,回家!”江蓮說。
曲霍炎臉色跟江凝一樣冷淡,都沒回應他什麽,李秋便不好再邀請了。
江蓮一家離開了。
前來吊唁的親友陸續都走了,墓地這剩下江凝和曲霍炎兩個人。
天黑了下來,如蔣銘說的,晚上下起了雨。
不怎麽大,綿綿細雨,落在人臉上觸感不明晰,氣溫降低了,冷風刮過墓園的草地,空氣濕黏,四下一片寂靜。
“走了吧。”江凝對曲霍炎說。
人終有離別,或早或晚的事情。
外婆,希望你在天上什麽都好。
不再有病痛和憂愁。
曲霍炎看了看她,“嗯,走吧。”
他将江凝的手握過來牽上,發現跟塊冰一樣,他拿到手上搓了搓。
聽見江凝出聲:“我沒有外婆了。”
“怎麽辦,曲霍炎。”
“我沒有外婆了。”她重複。
也沒有媽媽了。
她上輩子一定是個惡人吧。
所以這輩子,親人都離開她了。
“你還有我。”曲霍炎心疼壞了,将江凝抱到懷裏,“傻瓜。”
這幾天江凝都很冷靜,一點都沒哭,心思都放在外婆的葬禮上,想把外婆好好送走。
可是這會,眼淚再次流了下來,跟雨水混在一起。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曲霍炎說,聲音低低沉沉,拍拍江凝的背,“夢見你外婆了。”
“她說,”
“把我派給你,讓我照顧好你。”
江凝突然放聲哭了出來,淚水浸濕曲霍炎的胸膛。
“嗚嗚,我好想外婆啊。”
曲霍炎抱緊她,“我知道。”
他閉了閉眼,不再說什麽,任她在他懷裏大哭。
情緒壓抑了好幾天。
江凝到底也才十八歲,哭得抽噎起來。
雨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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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凝,你真的發燒了,頭摸起來好燙啊。”
階梯教室裏,喬桉桉松開摸江凝額頭的手說,今天這堂課她跟江凝選的同一個老師,所以是一塊上的。
整節課江凝狀态都不太好,心不在焉的,後半節課的時候江凝也在犯困,喬桉桉就覺得她應該是生病了。
江凝外婆去世的事情,她們寝室的人都知曉了,江凝為了送外婆的骨灰去宣城入葬,請了三天的假,回來後看着跟平時沒什麽不同,不過每天好像恢複了上個學期的那種狀态,一頭紮在學習上,有時候要學到晚上一兩點才回宿舍。
“沒事。”江凝說,“我書包裏有藥。”
她低頭翻了翻書包,找出一板感冒藥。
“那就好,快吃點藥吧。”喬桉桉說。
“嗯。”
江凝擰開水杯,吞了兩顆膠囊。
不過她沒去注意,這板膠囊主要是治風熱感冒的,而且主要治的症狀是咳嗽流涕,不治發燒。
吃了藥,江凝狀況也沒好多少。
等到下了下午最後一堂課的時候,她腦袋都快燒成漿糊了,摸上去也成了小火爐。
出教室門口的時候,有點沒站穩,被一個男生扶住,“同學,你沒事吧?”
這堂課是江凝自己選的一門選修課,沒有室友跟着一起上,她對那個男生回:“沒事。”
“謝謝。”
好像得去醫務室看看才好,不過這個點不知道學校醫務室下班了沒有。
江凝這樣想着,一道身影快步走了過來。
扶着他的那個男生對上一雙冷凜凜的視線,吓得身板一直,僵硬松開了江凝。
他發現曲霍炎那個眼神能把他吃了,他只不過是好心幫個忙而已,可沒有別的意圖。
曲霍炎越過了他,摟住江凝。
男生尴尬地抿直了下唇,擡腳匆忙離開了。
“曲霍炎。”江凝臉頰都燒紅了,喊來到她身旁的人。
中午的時候才跟她一起吃過飯,一個下午而已,人就變這麽憔悴。
曲霍炎蹙眉,湊近用頭碰了碰她額心,十分地燙。
“怎麽燒成這樣。”曲霍炎額jsg角跳了下,在江凝面前蹲下,“上來,帶你去醫務室。”
江凝抿了下唇,“不用,我是發燒,又不是腿受傷了。”
江凝不肯讓他背。
“上來。”曲霍炎重複,透着嚴肅。
江凝這會确确實實有點暈,沒猶豫了,乖乖趴過去,被他背到背上。
曲霍炎将她往背上颠了颠,擡腳出教學樓。
下課的人流湧動,投來一雙雙視線,他都沒去理會。
江凝頭太暈了,也沒去管了,幹脆将頭埋到他寬闊的肩膀上,雙手抱着他脖子,兩條腿晃蕩在他結實的手臂下。
一個女生走出教室,看見曲霍炎背着江凝的身影遠了,男人個子高挺,背在他身上的女孩顯得瘦小,一頭柔順黑發。
兩人體格差很明顯。
他們竟然還在一起,沒有分手……
那個女生心裏感嘆,忍不住摸出手機拍了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