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十四
靈君身邊沒帶幾個人,車輿也簡樸。
我将她送至代邸正門,正巧遇劉恒往裏走。
照理說,短短談一席話的空閑,該辦不成什麽要事。可我輕且快地望了一眼劉恒的側臉,又覺他沒可能僅為玩樂而出門。
靈君與他擦身錯過,恍若銅劍的刃刮過一枚竹簡。她所戴的組玉佩泠泠作響,替所有者向劉恒清脆地行禮。
劉恒絲毫沒在意,倒不如說,他連目光也未分出去一點。
靈君握綏繩登車,他在我身邊精準地停步。
告別時,我輕輕向她招手,劉恒就順勢握住我另只空了的手腕。他的動作格外熟稔,親切細致得令我怔愣,他問道:“就這麽舍不得嗎,樊少子。”
塵土揚起,飄到不知何處去,地面似都薄了一層。待街巷尾完全吞沒了辎車的影,我緩緩搖了搖頭。
淮陽王後不過與我有一面的緣,此一別,散便散了,無需形影相吊地哭上半日。都說我在皇太後身邊長大,其實她最像從母,最像呂氏女。
靈君利落地作別,我驟然不知這刻的心慌......該往何處放。
劉恒要牽我回去,像牽他某一位謹慎的好友般,篤定我不會拒絕。我的指尖與他較勁,攪亂他手心冰涼的、與生俱來的紋路,攪亂平靜的心跳。
我說:“王上,我回北院。”
劉恒注視着我,瞬息間,我思考了北院長徑與他沖突的理由。
沒有理由。
他似乎體貼出這層意思,沒費周折地松開我,垂下眼簾道:“別走太慢,你更容易暈。記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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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步伐,從來不是自己能算的......劉恒的話再次不偏不倚傳入耳,像在與我鬧什麽,“少府正準備你的賞金,即刻也送到北院去。”
我背過身,當一句玩笑聽。又不是有功,他整日皂绨不離身的人,哪裏有多餘的金賜予我。
往北院的路寂靜,即使坐于正室,依舊聽得見鳥鳴。
安香将茶具端給我,我緩緩吹熱氣,又見雙成歡快地跑過來,身後跟一人。
“長史高祛,見過樊少子。”他恭敬垂首,“大王賜金二十斤。已至北院。”
莫說我了,茶湯都幾欲傾灑。難道從母遣人給代國悄悄送錢,還是陛下......?
我推拒再三,可長史話裏話外都是劉恒的影子,不容我幾番遲疑。
代王的人,行事都跟他如出一轍。無論如何避,避不開的。
————
自從離了長安,離了長樂宮後,即使遇見晴夜,我也幾乎未觀過星。
長安被山帶河,臨泾渭之水,繁星中與它所對的分野極容易尋。每逢歲星輪轉至這處,或遇日蝕,我和太子總會經歷一個椒房殿外的漫漫長夜。
久而久之,我對于星子日漸熟絡,哪怕未逢天兆,也要扯着劉盈觀一觀。
未央宮有奉常官為天子解惑,他不需旁人在身側了。于是今夜的北院,我自己對天空做注解。
不久前,辎車窗外鋪滿薄雪的一夜,我疑惑劉恒在長安所學,誓要改變他。如今想來,或許太過強人所難。
長樂宮如天象,以一種任人期許的沉默作出回應。從那裏走出的每個人,有的索求一脈而傳的天賦,索求輔佐的計謀,索求與世無争。而有些人,卻無力予取予求,他們只願走出來。
因為那太像牢籠了。
我想,劉恒接旨意的一刻,命運也對他不公。我身側是呂氏因果的陰影,如同浸沒于一條猜忌的河,注定沾濕他逃脫囚籠的,幹淨的衣衫。
劉恒是聰慧的人。他無需天賦,無需輔佐,能從空谷中尋見唯一一捧靜谧無香的榆樹花,如此聰慧,該懂得逃離與解脫之差。他心底既已認定猜疑,就不應再傾靠過來了,因為信念根深蒂固,誰知他————
他一如既往地步入北院。
劉恒的衣衫如流淌的銀,他随手将什麽飾物嵌在我鬓發裏,絨絨的一團,邊笑道:“跂彼織女,終日七襄。樊少子還不睡,倒比織女還勤了。”
織女......我靈光一現。
這日觀星,正趕上七月七。
我将發飾取下,原是編織齊整的五彩絲線,重又遞給他道:“王上,什麽事?那賞賜在偏院,我沒用呢。你......你不要着急。”
“不是着急,那些金本該歸你。”他固執地給我別上,“夜半的七孔針極難穿,你戴這個,也算得巧了。”
前些天,劉恒連蘩期都要詢百姓,可到七月七,似乎不借旁人的口耳,他就對風俗了如指掌。
我順從地點頭,一字一頓問:“這些金放我這兒,對你來說更好嗎?”
是更好避禍,還是更易找借口?
問話未給他留什麽轉圜餘地,直白尖銳。
劉恒在我身側随意地坐下,袍服蓋過我衣裙一角。這個人一定不會觀星,七政星都不看,連北鬥也不關心,他該往天上瞧,而不是只注視着我。
“淮陽王後和我定下一個賭約。”我的發絲貼着劉恒的肩,他未躲,輕描淡寫道,“賭我和劉友下場相同。她輸了。賞金歸你,樊少子。”
靈君的性情不易琢磨,她的突發奇想也尋常。
我點頭,“那我找個日子分給代國年長者。年八十以上如何?”
劉恒輕輕理我的長發,将五彩絲鋪得更均勻。
他扯一下發尾,笑着說:“七月七的禮,随你處置。”
劉恒似乎格外坦誠。
有些時候,我不敢明明白白問他,所得只是徒勞。
我也不願深究,壞了細線般的平衡。可這一刻,劉恒周身放松下來。繁星點點,天幕柔軟的星子在他發間閃爍。
這一刻,好似他不會逃避我問的一切。
我要問他,在彼此思緒一覽無餘的夜風裏,問那個代邸的前任長史,問他的去向,問緣由與前因。
斷獄還常有恤刑呢,哪怕我所猜的定論已鑿鑿有據,青銅刃落下前,總要将罪名再核實一下吧。
我要問他————你瞞過我續用此人,防備至此,何苦又顯一疏漏,最終讓我發現?
在我開口前,劉恒披一身微光靠過來,聲音輕飄飄将我困在原地,“荑桑,長安的密報。趙王死了。”
......戚姬之子,劉如意。
比劉恒年長些許。
長安落過一場雪,勝于我與代王相識那日,瑩白,澈淨。碎瓊亂玉中,我第一次見太子。那時,我與他靠一旨婚約說話,手心春雪瞬息融成了暖水。
我第一次見太子,趙王就在他身邊。
劉如意受寵愛,勝過儲君。他經不得一點風雪,牽着我的五指飛奔,離劉盈遠遠的。他攜我藏進暖意融融的堂室,合上我的眼睛,對我說,你一定困了,睡覺。
後來我才知,甩下我,這兩人單獨跑走了,玩雪玩得不亦樂乎。
遠遠的,遠遠的,一切聲響恍若從天而降。我從光影交錯的回憶中解脫,問身邊人:“他年紀小,怎麽會......侍醫治了嗎?
“未央宮有太醫令丞,這麽快就......”
子夜暗淡,列國的分野中繁星流轉。劉恒望着我,雙眸淺而亮,像水色映着一池的蘭草,“皇太後的侍醫,救不回他。”
第二次。他這樣表述,這樣暗示,是第二次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這是謊話......一定是謊話。他扯起謊來面不改色,往往抽身事外,連旁觀者都要比他多言半句。長樂宮與代地相隔千裏,劉恒若有心,足以将人的思緒引入歧途。
所以長史一事過後,我不該信他了。
夜色遮掩了我的動作。劉恒卻像能預見似的,他的指尖沿着起伏,在我的眼尾塗開一抹涼。
“邸報就在那賞金裏。”他低低地嘆息道,“你沒有錯。諸呂之責,該愧得另有其人。”
我搖搖頭,“不,王上。事情原委還未知,我願意等。”
風将碎發吹入眼睫,周遭朦朦胧胧。一陣眼花,我的五指用力交握,忽覺晚風吹落了發飾。
劉恒站起身。他是該走了,這個人畫好車轍的方向,等着我往裏陷,沒道理關注額外的事。
他俯身,皂色的厚綢布蹭過土地,整整低了半身。劉恒的一膝觸地,半跪在我面前,在七月七這日,好似我忽然化身織女娘娘,他有一願需虔誠訴說。
我還是我自己,所以劉恒僅将五彩絲線重新別入鬓發,指尖撫過我濕潤的眼睛。
他對我說:“你也可以離開......荑桑。離開代國。
“寡人向皇太後請旨,讓你回家。”劉恒的話語毫無間斷,“你本不必于此,為諸事驚怯。”
我偏過頭,眼淚流得額頭痛,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你還是,會和淮陽王一個下場的。”
七月七日,巧沒得着,反而哭了許久。
後來回憶起這事,我的情思被靈光輕拂。從那時起,又不知何時而始,我對從母的心與從前不同了。
她的所為不容我、不容任何人置喙......我只是,親身涉足過她一念的決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