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方棠不記得她是第多少次問林澈,你為什麽要跟着我?
在圖書館的時候, 林澈說他也來看書。
在石榴園的時候, 林澈說他也要劃船。
如今答案變了。
也許現在到以後, 他會給出的, 都只有這一個答案。
方棠只能由此得出一個結論。
——林澈一定是太依賴她。
“林澈。”
她正兒八經地看着他。
“你得學着獨立一點。”
慈祥的語氣。
說完繼續往前走。
林澈同學卻愣了愣, 瞳孔驚愕地放大一些。
怔了一會兒,撓撓頭,又悲又喜。
喜的是她沒有看出他的端倪。悲的是被她當成了不懂事的孩子。
他小跑着追上去,無可奈何地笑。
“那你覺得我獨立到什麽程度比較合适?”
“就……”
方棠想了想。
街邊商店接連不斷的櫥窗像是一條長長的鏡子, 将她和林澈納入其中。
同樣的校服,背後同樣露出的連帽衫的帽子。她是白色, 林澈是淺灰色。但在霧蒙蒙的鏡面上,無一例外變成了看不真切又統一一致的色彩。
方棠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透出幾分茫然。
她竟然回答不了林澈的問題。
林澈雖然在她生活中出現過很多次,但他不會總一頭熱地跟前跟後。
——他也有太多要忙的事情。
大多數時間,他只是恰好出現在她覺得有個人在身邊也不錯的時候。
街邊的裝修店用超大音量放着周傑倫的《簡單愛》, 音樂輕快飄開。
鏡子裏的自己突然微微笑起來。
那雙眼睛不再茫然, 而是多出兩分狡猾。
方棠低下頭, 四兩撥千斤地将話題帶遠。
“我也不是說你不能依賴我, 但,我這麽包容你,你總得給我點好處吧?”
林澈側過眸子。
光影街景都在他眼睛裏流動,俨然樂意效勞。
“什麽好處?”
方棠學着他那正直的口吻。
“譬如說……”
她想了想:“叫我一聲主人?”
……
林澈笑容頓時僵在嘴角!
這位左右逢源的大男生說變就變,不樂意效勞了。
“那怎麽行?”
他不服氣地抗議。
“我們明明是互相扶持、共同進步的, 青梅竹馬。怎麽能叫你主人呢?”
“噢。”
方棠笑笑,不再說話。
兩個人沉默着走出一段路。
林澈嘴角扁了扁。
生無可戀。
聲音非常輕。
“主人。”
“嗯,乖。”
方棠眼睛一彎。
***
其實方棠并不知道她要去什麽地方,她就是突然想要走一走。
有時候心情不好,總說要一個人靜靜。可實際上,越是一個人,注意力就越是專注在不好的事情上,然後心情會越來越差。
她什麽都沒告訴林澈。
那種感覺很奇怪。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很長很長時間了,早就被抛之腦後。但驟然再想起來,也許只那麽一個小小的點,依然會讓她心裏起一片波瀾。
譬如說用詞。
——“你的媽媽。”
你的。
方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會一直念着過去傷春悲秋的人。
她的生活很美好。
小學、初中、高中,每個階段都能遇到各種有缺點又恣意精彩的人。
也許她是不知道用什麽樣的語氣把事情說出來。
也許是不想讓林澈擔心。
也許,單純地不想告訴林澈。
總而言之,她保持着緘默,一個字也沒有提起。
***
晚上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濕氣又凝成飄飄渺渺的霧霭,在寒意中一層一層擴散。
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只有路燈光芒粘乎乎地裹作一團。
“我們是等公交,還是走回去?”
林澈看着站牌,問了一句。
遲遲沒有回答。
方棠盯着公交站的廣告牌在發呆。
中間夾着的巨幅海報被抽走了,沒來得及替換,那裏空蕩蕩一片,能看見另一邊模糊的街景。
站臺上的日光燈烤着,霧氣讓玻璃微微發白。
她伸出食指點了點。
像小學生一樣,想要在那層淺淺的白氣上寫點什麽。
其實她想寫“林澈大笨蛋”。
不過半天沒下筆。
到最後,方棠張開手指,将手心輕輕貼在上面。
一個完整的手印形成。
大笨蛋林澈沒再出聲。
他只是眼睛閃閃看着她,目光清澈。
片刻後,站到玻璃另一端。
人影隐約浮現。
方棠愣了愣,将上面一層水汽輕輕抹開,看到林澈在光影間對她笑了笑。
太陽一般的笑容。
讓人心情很好。
他同樣伸出手,在另一扇玻璃上也按下手印。
和她重合在一起。
那手掌比她大。
手指修長白皙,壓在玻璃上,雖然霧氣很淡很淡,可神奇的是,每一根紋路都仿佛清晰可見。
郁結了好一陣的心情漸漸舒緩,貼着玻璃的手心微微發燙。
溫暖的站臺,溫暖的薄霧。
十厘米不到的廣告牌厚度讓方棠突然從夢中清醒——林澈真高。這樣直接地面對面,她必須微微仰起臉。
她清晰記得小學時的林澈,只比她高了一點。
一丁點。
潛移默化的改變很難察覺。
不知何時。
“大型犬”的體量快容不下他了。
大型犬。
方棠不禁笑起來。
收回手後,飛快往玻璃上書寫。
工整的字跡一個一個顯現。
“我們走回去吧。”
好。
林澈笑着回。
“聽你的。小主人。”
***
要過冬的小動物,會在冬季來臨之時藏好過冬的食物。
而介于成熟與幼稚年紀之間的孩子們,在冬季來臨之時,藏好的不是食物,是心事。
就連徐思齊也因為11月的月考成績不佳而唉聲嘆氣。
唯一一個樂天派就是江簡了。
多好,右手骨裂,他有至少兩個月的時間不用做作業。
但也有壞處,壞處是他所演的角色被頂替掉了。不過這比起兩個月時間不做作業,算不了什麽。
雖說這個月忙于音樂劇,但方棠的成績依然有顯著提升。
明顯林澈那一套基礎訓練法起了作用。
她考了年級200名整。
比之上次進步了80多名。
而憂國憂民的林澈同學,依然沒能奪回第一的寶座。
好歹守住了第二。
倒是唐放,成績掉到了年級第五。
月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正好是英語社持續一周的聯名彈劾活動爆發的那天。
雖然大家設想的是萬人聯名,但實際上,英語社所有成員加起來,也不過才60多人。
博喻一個年級有數以千計的學生。
其中百分之九十都忙于學習,忙于應戰高考,不會将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社團活動上。英語社這人數,已經能稱之為巨型社團。
不管怎麽說,巨型社團的60多人一個不落地全部簽了名。
然後,由英語社長和唐放遞到校領導手上,再和校領導周旋。
方棠站在教學樓大廳看榜單的時候,聽見背後一串腳步急急忙忙的過去。
眼角餘光瞥到劉妍的影子,還有另一個女生——也是英語社成員。
她們聲音很緊張。
劉妍問:“佟主任真的很兇嗎?”
女生回答:“都拍桌子了,能不兇嗎?”
“那社長呢?社長去哪兒了?”
“不知道!佟主任那裏只有唐放。”
女生想想,又補充。
“但我聽說,社長去校主任那裏的時候,當場就被罷免了社長職位。雖然英語社馬上就換屆,但以這種方式換了社長,還是有點,那啥……”
罷免職務。
劉妍心裏頓時一緊,腳步愈發急促!
上樓的時候女生猶豫一下。
“我……”
劉妍懂她的意思,沒有強求。
“你先回教室吧,我一個人上去就行。”
“好,那有什麽事給我發短信。”
這種說辭只是客套。
劉妍胡亂點頭,繼續往上跑。
到佟主任辦公室門口,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聽到裏面聲音。
“你當學生會會長的時候,我怎麽和你說的!協調好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系,你怎麽做的?你帶着學生來造反,你這個會長還想不想當了?”
是佟主任在說話。
有點怒意,還有點恨鐵不成鋼。
唐放的話語半分不停地響起。
“佟主任,參與的人不止我一個。我只是作為代表被大家硬推了出來!”
前一句飛快吐出後,似乎思索一下,才接着往後。
“更何況,英語社和輔導老師之間發生了矛盾,我認為我現在做的事情,正是在尋求解決的方法。”
深沉厚重的嗓音。
用高一那群沉迷偶像劇的女生的話來說,讓人覺得很MAN。
然而,這迷人的聲音卻讓劉妍的心尖一顫。
剛才頭腦發熱,差點破門而入。現在走廊上回旋的風猛烈襲來,讓她清醒了幾分。
——我怎麽覺得學生會會長什麽實事都沒做過?
忘了是哪天。
可能是“其實是林澈幫忙,英語社才能參演”的消息傳出來的那天,有個社員突然說了這句話。
劉妍的失落姑且按下不提。
她在聽到這句話後,下意識擡頭往唐放方向望過去。
對方顯然也聽見了,稍稍擰着眉,又酷又帥的模樣。
這句話是個開頭。
那之後類似的評論越來越多。
雖然大家盡可能瞞着唐放,但卻瞞不過隐藏自己和唐放關系的劉妍。
怎麽能那麽說呢?
劉妍想。
可是仔細一算,也難以反駁。
有句俗話,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組織學校活動。
林澈給做了。
第二把火,讓英語社參演。
林澈也給做了。
……
雖說唐放沒和任何一個沾上邊,但這不能怪他。
只能說,是老師們過于偏心林澈。
你看第三把火——學生要彈劾老師,這種民間反抗意識崛起的事情,不就有唐放攬頭了嗎?
不。
這樣說也不對……
劉妍總是很糾結。
和糾結于到底是親近方棠還是疏遠方棠的心态不一樣,她是在糾結一個完美的說法,讓唐放變得更完美。
現在她的說法自相矛盾了。
唐放剛才的聲音有些意難平,興許還顯得不那麽叛逆不羁。
——他本來就不是叛逆的人。而且,他很正直,是因為太正直,才會那樣和佟主任說……可能他只是覺得那樣的處罰不公正而已。
劉妍想。
畢竟唐放決定牽頭之前,有幾個人曾不爽地問:“學生會會長,你到底管不管事?”
唐放是被逼着站出來的。
他不應該背這口黑鍋。
然而這樣一粉飾,又推翻了劉妍之前說的“他很有學生會會長的責任感”。
她站在窗邊。風把窗戶拍得砰砰的響,轉角植物猛烈地搖晃。她指腹貼在牆邊,感觸冰冷。
無論如何,唐放還是完美的。
他肯定是有自己的思量。
絕對不是什麽……在推卸責任。
把責任推到英語社成員身上——而她也在成員其中。
劉妍心裏很亂。
一團毛線嘎吱嘎吱地吵,眼皮突突直跳。什麽想法都有,什麽想法都沒有。
十七歲的喜歡,就和天氣一樣,陰雨連綿,大霧茫茫。
過一會兒,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她茫然側過頭,看見方棠站在旁邊。
有一瞬間,像是找到傾訴對象了一樣,幾欲落淚。
方棠說:“你現在沖進辦公室,只會讓佟主任覺得火上澆油,什麽忙都幫不了,說不定處罰還會更重。”
劉妍嘴唇動了動。
方棠抱着水溫适宜的杯子,舒服的模樣像只貓咪。
又說:“剛才英語社發了消息過來,下午開會。你這會兒先回去,下午大家一起商量。”
劉妍站了好一陣,終于點頭,沉默着跟在她身後。
她不喜歡哭。
絕對不會在不熟的人面前哭——譬如說剛才拉着她過來的那個女生。
但現在,她鼻子卻很酸。
腦袋裏湧了很多東西出來。
高一學校商店新出了一款漢堡。
早讀課前劉妍買了一個,剛啃一口就覺得美味至極,急匆匆跑到商店再買一個。
她把那個漢堡塞到了方棠課桌。
五分鐘後,方棠進教室。卻沒有去查看桌洞,只是從書包裏拿了個一模一樣的漢堡,放在她桌上,笑着說:“給你買的。”
2002年國家推行新的中小學生廣播體操,學校進行了體操比賽。
方棠因為扭傷腳踝沒能參與。
她坐在觀衆席上,也是用這種像慵懶貓咪的表情看着他們。
然後,劉妍請了假,同樣沒參與比賽,和方棠一起坐在觀衆席上談天說地。
……
劉妍更是心煩意亂。
到教室後,她飄回座位。
也許是她臉色太白,黃芷薇看她幾眼,不放心地問:“你沒事吧?”
她難看地搖搖頭。
黃芷薇說:“要是不舒服,就告訴我。”
劉妍沒回答,只看着筆袋上透明卡包。
她覺得自己狀态很不好。
她從來不會像方棠那樣,冷淡處理每一件事。
本來就是情緒大起大落的人,現在更是所有壓力堆積到了一起。
成績、家庭、朋友、社團,甚至還有沒買對花色的筆記本,以及沒顧得上接水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