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方棠坐在桌邊。
今天作業不多，完成後還有大把時間。
反正閑得沒事, 她索性将素描本拿下來畫畫。
沒有确切的主題, 只是胡亂動筆。
但筆卻像是順遂着心意, 淺淺描了幾下, 舞臺的輪廓便顯露出來。
她的小臺燈在白紙上落下暖白光亮。
冬天的星星很有活力地在天上眨眼。
草圖一點點成形。
呼聲熱鬧的觀衆、欣喜驕傲的舞臺表演人員、甚至是站在後臺簾幕旁邊的幾個淺淺身影, 代表指導老師，全都簡略浮現。
唯獨在畫到舞臺角落的時候，筆尖一頓。
片刻後，她抱着胳膊, 輕輕伏到了桌上。
臺燈偶爾小頻率的閃動。
牆壁上還有小時候的她不小心濺上去的墨水點。
她視線沒有定點地夾雜在那堆墨水點中。
思緒飄了很遠很遠。
小墨點就在夢游中漸漸模糊成人影。
……
熱烈引人矚目的舞臺。
無數的聚光燈。
大家都雀躍着揮手鼓掌，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
可整場音樂劇功勞最大的少年, 卻穿着和她成套的裝束，微笑着安靜站在舞臺一隅。
沒有去接受最熱烈的掌聲。
……而是，溫柔小心地勾着她手指。
緊緊的，緊緊的……
在那麽多雙目光之下。
那一瞬間近乎悸動的感觸，至今殘留在胸前。
方棠不自覺一遍遍重放。
手機的震動打破了她的發呆。
方棠恍若乍然從童話故事中驚醒的小女孩, 眼睛錯愕地放大一些。
牆壁變回了牆壁, 墨點變回了墨點。
她呼了口氣, 感嘆自己現如今的不正常。
搖搖頭, 把手機接起來，
“宋景晗？”
對面停頓幾秒鐘，輕輕笑了。
“怎麽，和我打電話心情這麽好？”
方棠一點一點按下嘴角的笑容，溫和認真地和他說。
“和你沒什麽關系。”
對方在那邊大聲地笑。
“我下飛機第二個電話就是打給你, 想不到你這麽沒良心！”
末了，又爽朗道。
“行了小姑娘，過兩天我就回家了。你要的東西我買了，這可是特意犧牲玩耍時間去給你買的，你想想看，用什麽禮物報答我比較合适？”
方棠眼睛從左邊看到右邊。
暫時沒有主意，她“嗯”了一聲。
聲音有點懶。
“沒誠意。”
宋景晗痞痞地評價。
“而且不太情願。”
“我很有誠意。”
宋景晗不認同。
方棠覺得對面也許晃動着她要的東西。
宋景晗說。
“我手上可是握着重要的人質，你态度最好好一點，不然我就考慮……”
方棠配合他。
“那你覺得怎麽才有誠意？”
宋景晗想了想。
“對了，好多年沒參加過市裏面敲氣錘的活動了，不如聖誕節你陪我去參加？”
不要。
方棠第一反應是拒絕。
但她覺得應該給這個小哥哥一點面子。
于是多問了一句。
“找我做什麽？不和你女朋友一起去？”
然而——
這次沒有輕快的回答。
這句話問出來後，對面居然沉默了下來。
一時安靜得令人不安。
隔着電話，能聽見帶着電流音的行李箱滾動聲，還有他趕路時急促的呼吸。
方棠不由得跟着沉下心情。
好半天，宋景晗才開口。
音色還是那樣，但似乎低沉了點。
“嗯……我，分手了。”
方棠一愣。
宋景晗在那邊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補充。
“就剛才，下飛機第一個電話。”
***
南方的冬天很少見雪，冷空氣夾雜在濕氣之中，不論多厚的衣服，都無法抵禦嚴寒。
街邊的商店張燈結彩，櫥窗上貼着禮物和聖誕老人的頭像，用紅白綠三色，宣告聖誕節即将來臨。
時間在馴鹿身後走得很慢，也很祥和。
方棠輕輕呼出一口氣，淡淡的白霧尚未觸及到桌面便彌散。
現在是中午一點。
太陽光還有微微的餘熱，淡淡掃下來，讓人心情明朗。
圖書館插電的地方多，不少學生帶着熱水袋，到這裏來休息。
冬天這個冰封的季節，圖書館反而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三樓人依然不多。
一人占據一整片區域，舒服地曬太陽。
方棠淡淡看着桌面上攤開的賀卡。
她已經過了小孩子的年紀了。
但不管是收到賀卡，還是送出賀卡，依然會覺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林澈趴在她身邊，腦袋湊得很近，甚至能看清他墨黑的碎發。
他沒做作業。
方棠每拿出一張賀卡，他眼睛就會亮一亮。
像是看到小主人拿出骨頭的狗狗。
“棠棠，這張好看！”
林澈嘴角揚得特別高，小虎牙輕輕觸在下唇上，煞是可愛。
“是嗎？”
方棠漫不經心地反問。
眸子一斜。
視野右上方是不灼目的白色太陽。
左下角一大片都是林澈同學的校服，藍得舒服。
她看見他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
她笑了笑。
利落地在賀卡背面糖果狀的留言處，寫下“章雨琳”三個字。
林澈的嘴角立刻放下一些。
方棠微微抿着唇，唇線若有似無彎了一下。
她視若無睹地繼續往後寫。
“聖誕快樂。祝萬事如意。”
據說今年的新流行是在賀卡上寫“生蛋快樂”，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寫“聖誕”。
因為她覺得這兩個字就帶着暖洋洋的妙曼氣息。
一張寫完後，将它合上，統一放到旁邊一疊已經寫好的賀卡上。
接着拿出下一張。
林澈眼睛又亮起來。
“棠棠，這張賀卡真好看！”
他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次。
嘴角重新揚得老高，眸子像是黑曜石。
方棠點頭。
“我也覺得。”
然後很流暢地寫。
——“江簡。”
林澈嘴角放下去。
想到之前江簡說的，這麽大了還沒牽過女生的手，所以方棠下筆毫不遲疑。
“祝早日牽到女生的手。”
她把江簡的賀卡，和章雨琳的賀卡放在一起。
接下來是給徐思齊的。
方棠動作時饒有興趣地看着林澈。
——他嘴角不厭其煩地提起又放下，虎牙不厭其煩露出來又收回去。
喜怒全都寫在臉上，單純到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覺得特別有意思。
賀卡已經到了最後一張。
她摸過來的時候，林澈眼睛幾乎發光。
像夏天的銀河，閃爍而剔透。
“棠棠，這張特別好看，真好看。”
他态度誠懇，小酒窩深深。
眼睛轉了一下，一半是大男孩的鮮活，一半是含羞帶怯。
“我經常聽說，最重要最特別的，都是留在最後一個……”
說着，打量打量她，生怕她還沒理解，正兒八經地補充。
“我就喜歡最後一個！”
方棠把賀卡打開。
這張賀卡和送給別人的賀卡确實不太一樣。
攤開後裏面有個镂空的圖案，是聖誕老人使着馴鹿從天空上劃過的樣子。
她好心地告訴林澈。
“這張是在市中心的禮品店買的，特別貴，當然會好看。”
“沒事兒。”
林澈傻白甜地安慰她。
“回頭你刷我的飯卡，刷回來就行了。”
方棠甜甜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垂下頭。
筆尖在賀卡上故意懸停一會兒。
片刻，用漂亮的英語字體，寫。
“Merry Christmas.”
第二行才開始帶大名：To……
林澈尾巴都快搖到她身上來了。
眼神奶氣，看她好幾次，仿佛在無聲催促她“快點快點”。
方棠愉快自然地留下名字。
“To 宋景晗。”
***
林澈尾巴驟然停下！
笑容消失，眼裏的光也熄滅地無蹤無影。
從星星變成了黯淡的星星。
他“嗖”地坐直身子，嘴唇動了動，用委屈的目光注視着她将賀卡整理好，一疊全夾進英語書。
“怎麽了？”
方棠把數學題拿出來。
就是不肯看他，明知故問。
林澈喉頭滾了下，耷拉着肩膀。
“你怎麽能寫送給宋景晗呢？”
方棠伶牙俐齒地反問。
“為什麽不能寫？”
“因為……”
他怔怔盯着她略顯狡黠的神情，啞口無言。
林澈手指握了握，突然很洩氣。
難過。
他嘴角一抿，神色嚴肅下來，回頭把自己的作業本拿出。
“我要做題了！”
林澈正直地提醒她。
“嗯。”方棠回答。
見她沒反應，林澈一咬牙，又說。
“今天中午……”
他想了想，改口。
“半個小時之內……”
再一頓，第二次改口。
“五分鐘之內，我都不會給你講題。”
小寵物宣布要鬧五分鐘脾氣。
方棠失笑，眼睛彎得很可愛。
“林澈。”
她慢悠悠地問。
“你不會是因為我沒給你送賀卡就生氣了吧？”
林澈也笑了聲，隐約有點不屑。
“我是那種幼稚的人嗎？”
“喔——”
方棠表揚般地點點頭。
托住腮。
“那正好，我有兩道題不懂，你給我講講呗。”
“我剛才……”
林澈露出一副內心激烈掙紮的模樣。
他明明才剛說了，要鬧五分鐘脾氣。
五分鐘！
林澈暗暗告訴自己，自己絕對不是一個沒原則的人，就算對象是方棠，也絕對不能沒原則。
可惜事實上卻很聽話地一溜煙往後說。
“那道題，由題可以先列出f（x）等于e^x減ex，然後推導區間，單調遞增區間的話……”
方棠挑了挑眉，驚詫地看着他。
“你怎麽知道我要問這個？”
林澈聲音停下。
眸子眨巴眨巴，小心翼翼。
“你還沒問我嗎？”
“還沒來得及。”
“那……你再問一次？”
方棠白眼伺候他。
“不走流程了，你直接講吧。”
“噢。”林澈點點頭，順從地往後。
“這之後第二個式子，你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偶函數，所以f（x）大于0對任意……”
方棠一邊聽，一邊在心裏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
聖誕節這兩天學校的氣氛都會變得不一樣。
下午回教室，門口好幾個同學在商量。
明天下午要去哪裏玩？
什麽時候群發聖誕快樂的短信。
什麽時候給特殊的人發短信。
今天是平安夜，晚上又去哪裏玩？
方棠回去座位，看到章雨琳正一筆一畫認真地寫。
“祝江簡，聖誕節快樂。”
見到方棠後，對她微微笑了笑，并沒有掩飾。
方棠也笑笑。
英語書被随便放在她抱着的一疊卷子中，她将英語書拿出來，又取出賀卡，送到章雨琳面前。
“這是給你的。”
章雨琳似乎驚訝地擡了下眉。
先說了聲謝謝，才謹慎地問。
“你們以前有什麽提前送賀卡的習慣嗎？”
說是問方棠的習慣，不如說是在問江簡的習慣。
方棠垂首莞爾。
“放心，只有我有這個習慣。”
章雨琳這才輕吐一口氣，表示放心。
趁着老師不講新課、人心浮躁的下午，方棠把該送的賀卡送得七七八八。
還剩下最後一張，也在放學宋景晗來接她的時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地遞了過去。
宋景晗呵欠連天地将賀卡左右翻看一遍，又看看她把東西小心翼翼放進書包裏的樣子，揉揉眼睛，還不可置信。
“小姑娘，我坐了四個小時的車，回家連飯都沒吃。被你叫到你學校這邊，就為了這張……聖誕賀卡？”
“對，”方棠誠懇地說，“你這張是我特別買的，和別人的都不一樣。”
“但是。”宋景晗哭笑不得，“這是聖誕賀卡。”
“我知道。”
“聖誕節再給我不行嗎？”
“不行。”
方棠固執嚴肅地搖頭，拉着背包帶慢慢往前走。
她發梢散在外套的兜帽上方，在夜色中有如霧霭一般輕晃。
宋景晗又打了個呵欠，聲音含着泡困倦的淚意。
“為什麽？”
“因為……”
方棠盯着前面撒歡帶着主人狂奔的黑耳朵大犬。
好半天，露出個微微的笑容。
口不對心地回答。
“不為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