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他們住的離陶家不遠。
幾人取了東西回轉來，還未走到陶家門口，就遠遠瞧見進山的方向，一群人沿着山土路匆匆而來。
走在前面的，是身着迷彩的周弋一行。
身形颀長的特種兵隊長，微微傾着腰身，背上背的，顯然是剛剛得救的其中一個小姑娘。
他身邊，另一個戰友背上也有相似的負重。
模糊辨得出，似乎是那位白淨臉的中尉副隊。
一身汗衫布褲的老橋，帶着入山的村民和狗，跟在這一行小夥子左右，一邊比劃着指路，一邊腳下匆匆沖這邊而來。
“他們動作好快。”一位研一的師兄挺佩服地感嘆。
“嗯，是啊。”林茉他們點頭附和。
幾個人不約而同緩下步子，等着一行人走近。
林茉抱着懷裏的藥箱，等得比其他幾個都認真。
目光所及，走在最前的高個男人，頭上的頭盔已不知去向，一頭半長的寸短，更襯出整張臉的利落。
背上明明還背着一個，卻絲毫不見背彎步遲。
腳下一雙沾着泥水的□□軍靴，在蓄積着雨水的石土路上，一步一步，踩得穩當又輕捷。
一群人漸漸走近。
林茉也已辨認出，他背後背的女孩，正是姐姐小春。
小姑娘紮起的頭發淩亂着，一臉心願未了的灰頭土臉的倔強。
一邊的褲腿高高挽起，鞋襪也被脫去拿在手裏，露出的原本應該細瘦的腳踝，現在卻鼓鼓的腫起一片來。
看起來就挺疼的樣子。
林茉盯着她腳上的傷，猜測着是不是傷到了骨頭。
再擡眼時，一群人就已來到了跟前。
老橋與他們點頭招呼。
然後，領着人先一步回到了陶家。
還背着人的周弋無暇停步，目光卻還是在林茉和她懷裏的藥箱上停了一停。
特別的一點關注。
林茉抿了抿唇。
還沒來得及回他個笑，人都已經匆匆背着人走了。
一群人找了大半天的兩個小姑娘，終于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陶家院子裏，自然是呼呼嚷嚷一陣喧吵。
陶老太太眼瞅着被人放下背來的兩個小孫女，打着晃搶上前。
大概是瞧見了孩子身上的傷，氣得想要教訓，可到底沒舍得。
抄着拐棍的手，顫悠悠舉起，還是又擱下了。
被圈在屋子裏的陶家小弟弟，扒着窗戶，看見被解放軍叔叔送回來的兩個姐姐。
小小的年紀，不知是不是清楚眼下的狀況，只是顧着咕咕哝哝地叫大姐二姐。
可沒人顧得上答應他。
他受了傷的大姐二姐，被輕拿輕放，安置在屋檐下的板凳上。
老橋把兩人的傷勢一處處指給陶老太太知曉。
妹妹小糖是從山坡上滑下去的。
胳膊撞在山石上，撞出一片青腫淤傷。身上腿上被草木劃傷割破，深深淺淺好多處血口子。
姐姐小春下去救妹妹，不小心崴到了腳，身上手上也有不少劃傷。
兩個人的嗓子都是啞的。
一個是哭的，一個是為了求救喊的。
大概是受了寒，又受了驚吓，妹妹小糖已經明顯開始發熱。
一張沒擦幹淨泥點的小臉紅撲撲的。
人也蔫巴着，全沒了平日裏的活潑勁兒。
稍後上山的周弋他們，随身帶有急救包，給兩個人的傷口，都做了簡單的消毒處理。
可還是明顯不夠。
“把人送去縣醫院看看吧？”老橋問陶老太太，征求她這個家長的意見。
聽見這話的人，也有不少去看她。
老太太卻愣愣看着兩個小孫女，兀自沉默了。
在場的人都明白，這個主意不好拿。
不為別的，就因為看病是要花錢的。
而這個家裏，缺的就是這個。
這實在是筆額外的花費。
留在家裏的這老小四個，誰也不是能輕易拿出這筆錢的人。
老太太猶豫着，看樣子也拿不定主意。
老橋看在眼裏，沒法兒地嘆口氣：“瞧這樣子，還是去一趟醫院吧。女娃子家的，身上落下點毛病留個疤啥的也不好看不是……”
他這廂勸着陶老太太。
那廂，不方便插言的周分隊長，已經從小女孩身邊站起身，一邊整理着挽起的作訓服袖子，一邊回過頭，在人堆裏準确鎖定了一個人的位置。
“丫頭。”他開口叫人，一面沖那邊擡了擡下巴，“把你的藥箱給我。”
太過自然的語氣。
讓這可生可熟的暧昧稱呼，變得沒什麽懸念似的簡單直爽。
衆人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的就是在人群裏也愣了一愣的林茉同學。
久違的熟悉稱呼。
雖是熟悉，卻也畢竟久違了。
林小丫頭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大确定地無聲詢問。
他……叫的是她吧？
男人被她的不自信逗樂了，勾起一側唇角，好笑地沖她點了下頭。
竟有那麽點不算張揚的輕狷的味道。
挽好了袖子的手，也已經朝她伸了出來。
掌心向上，手指微勾，再一次示意要她懷裏的藥箱。
“啊……哦。”
林茉回神，連忙側身上前，将抱着的藥箱雙手奉上。
半透明的有機塑料盒子，被男人勁瘦的手托着箱底接過，輕巧巧的，好似沒什麽重量。
和抱在自己懷裏時不一樣的重量感，引得林茉忍不住多看了那只手臂兩眼。
三兩道創口不深卻顏色新鮮的劃傷便赫然入眼。
他受傷了？……
林茉怔了一下，卻沒來得及提問。
男人的手已經折回胸前，擺弄起手裏的藥箱來。
他身邊，白淨臉的中尉隊副一直雲淡風輕地閑閑看着。
小姑娘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操心樣子，逗得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剛才那一聲“丫頭”來的太過突然。
敏銳如他，都花了好幾秒才覺察出來，自己這看起來人狠話不多的老搭檔，似乎，好像，有那麽點不大對勁。
從援疆到返隊，倆人搭對了快兩年。
從來只見姑娘色膽包天，不懼冷臉上來搭讪的，卻沒瞧見自家這位主動屈尊，緩了面皮與人姑娘家開口熱絡的。
就算像今天這樣，需要與人開口的，也多是公事公辦的一本正經。
哪裏聽過他管人家叫什麽丫頭。
既不嚴肅，也不客氣。
借的還是他們自己也随隊帶有的醫藥用品。
這毫不見外的架勢。
想起進山前，瞥見這姑娘積極配合主動交公的舉動。難不成這倆人還是老相識？
想來也不是沒可能。
上面交代任務的時候，就說留在村裏的還有市裏A大的幾個學生。
自己這隊長搭檔，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市人。
這中間不小心撞上個把熟人，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只是不知道，這撞上的小丫頭熟人，兩個人到底熟到了幾成幾分……
白淨臉的隊副福爾摩斯上身，忍不住又朝成分可疑的林小丫頭多打量了兩眼。
身邊跟着的一夥兒青皮小子，都是這小半年倆人新帶出來的兵。
其中也有個把心細如發的，覺出了自家隊長言語裏的微妙偏差，也忍不住步了自家隊副的後塵，偏頭朝應聲上前的清秀姑娘悄悄打量。
被打量了的姑娘林茉，還掩耳盜鈴地琢磨着，現場沒人品得出這稱呼背後的交情非常。
只不過是被這一聲招呼引來了注意，才會對她這個人多心瞧上一瞧。
幾個被她小瞧了的我軍精銳，看清了眼前的陌生姑娘，又轉而去瞧可疑的自家隊長。
以為能憑自己的實力，挖掘出更多的未知細節。
可惜，他們的隊長絲毫都不顯山露水。
假裝沒嗅出熟悉的戰友氣氛間，多出了什麽蠢蠢欲動的東西。
他只低頭專注擺弄手裏的藥箱，然後一邊摸索着打開蓋子，一邊認真問跟過來的林家丫頭：“裏面有固定繃帶和雲南白藥麽？”
“嗯，有的。”
被問到的林茉，也挺認真地點頭回應。
這些照顧人的後勤裝備，都是她和鄒曼兩個後輩保管。
裏面的零碎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于是，又走近幾步，趁着打開的蓋子，伸手在藥箱裏指點清楚。
“還有酒精棉，和退熱貼。”
順便把覺得他還需要的東西一一點出。
“嗯，嗯。”
男人随着她的說明，在她頭頂一下下應聲。
一縷縷的空氣振動，拂着她一側的耳膜微微發癢。
“……”
林茉囧囧地失了一瞬的神。
沒留意在溫度計上懸着的手指，在原地多停留了那麽一幀兩幀。
餘光裏，男人作訓服前襟的褶皺，随着他的動作微微一動。
經她指點的周分隊長，已經很有行動力地伸過手來，拿起了她指着的物理退熱貼。
林茉躲閃不及，指尖在他沾着潮氣的作戰手套上，不輕不重地挨着擦過。
粗韌的織物觸感，籠着一層觸而不及的溫熱體溫。
一點似是無意的越了界的意外。
林茉下意識蜷了手指，卻沒留意男人拿了藥的手，也幾不可察地頓了一頓。
“這個怎麽用？”他問。
沒拆封的盒子在手指間翻了個轉，似是在找可讀的使用說明。
“這個啊……是這樣用的。”
林茉應聲擡頭，伸手接過他剛拿去的藥盒，繼續起她的指點來。
跟着兩個師兄一起進廚房送糧米的鄒曼，端着鄰居大嬸給兩個小姑娘弄的蛋花湯從屋裏出來。
正巧瞧見的就是，自家同窗與那位酷帥隊長一高一低斜對而立，共同研究醫理藥性的情景。
兩個人一個講得認真，一個聽得仔細。
三言兩語間，還一起挪到了窩在藤椅的小糖跟前。
一副打算共同進行臨床實踐的默契樣子。
鄒姑娘低下頭，端平了手裏的粗瓷湯碗。
沒什麽油水的清湯水面，映出她一張不知何時勾起了三分笑意的臉。
盡管只是替同窗生出的一點妄想，可她就是沒來由覺得，這位看似閑人勿近的冷硬隊長，跟自家那制服控的溫良同窗站在一起，乍一看好像……還挺和諧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