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更
夜更
一路打車到玉合路,星雨帶着薊千城上了二樓進了門,讓他坐在沙發上。自己去浴室絞了一條毛巾,裹了幾個冰塊,對他說:“躺下來,我給你敷眼睛。”
他倒是聽話,身子一歪,倒在沙發上,眼睛睜不開,嘴可沒有閑着:“欸,你這沙發多少年了?感覺皮都裂了,裏面沒長蘑菇吧?”
“以前屋主留下的,是很舊了。”星雨雙手拿着毛巾,輕輕壓在他的眼皮上,“不舒服麽?要不要墊個毯子?”
“那倒不用。”
“按住這塊毛巾,我去樓上問問,看能不能給你弄點人奶。”
四樓住着一戶人家,姓李,星雨每次見她背着嬰兒拖着嬰兒車下樓,都會幫她擡一下嬰兒車。但兩人的關系也就僅此而已,沒有更多的交集。
上樓輕輕敲門,向阿姨說明了來意,阿姨苦着臉說:“奶水我倒是有很多,但這幾天漲奶,擠不出來。請過一次通乳師,管用,但賊貴。老公在的時候幫我揉揉,也能弄出來一些。今天他不在家,孩子就餓得哇哇哭,只能泡奶粉。”
星雨舉着手裏的一個空眼藥水瓶:“阿姨,能不能試着擠一點點?救救急?小半瓶就好。”
“那……那我給你試試吧。你進來呀,家裏沒人,就我和寶寶。”
都是女人,阿姨也不避諱,當着她的面脫下上衣,自己用力擠,那胸口漲得硬硬的,痛得直抽冷氣。星雨見她難受,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上忙,只能乖乖地等着。
阿姨于是說:“來,來幫我揉一下,我這邊不順手。你看,像我這樣,從外向內推,多推幾下就會有了。”
星雨哪裏見過這陣仗,臉早已經通紅了,為了奶汁只有拼了。伸手揉了二十分鐘,這才擠出一小瓶,連忙道謝。阿姨倒是很大方:“夠嗎?用完了再來哈!”
星雨拿着新鮮的人乳下樓回到屋裏,見薊千城百無聊賴地靠在沙發上,估計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連忙說:“東西拿到了,這就給你滴。”說完擦了擦手,正要扒開他的眼皮,薊千城忽然說:“等一下。這是什麽時候的奶?新鮮嗎?消毒了嗎?”
“絕對新鮮!就在一分鐘前,人家特地給你擠的。”
“那就是沒消毒。”
一番好意喂了狗。
星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踢他一腳:“就這麽一丁點兒人奶,怎麽消毒?”
“巴氏消毒。找個幹淨的鍋,拿個溫度計,把人奶加熱到75度。”
她捏了捏手裏拇指大小的瓶子,氣笑了:“這點液體丢進鍋裏,點上火就會全部蒸發的……而且我這也沒有溫度計呀。”
“那就別滴了。”
“……行吧。”她懶得吵架,把人乳放進了冰箱。心想,既然不願意滴人奶,那就直接回家吧。又不好意思開口趕客,于是默默地坐着,等他主動告辭。
過了片刻,他終于問道:“你吃晚飯了嗎?”
“沒有。你呢?”
“也沒有。”
“我給你煮個面吧。”
“不能點外賣麽?”
當然可以點,但星雨想節約錢:“我做的面可好吃了,不用點外賣。……你的眼睛好些了麽?”
“沒有。”
見他滿頭是汗,她又說:“你是不是熱?我去開窗?”
“這汗不是熱出來的,是疼出來的。”
“人奶——考慮下?”
“No。”
她去了廚房。
家裏應該還有兩包快餐面,一開櫃子,發現已經吃光了。她只得下了兩碗挂面,淋上香油,放了些榨菜、雞蛋。
端到飯桌時,薊千城合眼歪在沙發上,似乎睡着了。
她走過去推了他一下:“城哥,面好了。”
他坐起來,摸索着坐到桌邊,星雨将筷子遞到他手中:“小心燙。”
他吃了兩口,将筷子放到桌上:“潘星雨,你的味蕾是不是被謀殺了?”
“嗯?”星雨正往嘴裏塞面,聽他這麽一說,将面用力一咽,“不好吃麽?”
他遺憾地搖頭。
“那……我給你炒個菜吧?不過要等一會兒,”這老兄也忒難伺候了,老板又得罪不起,何況還受了傷,星雨多少覺得理虧,“冰箱裏有點豬肉,沒解凍。”
“你把面煮成這樣,你的豬肉我也不抱希望。”
“那就……點外賣?”她拿起手機,“你想吃什麽菜?我知道有一家超級實惠——”
“栗林壽司。”那語氣不容置疑。
她在點餐軟件上找到了菜單,一看價格貴得想哭,又不敢抱怨,翻來翻去,發現日式便當相對便宜,便說:“城哥,這家的便當有優惠,豬排飯和鳗魚飯都打折,你喜歡哪一個?”
“我只喜歡壽司。上次的壽司你不是也喜歡吃麽?就點A57號壽司套餐吧。”
連套餐號都知道,看來是吃熟了。星雨一看,二人份要214塊,立即說:“那就點一人份,我吃面就可以了。”
“我餓了,點三人份,你也吃點兒。”
三人份一共321塊,外加兩份味噌湯和兩份章魚燒,付款時星雨的手在抖、心在滴血、但很快就心平氣和了,因為薊千城說:“把賬單發我,回頭給你打錢。”
“不、不用了吧?”她假裝客氣。
“應該的。是我要來看你燒焊的,還耽誤了你的工作,不好意思。”
他還會不好意思,星雨有點小感動,決定再勸勸他:“城哥,人奶真能止痛,你一定要試試。實在不放心的話,我去找個小點的容器,給你在爐子上燒開了,再冷到室溫給你滴?”
“行吧,就信你一回。”他摸索着回到沙發,惬意地坐下,翹起二郎腿,好像他才是屋子的主人:“但是潘星雨,你可千萬別把我整瞎了。整瞎了,你麻煩就大了,考慮改行當護工吧。”
“那不會!”她笑着去了廚房。
* * *
櫃子裏有一只不鏽鋼湯勺,是她上個月買的,因為便宜就沒在乎大小。用起來發現太大了,很不方便,遂棄之不用。她洗淨湯勺,在火焰上過了一遍,算是消毒,然後把奶水倒進湯勺裏,開了小火,在煤氣爐上煮開,倒進玻璃瓶,又放進冰箱裏降溫。
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将敷眼的濕毛巾換了一塊,重新包上冰塊,讓他仰面躺着,敷在眼睛上。
大概是覺得屋子太安靜,薊千城說:“把電視打開,聽聽新聞吧。”
“我家沒電視。”
“音響?放點音樂?”
“沒音響。”
“耳機?”
“沒耳機。”
“那你這有什麽可以娛樂一下的?”
“只有一些書。”
“你覺得我這狀态——能看書嗎?”
狀态好他也不會看書呀,應該是天天打游戲吧?
“要不,我手機裏找本小說給你念念?”
“就你那普通話?像我這種智商的人都是連蒙帶猜的,”他搖頭,“算了吧。”
既然這麽說,星雨只好沉默。兩人相對無言地在屋子裏待了幾分鐘,星雨起身去冰箱拿出奶液,滴了一滴在手腕上試了試溫度:“人奶準備好了,我給你滴上吧。”
這次他很配合,讓她扒開眼皮在每只眼睛上各滴了五滴。
“閉上眼睛,保持五分鐘,不要睜開。”星雨在手機上按定時器,“每30分鐘滴一次。”
“需要點這麽多嗎?什麽時候可以不點了?”
“不疼就不用點了。”星雨說,“還疼嗎?”
“不太疼。”
他的額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手不自覺地用力握拳。星雨知道他一定是疼得更加厲害了,于是送上一個臺階:“你要是想咬毛巾的話……請便。我不會笑話你的,畢竟我經歷過這些。”
“扯什麽呢,”他冷笑,“我這是餓的,OK?”
“……OK。”
正好這時,壽司送到。滿滿三大盒,星雨自己吃了幾個,剩下的,按他的要求蘸上醬汁,一個一個地遞到口中。這樣的情況如果換成星雨,早已尴尬到腳趾摳地,他卻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好像從小就是這樣被人伺候着長大的。
吃飽喝足後他擦了擦嘴:“現在幾點了?”
“九點一刻。”
“我該回去了。”他站了起來。
星雨把醫生開的眼藥水和奶汁遞到他手中,一一交待:“這是加替沙星,兩個小時滴一次,每次一滴。這是人奶,半小時滴一次,一次三到五滴。眼藥水和奶水不能同時滴。這是氟米龍,每小時兩滴,用之前要搖勻。滴的時候只能滴上下眼睑,不能滴在眼珠上,滴完閉上眼睛,用手按摩一下就可以了。這三瓶藥,千萬別弄混了。……對了,人奶的份量怕是不夠一天的,要不你再等一下,我上去找阿姨再要點兒。”
三個瓶子顏色不同,但形狀相似。薊千城摸了半天,區分不開:“只滴上下眼睑,避開眼珠?這是什麽鬼藥?”
“要不——你在這将就一晚,我來幫你滴?”見他一籌莫展,星雨的心軟了,“想要好得快又不疼,藥一定得按時滴。這樣的話,到了明天早上,應該就好了。就算不是全好,也可以睜開眼睛看東西了。”
他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提議,摸了摸腦袋:“我是可以的,你介意嗎?”
“不介意。”她哈地一笑,“你都瞎成這樣了,能把我怎樣?——你睡床,我睡沙發。”
“沒有客房?”
“我家小,沒有。”
“那我睡沙發吧。”他倒是挺客氣。
“你睡不了。沙發太短,我的腿能伸直。你睡的話,多出那麽大一截子腿往哪兒放呢?”她從旁邊的櫃子裏抱出一床毯子,“放心吧,這沙發我經常睡,很舒服的。”
星雨的卧室很小,裏面只能放一張床、一個床頭櫃和一只衣櫃。客廳上的桌子是飯桌也是書桌。有時候寫稿累了就往沙發上一躺,直接睡到天亮。
她去卧室将自己睡的床單被套枕巾全部換了一遍,去樓下買了牙刷,帶他去衛生間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後,就讓他躺在床上休息,叮囑他沒事不要轉動眼球,她會按時進來給他滴藥。
薊千城雖有些疲憊,但也不至于睡得這樣早,正好林予鹿打電話過來,他就在卧室裏低聲說話。
而星雨這邊,打開筆記本,已經準備進入寫稿狀态了。
薊千城打完電話,聽到鍵盤聲,走出來問道:“你在幹嘛?”
“寫工作總結。”
“焊工也要寫工作總結?”
“焊工怎麽就不需要寫工作總結了?”
“行吧,你寫。”
“現在不疼就早點睡,半夜有可能會疼得睡不着的。”
他的聲音沉了沉:“我以為最疼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最疼的時候……還沒開始呢。”
“潘星雨,怎麽你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幸災樂禍呢?”
“恰恰相反,我替你感到難過。畢竟你的眼睛受傷,我是有一定責任的。”
“這還差不多。”他摸索着回屋,上床睡覺。
* * *
星雨想起瓶子裏的人奶不多了,電焊打眼就是頭兩天最難受,最需要人奶,趁着不是太晚,恐怕還得向李阿姨再要一些,于是出門上樓又去敲門。
這一次,阿姨的奶漲得更加嚴重,根本擠不出來,自己也痛得嗷嗷直叫,見到星雨,就像見到了救星。星雨也不啰嗦,給阿姨揉了整整四十分鐘,才把胸口的硬結揉開。阿姨開心地拿出個空奶瓶,給她擠了小半瓶,還說随時要随時過來拿。
星雨捧着乳汁回到房間,看見薊千城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沙發上。
“你去哪兒了?”他問。
“樓上呀。找那個阿姨再要點奶。”
“怎麽這麽久?”他沒好氣地說,“我還以為你出去吃夜宵遇到狗了呢。”
星雨本來想說,這新鮮人奶不是想擠就有的,怕他多問,只好說:“阿姨一個人在家,我陪她聊了一會兒天。”
算算時間,一個小時又到了,星雨給他滴了眼液,讓他進去睡覺,千城不肯走,似乎有話想說。猶豫片刻,終于道:“潘星雨,我想麻煩你個事兒。”
“啥事兒?”
“我有件工作,今晚一定要做,但現在這個樣子看來是幹不了了。你能不能幫我發條短信給我哥們,請他幫個忙?”
“當然可以。”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讓她對着自己的臉刷一下,手機鎖開了。
主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件夾,文件夾裏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圖标。
“右下角倒數第二排,有一個叫SF的文件夾。”
“有。”
“點開它你會看見很多圖标,但只有一個是藍色的,下面寫着‘衆神傳奇’四個字。”
那個熟悉的圖标她已經第一時間看見了。也隐隐猜到他想做的事,卻又不敢相信。她擡起頭,默默地凝視着他。眼前的那張臉,似真似幻。
“聽說過這個網站嗎?”
她聽見自己說:“沒、沒有。”
“接下來我要你做的事,請替我保密,做完後,立即忘掉,OK?”
“O、OK。”
“點開衆神傳奇,你會看見一個已經登錄的後臺,”他語速很慢,口齒清晰,“右上角有一個頭像,你點一下那個頭像,進入到‘個人中心’。”
然後,星雨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她看見‘個人中心’下面寫了兩個大字——原木,客戶號:375813。
瞬時間,世界驟然停止,轟塌成一個平面,又縮成一個點,在她面前消失了。
這些年她一直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沒有親情,眼前只有無窮無盡的黑霧……
她一直在等待一個屬于自己的人生,但它從來沒有開始。
此時此刻,卻悄然而至。
原來……薊千城才是原木。
那個無名指上紋着狗爪印的人是他自己。
她木然地聽着他的指揮:“個人中心的最下面一排,有一個圖标叫‘短信’,你點一下。”
面前出現了一個長長的郵件列表。她掃了一眼,列表中的絕大多數郵件是她們的對話,中間夾雜着一些他與編輯、瑟瑟、以及其它作者的交流。雖然她們都知道彼此的登入密碼,也經常光顧對方的後臺,出于尊重隐私,一般不會去看不該看的東西,比如收藏、收入、短信之類。
“在郵件列表的最頂端,有一個名叫‘魚藏’的聯系人,你給他發一封短信。”
“找到了。”
“你就寫:老魚——沉魚落雁的‘魚’——逗號。今晚有事沒法更新——更換的‘更’,新舊的‘新’——逗號,能替我更新一章嗎——章節的章——問號,我有詳細大綱,在附件上,句號。”
星雨将他說的話打在短信裏,複述了一遍,又按照他提供的路徑找到大綱加載到郵件上,點了發送。
“短信發了。”
“謝謝。”他說,“過一會兒幫我查一下有沒有回複。”
“好的。”
他悠閑地坐在沙發上等回信。星雨看了他一眼,說:“那我繼續寫總結?”
“你忙你的。”
她打開手提,進入衆神網,上面果然有一封短信。她立即回複:“大綱收到,沒問題,可以替你更新。”
過了十分鐘,薊千城讓星雨查一下自己的手機,收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松了一口氣,道了聲“晚安”,回卧室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