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聚餐
聚餐
一路沿着車間的人行道向東，薊千城吹了一聲口哨：“那個楊主任，有點來者不善吧？是不是經常給你小鞋穿？”
“倒也沒有。她挺能幹的，以前跟我一樣，也是焊工。要不是因為齊岳，像我這樣的工人——技術好、脾氣好、任勞任怨——喜歡還來不及呢。”
“潘星雨——”薊千城轉身瞪了她一眼，“我發現你這人——口頭扭曲現實的能力——還挺強！依我看，有這麽一個媽，兒子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的想法挺正常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挑這樣的人做媳婦。”
“如果我是她，我就會閉嘴。”
“前面就是休息室，換了衣服趕緊走吧，”星雨可不想在這種時候與他舌戰，“要是見到師哥，我來說話，你別吱聲。”
“我幹嘛不能說話？”
麻煩都是你亂說引來的，星雨心想，但她不好直說：“說好了只耽誤你二十分鐘，怕你收超時費。”
“演上瘾了就不收了。”
“那也不行。”
“怎麽又不行了？”
“這又不是過家家。”
“潘星雨。”他笑得陰風四起，“明明是你求我幫忙，怎麽成了過家家了？把話說清楚，究竟是誰在陪誰過家家？”
“你。”她舉手投降，“你陪我過家家。”
“這還差不多。”
車間越往裏走躁音越大：風扇的聲音、馬達的聲音、砂輪機的聲音、各種敲鐵打管的聲音淹沒了一切——薊千城一路上都在講話，但并沒有提高嗓門，星雨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她有點心不在焉——
确切地說，是有點後悔。
“調動事件”後，她開始疏遠齊岳，很快發現靠單方面的努力很難做到。因為那臺引進的生産線，他們在車間裏相見的次數更多了。因為成功修好了水輪機，工藝處也默認他們是好搭檔。旦凡有棘手的搶修，總派他們一起去。焊工班的師哥們更是認定他們就是一對，只是不好意思承認。他們會把踢球時齊岳落下的水杯、鑰匙、外套直接送到星雨這邊，讓她“順手”帶給他。
船過水無痕、潤物細無聲。星雨感到自己被一種莫名培植起來的語境包圍着，根本沒法解釋，也沒法做自己。
她忽然想，齊岳要是連親媽都不怕，薊千城的出現也不大可能擊退他，沒準還點燃了鬥志……想到這裏，不由得站住了，扯了扯薊千城的袖子：“城哥。”
“嗯？”
“那邊有個洗手間，就是你昨天洗眼睛的地方。不如你先在洗手間等着，我去把衣服拿過來，你進去換上就可以走了。”
“我不去，那是廁所，味道不好。”
“……”
他們低頭從一大群工人中穿過，因為穿着工作服，沒引起任何注意。可是，從休息室換好衣服出來，卻迎面碰上了娜娜，娜娜嗓門特別大：“潘星雨，這是你男朋友啊？”
她這一叫，坐在茶水室裏的師哥們齊刷刷地把頭扭了過來，一頭黃發的丁勇目光尤其玩味。
焊工班裏只有他一個人姓丁，早上應該是他打的電話。丁勇是車間裏有名的大嘴巴，此時此刻，星雨與男朋友“同居”的新聞多半已在車間裏傳遍了。
白衣黑褲、戴着領帶的薊千城頓時成了八卦的焦點。
衆目睽睽之下，星雨只好“嗯”了一聲。
所謂“員工休息室”其實就是用幾排工具櫃隔開的一個小空間，正當中有個冬天取暖用的老式火爐，有時也用來熱飯。廠裏有很多工業用的無煙煤，小山一般地堆在廠後，工人們有時會去撿幾塊過來燒。
星雨發現齊岳就坐在火爐旁邊，手裏拿着個水杯，表情有點僵硬。他掃了一眼薊千城，沒像往常那樣走過來和星雨打招呼，而是和身邊的錢四平低聲說話。星雨示意薊千城快走，還沒動腳就被陸小風攔住了：“哇，小潘有男朋友了，不錯不錯！怎麽稱呼？”
“姓薊，薊千城。”
“我叫陸小風，和小潘共一個師傅。”他熱情地說，“我們正要出去吃飯，難得你來，一起去吧？”
星雨連忙說：“他還有事——”
“能有什麽事呢？再忙也得吃飯呀，一起去，一起去！”娜娜唯恐天下不亂，“我不接受拒絕！”
星雨看着薊千城，希望他能找個更好的借口，然而——
他卻出乎意料地随和：“好啊，正好餓了。”
沒記錯的話，他剛吃過一大根糯米包油條。星雨認為那是江州最好吃的早點，薊千城并不同意，說油條油膩、糯米難消化、吃多了對胃不好。星雨心想，滿福楊記的豬蹄豈非更加油膩？
然後，她忽然意識到，那天晚上，他并沒有吃豬蹄，一口也沒有，烤串也沒吃。
他只是全程地看着她吃了一大盤。
所以，那些“油膩”的東西是特地為她點的？
* * *
同去吃飯的師哥共有六位。此外還有行車班的娜娜、起重班的彭勁。往日像這樣的聚餐，只要齊岳在車間，一定會參加。既然薊千城答應了出席，星雨以為齊岳會找個理由溜掉，沒想到自己小看了他的戰鬥力。齊岳不僅面不改色地跟了過來，一路上還和薊千城聊了幾句。
星雨頓時感到一陣恐慌。
她忽然意識到齊岳的存在可能會暴露自己：她提過自己喜歡“位置在轉角的咖啡店”；提過自己喜歡武俠，是衆神網的讀者，目前在追《關河冷劍》……假如齊岳跟薊千城聊起這些，不就穿幫了？
小飯館沒有大桌，老板将兩張條桌拼在一起，大家自由入座。
星雨的左邊是薊千城，右邊是齊岳。兩個高大的男人将她夾在中間，談笑自如、泰然自若。
娜娜坐在星雨的對面，眼睛好像探照燈，在薊千城和齊岳之間掃來掃去，期待着一場大戲。
中午人多，菜上得很慢，而且量少。
一盤炸雞翅，每人夾一個，盤子就空了，還有人沒吃到。大家很客氣，誰也沒動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乖乖地等着菜上齊。
正在這時，齊岳的手機“叮”了一聲。他看了一眼，回複了一條消息，順手翻到一個藍色的頁面，忽然戳了戳旁邊的彭勁，小聲說：“更新了。”
“嗯？”
“《紫星一族》。”
星雨的頭皮一陣發麻。悄悄觀察薊千城，發現他正和陸小風講話，并沒有注意。
以普通人閱讀的速度，四千字不到十分鐘就可以看完了。
果然，沒到十分鐘，齊岳關掉了手機，拍了拍星雨，悄悄說道：“還記得我打賞的那個小說嗎？越來越有意思了，你有空可以看一下。”
生怕引起更多讨論，星雨敷衍着點點頭。
但齊岳并不罷休，繼續又說：“裏面有個女生特別像你，也是位焊工……準确地說，是外星人焊工。”
“對了，上次在你家，你媽做的咖喱牛肉超好吃，”星雨故意打岔，“用的是哪個牌子的咖喱粉呢？”
“一種日本産的咖喱塊，商場都有賣。我跟你說，那個外星焊工——”
桌上的調料瓶忽然倒了，齊岳的袖子上出現了一團黑色的污漬。
星雨連忙遞給他一打紙巾：“快、快去洗，晚了就洗不掉了！”
齊岳只得起身去了洗手間。
再回來時，菜已經陸續上齊，桌上觥籌交錯，談笑甚歡。大家很快知道薊千城是鹿城咖啡的經理，本地人。生怕他不知道星雨有多優秀，師兄們七嘴八舌地誇起了星雨：焊接比賽一等獎、焊縫優良率100%、設備廠年度十大優秀青年職工……
“小潘是師傅收的第一個女徒弟，一年就出師了。”兩瓶啤酒下肚，錢四平的臉有點發紅，“手特別穩，剛來那陣兒，勤學苦練，一天下來能練掉兩百多根焊條呢。”
“別看是女生，技術比男人還厲害，有難度的工件都讓她去。”陸小風一邊說一邊豎起了大拇指，“有些焊縫，離地面只有五厘米；有些焊縫，要靠玻璃反光才看得見；三十米高的熱風爐，她能爬上去焊八個小時，上廁所不方便，連水都不敢喝。”
“上次搶修電站水輪機，電站那邊超級滿意，還特地給車間送了一幅大錦旗呢。”娜娜說。
“脾氣也好。耐心、穩重、說話從不大聲、也沒見她跟人吵架。”彭勁歪了歪嘴，“不像娜娜，成天咋咋呼呼，有啥說啥也不看場合——”
話音未落，腦袋已被娜娜狠狠地敲了一記：“彭勁你可真逗，我不反對你表揚小潘，但也犯不着拿我當反面典型呀！不過，薊老板——”
“請叫我小薊。”
“不過小薊，你可不許對潘星雨不好哦。”娜娜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焊工一班就這一朵焊花，她要是被欺負了，十八羅漢是不會放過你的。”
“不敢不敢。”薊千城連連拱手。
如此場面的“聯合作媒”，星雨還是第一次遇見，不禁窘得滿臉通紅。所幸薊千城中途去了洗手間，衆人的“吹噓”才告一段落。沒人關心齊岳的感受。
星雨默默吃菜。
“你那位男朋友——”齊岳低聲笑道，“一看就是地主家的兒子，不傻的那種。”
“你怎麽知道？”星雨假裝聽不出他的譏諷。
“鹿城咖啡兩層樓，又在洛南路的黃金地段，租金可不便宜。他這麽年輕就能玩轉，應該很有能力。”他遲疑了一下，觀察着她的反應，“你跟他……是認真的？”
“當然。”
他附耳過來，扔出一顆重磅炸彈：“那他會介意你有一個未婚夫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