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自殺傾向
自殺傾向
淩晨兩點,星雨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自殺傾向?
所以中午發生的那一幕——薊千城聽見了?
她曾經崩潰過、絕望過,但她的身體似乎更知道應該怎樣保護自己,以備将來之用。每當沖動襲來,她都會在下定決心的最後一秒,猛然住手。
她的身體是只驚弓之鳥,随時知道怎麽逃跑。潘星奎動怒時,經常滿院子地追着她打。于是她練成了驚人的彈跳力,可以随時随地跳牆而去,一溜煙地跑到春喜家尋求保護。校運會短跑、跳高都拿過獎狀。
但打手也會進化。
後來潘星奎再想動手,就會挑她正在洗澡的時候,知道她光着身子不敢出門。
有天夜裏,她在痛哭中将自己弄得滿手是血,被蕭金桂發現了。
沒有慌張、沒有驚訝、更沒有大呼小叫,有的只是一雙鄙夷的目光、一副冷淡的面孔:“潘星雨,做戲給誰看呢?想死就痛快點。”
年輕的身體,傷口很快愈合,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疤痕。
她總是穿長袖,戴大號手表,在車間工作極少脫下勞保手套……沒人注意她的手,或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好意思多問。
他睡過的床單有股淡淡的咖啡味,枕頭上也是。她抱着毯子,在黑暗中靜靜地瞪着天花板。
她在想怎麽樣才能讓自己看上去不像有自殺傾向。
一個沒有自殺傾向的人一般會是什麽樣子?
她忍不住笑了。
大概就是身邊所有正常人的樣子吧。
但誰又是正常的呢?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不正常,不快樂,沒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她其實和正常人也沒什麽不同。
* * *
次日上班,星雨在午飯時間又碰到了齊岳,她心平氣和地叫了聲“齊工”。
他是特地過來道歉的,說第一次聽說她有未婚夫很震驚,以為是因為這個不願意做他的女朋友。沒想到她又找了一個男朋友,還帶到車間裏來,覺得納悶,就想看看她怎麽解決未婚夫這件事。
“我沒有未婚夫。我哥為了彩禮想把我嫁給他,如此而已。”她的解釋輕描淡寫。
“你沒生我的氣吧?”齊岳小心翼翼地說,“他跟我說話還蠻客氣的,完全沒料到會那麽粗俗。早知這樣——”
“我不生氣。”她沒讓他說完,“下次再有老鄉找我,不要告訴他我的住址,先跟我通個氣。我未必想見。”
“好的。”
猶豫了一下,齊岳又說:“剛才又有一個電話找你,說是你的親戚。”
“誰?”她頭皮一緊,以為是潘星奎。
“是個女的,姓王,說在廠門口等你。小錢接的電話,讓我過來告訴你。”
除了剛到江州的那一次,星雨再也沒見過母親王素清。但她經常想起她,夜深人靜時,會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見到母親場景:她的臉、她的表情、她說的話、以及從門縫裏傳來的她家裏的氣味。當時的她應該正在煮湯,屋裏飄出排骨焖蘿蔔的味道,至少熬了兩小時,蘿蔔的澀味、排骨的腥味都消失了,不然不會那麽好聞。饑腸辘辘的她以為母親會叫她進屋,給她一碗湯喝,然而沒有。直到離開,湯的味道還留在腦中,就好像真的喝過了一碗。
生怕媽媽等不及走了,星雨扔下齊岳,一口氣跑到廠門口,在人群中四處尋找,不覺一陣茫然。
記憶中日複一日地美化,她有些想不起母親真正的長相,還好沒有錯過,她聽見旁邊有人叫道:“潘星雨?”
媽媽今天穿了件白色的寬松短袖,杏色的闊腿褲,頭發燙着小卷,神采與那日完全不同。就算是臉有些老,皺紋有點多,媽媽的身材是好看的,腰細腿長,走起路來搖曳多姿。那日她看見的只是門縫中的半個媽媽。如今的她肩上挎着個帆布包,手裏舉着把遮陽傘,星雨完全沒想到媽媽會這麽時髦,于是乖巧地走過去。
不知道怎麽稱呼,只好叫了一聲“阿姨”。
“天這麽熱還穿那麽厚,”王素清看着她穿着嚴實的勞保服,不禁皺了皺眉,“不會中暑吧?”
“不會,廠裏有很多電扇。”
“蕭有田找到我,說什麽你欠他十萬塊錢彩禮,被我拿着菜刀趕跑了。”她的眼中閃過一道陰影,“他應該也來找過你吧?”
星雨點點頭。
“你住在哪兒?安全嗎?”
“我住玉合路,蕭有田不知道。”
“你要小心。”
“我會的。”
“錢……夠用嗎?”
“夠。”
“給。”她從布袋裏掏出一個信封,上面還印着工商銀行的字樣,像是才從櫃臺上取出來的,“這是三千塊,你拿着,買幾件喜歡的衣服。”
她看了母親一眼,沒有推辭,接過來放進兜裏。
局促地沉默了片刻,王素清又說:“現在有空嗎?三十分鐘?”
她看了一眼手表,點點頭。
“你的頭發有多久沒剪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她叫了個出租,帶着星雨來到一家路邊發廊,進去跟老板娘耳語了幾句後,讓星雨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圍上黑色的剪發布,然後拿起剪刀問道:“你喜歡什麽樣的發型?”
星雨怔住:“您……親自剪嗎?”
“剛來江州的時候,我就在這家發廊打工,從洗發妹幹起,一直做到理發師。後來生了孩子,老公又病了,實在不能兼顧,就沒幹了。老板娘跟我挺熟的,只要是我帶人過來,都是優惠價。”
星雨是長發,為了省錢,一直都是自己剪發,從沒去過發廊,她想了想,說:“您看着辦吧,精神一點就行。”
王素清将她的長發繞在手中握了握,擺出幾種造型後說:“你适合齊肩內卷,上面再弄個空氣劉海。”
她手腳很快,刷刷刷地剪了二十分鐘,然後吹發定型。
星雨對着鏡子一看,有種瞬間變成韓劇女主的感覺。
“喜歡嗎?”
“喜歡。”她輕聲說,“謝謝阿姨。”
她頓了一下,苦笑:“這太別扭了,還是叫媽媽吧。”
“謝謝媽媽。”
* * *
回到車間繼續燒焊,星雨想起媽媽給自己剪的頭,開心到飛起。不料樂極生悲,手套破了個洞沒發現,手腕被濺出的火花燙傷了。醫務室的醫生給她上了藥,做了簡單的包紮,師傅見她受傷,讓她提前下班,回家休息。
想着六點鐘還要去咖啡店打工,身上又有媽媽給的三千塊錢,星雨索性逛了一趟商場。給自己買了一個口紅、一支眉筆、一件襯衫、一雙鞋子。回到家後,她認真地洗了個澡,跟着手機視頻學習化了個簡妝,然後穿戴一新地去了洛南路。
心想,這樣神采奕奕的潘星雨,應該沒有自殺傾向了吧?
沒想到一進店裏換好工服剛剛上崗,就被陶然逮住了:“頭發剪得不錯,口紅也襯膚色,就是這眉毛……”
“眉毛怎麽了?”
“太黑了,特別是眉頭。老遠看去,就像臉上長了兩個标點符號。”陶然說罷,抽出一張餐巾紙,沾了沾水,“我幫你弄弄。”
星雨慌張地看了看四周,顧客倒是不少,只是沒人排隊,怕薊千城發現,小聲說:“茶歇的時候再弄吧,城哥要是知道了就不好了。”
“城哥不知道,他在辦公室。”
“有監控啊。”
“見鬼!我怎麽忘了!不過已經弄好了,眉毛不難看了。——客人來了!”
六七點是咖啡店的高峰,兩人忙得頭不點地,到了八點才有點空閑。星雨将吧臺的桌子擦了一遍,見咖啡豆用得差不多了,去倉庫拿了一袋新的,将磨豆機灌滿。
陶然看着她,忽然問道:“你這天珠什麽時候買的?”
“什麽天珠?”
“你手上戴着的這顆呀。”
“哦,這個啊——”星雨看了一眼腕上的手串,心想若說是城哥給的,非親非故,會不會讓她起疑,于是笑道,“是我找城哥要的。他手上那麽多珠子,我問他能不能給我一串。”
“他就給了你這串?”
“他讓我挑,我就挑了這個。其它的更好看,沒好意思要。”
她這麽一說,陶然直接笑出了聲:“你還真敢要。”
“前面小商品市場,像這樣的珠子不都是論斤賣的嗎?”
“這一顆不是。”
“怎麽不是?”
陶然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你聽說薊清這個人嗎?”
星雨搖頭。
“薊清是薊千城的外太公——也就是外公的爸爸。他是大學教授,同時也是一位天珠收藏家。解放前經常去西藏一帶研究佛教藝術。那時候的藏族貴婦身上都戴着二、三十顆天珠,他很好奇,也很癡迷,想盡各種辦法搜集。解放後,這些貴族有不少去了印度和尼泊爾,把珠子也帶了過去。正好那時,薊清去印度、尼泊爾一帶游學,又搜集到一批。那時候的天珠,很少有假的。見過的珠子多了,他也成了鑒定專家。據說他手上的珠子最多的時候有六百多顆,經過□□,漸漸流失,最後還剩下多少不清楚,一、二百顆是有的,沒見他的後人拿出來拍賣,倒是展出過幾次。”
聽到這裏,星雨死死抓住手裏的珠子,生怕它掉了:“這麽說,這東西還是個古董?”
“沒有一千年也有幾百年。他外太公收藏珠子,他不好意思戴個假的吧?”
“城哥有沒有告訴你,這珠子值多少錢?”星雨問道。
“我問過,他沒說。這種二眼天珠市面上比較多,但怎麽着也得大幾十萬吧,品相好的話,上百萬都有可能。”
星雨倒吸一口涼氣:“就這麽小、這麽破的一顆珠子?幾十萬?”
“那可不!有一年的拍賣會上,一顆三棱護法天珠,拍出了五千萬的高價。”
星雨的手不由自主的往下垂了垂,好象上面戴着的不是一顆珠子,而是一輛奔馳。
她忽然想——昨天薊千城無意中聽到自己與蕭有田的對話,是不是擔心她有“自殺傾向”,這才慷慨贈珠?當她挑中天珠時,他還把珠子放在手裏握了握,一副很不舍得的樣子。
想到這裏,星雨連忙解下手串,快步走到薊千城的辦公室,輕輕地敲了敲門。
“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