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對于大部分女生來說，800米是一個很神奇的項目。
跑步之前, 大家都知道第一圈要慢慢地跑, 保持體力。
第二圈再開始沖刺。
可真的一聲槍響之後, 別人都在争先恐後往前沖, 自己也不甘落後。什麽“慢慢地跑, 保持體力”都通通抛之腦後，只剩下灼燒肺腑般的沖刺。
方棠跑到200米的時候，就已經覺得有點累，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
她排在隊伍第三。
正好在最中間。
她盡可能地閉嘴呼吸。
根據經驗來說, 每次張開嘴跑步，到了第二圈肚子就會特別疼。
但閉上嘴的後果就是呼吸不順暢, 肺部跟供氧不足似的。
跑完400米，整整繞了操場一圈，就不僅僅是有點累了。
是非常累。
心髒幾乎快要從胸腔之中蹦出來，速度比之第一圈慢了一半！
陽光很燦爛，非常燦爛, 燦爛到讓人頭昏眼花。
半空中響起的《運動員進行曲》這會兒也只能讓人覺得惡心。
大腦中有根弦拉緊了。每一次邁動腳步, 肌肉在宣布罷工！
如果再不張開嘴來呼吸, 她覺得自己會窒息的。
幾個女生各自距離不一。
估摸着第一名已經跑了500米, 第二名450米，方棠在400米的位置，後面兩個人和自己相差不大。
也就幾米到十幾米的距離。
前路遙遙無期，紅色跑道就像噩夢一樣延伸。
就在方棠覺得極為不舒服的時候，乍然聽到了輕輕的聲音。
“棠棠。”
林澈的嗓音大概是這一片頭暈目眩之中, 唯一讓人覺得清涼的感知。
他在陪着她，從上場的那一刻直到現在。
跑步也是有心理考驗的。
每年期末考試的800米跑，都會有女生在第二圈開始自暴自棄。
其中一半的人，并不是體力真的支撐不下去了，而是心理垮了——看見前面的人都已經跨入終點，自己還被遠遠甩在身後，一個人，可憐巴巴。
這陣林澈跟着她，輕快的腳步總算讓她覺得自己并不是那麽艱難。
兩圈跑步對于林澈來說算不了什麽大事兒，他氣息相對于她來說平穩許多。
“棠棠，你不用看我，也不用回應我。”
他頓了頓。
“更不要去想這條路遙遙無期。你只用聽我說話就可以了。我有話想對你說。”
那少年在一片遙遠的嘈雜中，清晰溫和地說。
“我其實就是想告訴你，我以前有段時間，曾特別特別擔心你。”
擔心她？
方棠勉強抽出思緒，辨別出他的意思，不解地皺了皺眉。
林澈笑笑。
“因為那時候我覺得你太——不，不是記性不好，是你太懶得去記。”
“你看，你懶得記你家的新地址，也懶得記我的名字。還……”
他委屈一下。
“還胡編亂造地管我叫波比。”
“所以我特別怕放假。”
“一放假你就不在家。”
“我特擔心，哪天你玩開心了回來，告訴我說，你不記得我是誰了。”
林澈受氣包一般的語氣，讓她突然有了種揶揄般的愉快。
怪不得。
小學時每次放假，他都緊張得不得了。
還有一次在她回家的時候，朝她怒氣沖沖地沖過去，給她一個緊張又快樂的、大大的擁抱。
怪不得。
林澈給了她半分鐘回憶時間，接着說。
“你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遇見嗎？”
方棠跟着他思緒走。
記得，依稀記得。
她那時候确實懶得記他名字。
林澈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經。
“你剛搬來我們大院，嘲笑我不說，還摸了我的頭。我都快氣死了。我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小姑娘摸頭呢！”
他頓了頓：“但是——”
“又很高興。”
“不怕你笑話，那天晚上，一整個晚上我都在想着你。我當時就下定決心，要和你一起玩，要當你的好朋友。”
“對了，我寫了一整篇你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是。
小林澈用稚嫩的字體寫了很多很多個方棠，邀功似的擺在她面前——他這個特殊愛好一直延續至今。
可她小時候卻不肯寫他的名字。
“其實我不光寫了你名字，我還給江簡他們炫耀過。”
“我說我認識了一個叫方棠的女孩，特別可愛。”
“……”
“這些事情，我以前都沒好意思告訴你。”
林澈是一個很奇妙的人。
他從頭到腳，從聲音到笑容，都像是一陣清新的風，帶着鮮活舒爽的氣息，能夠讓萬物都恢複生機。
方棠覺得她此時此刻，雖然已經非常疲勞，但她表情一定是微微笑着的。
小時候的世界很可愛，天空特別遠，一天特別長，西瓜特別甜。
等她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快跑到升旗臺了。
就和打雷的天氣一個道理。
注意力一旦轉移開，雷聲便不可怕了。
這會兒腿上的酸痛也只變得若隐若現，呼吸都平整了許多。
方棠終于明白過來他的意圖，心裏泛起一股暖意。
別看他跑兩圈簡單，他可是一直說着話，換誰誰都不好受。
距離終點只有一百米。
到最後的沖刺階段了。
後面兩個女生都蠢蠢欲動起來。
“看見前面那棵樹了嗎？”
林澈突然側過臉，對她眨了下眼睛。
“現在那棵樹就是我們的目标，怎麽樣？”
方棠愣了一下，稀裏糊塗點點頭。
林澈微微一笑，立刻領先一步，像是在給她帶路。
用比之前更快，但絕對讓她能接受的速度前進。
方棠覺得自己的力氣在複蘇。
因為有一個人支撐着自己，配合着她的腳步，調整着她的重心，讓她輕飄飄的前行。
那棵樹近在咫尺。
林澈又說。
“現在我們往乒乓臺那邊跑。不遠，就20米。”
嗯。
她想。
只是20米而已，輕輕松松就能到。
“反正都到乒乓臺了，不如多跑幾步，去路牌那裏，大概只需要15步。”
嗯。
最後，他說。
“棠棠，前面是終點，我們一起沖過去，怎麽樣？”
好。
對上他明朗的笑意，方棠有了許多信心，鄭重一颔首。
接着，驟然加速，用最快的速度往前沖刺！
兩個女生本來快接近的距離，又分分鐘被甩開！
終點白線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像是一道曙光。
方棠只看着那條白線，從校醫室的外面，一直逼到自己腳下。
爾後，“嗖”的一聲！
一道慶賀的煙花在腦海中突然升起，絢爛綻開！
她嘴角不自覺揚起，緩沖了幾步，然後被等在終點的一班女同學們伸手接住！
***
“太好了，棠棠，你第三名！”
“非常棒非常棒！”
“好了，沒事了，休息一會兒吧！”
方棠被她們攬在懷裏，不停平複着呼吸。
800米結束的那一瞬間，簡直太美妙了，絕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方棠覺得自己終于又活了過來！
抱着她的女生不停拍着她肩膀，柔聲安撫。
還有人貼心地幫她取下了號碼牌。
裁判鐵架臺上坐着的男生拖長聲音報成績。
“5號——3分59秒——”
立刻有人将成績刷刷記下來。
“棠棠，你成績在四分鐘以內诶。”
“我去年期末考試才4分20多秒，你算是很快了。”
“對了，要不要喝點水？”
女生們一邊說話，一邊将早已準備好的飲料遞給她，然後在烈日下叽叽喳喳的讨論，這時候到底可不可以喝水？
最後得出一致的答案：少喝點，然後慢慢走一走，不要坐下。
方棠領下她們的好意，對她們鄭重點了點頭。
“你們先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謝謝你們。”
磨了一會兒，女生們總算先行返回觀衆臺。
方棠深吸一口氣，抿下口飲料。
喉嚨已經火辣辣的了。
一絲清涼流過後，立刻被貪婪的汲取。
她沒忍住，又喝了一大口，然後擡眼看看。
——林澈已經不見了。
而廣播也非常配合地響起。
“請參與男子一千米的同學，到起跑點做好準備！”
***
通知一共響了三遍。
它第一次響起的時候，操場上某處就突然發出一陣哄鬧！
陽光将整個學校暴曬出塵土的味道，已經放了一天的運動音樂，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聒噪。
操場上一片混亂，剛跑完步的女生團尚且沒有散，男生團又湧進來。
男子一千米？
方棠愣了愣。
飲料瓶漸漸放下，擰蓋子的動作十分緩慢。
對，好像的确是這樣。
是說女子800米之後直接進行男子一千米和接力賽，其它田徑項目明天早上繼續進行。
男子1000米不就是……
方棠的動作由慢到快。
幾乎沒有任何過渡，轉身重新往起跑點的方向走！
經過了800米的摧殘，她很讨厭那個位置。光是看到那幾根短線，就會回憶起五髒六腑在燃燒的感受。
她很累，真的很累，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方棠不喜歡委屈自己，大多數時候，她想做什麽總是會付出行動。但這會兒她沒有任何猶豫地調轉回頭。
因為林澈是個絕對的傻瓜，
小學一年級的方棠，總是有很多問題。
她一直記得填寫少先隊員申請表的時候，不停地問，為什麽要加入少先隊？加入少先隊有什麽用？戴紅領巾又有什麽用？
直到同桌被她問得煩膩，她心裏還是有一萬個問號。
後來越長越大，一些重要的問題就越來越禁锢着不問出來，而方棠心裏翻來滾去，還願意計較的問題就只有一個——林澈為什麽這麽傻？
她用800米第一圈的速度，匆匆奔到了起跑點。
很傻的林澈果然在那裏活動着肩膀。
周圍數不清的二班男生包圍着他，和他笑鬧。
不知道是誰發現了方棠，然後人群中插上一句——
“班長夫人來了！”
叫聲格外突兀，擴散出一陣詭異的安靜。
班長……夫、人？
方棠窒了兩秒，“轟”的一下，從耳根紅到臉頰！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時間思考着，是不是和自己班女生一起在觀衆臺上安安靜靜坐着才是正确的選擇？
然後林澈帶着驚訝、甜蜜或者慌張，瞪了那男生一眼。
他耳朵也是紅的。
事實證明，男生的八卦程度和女生沒什麽兩樣。
他們很快嘻嘻哈哈的退場。
臨走時還裝模作樣拍拍林澈肩膀。
不過立刻被林澈扯着嘴角，笑面虎似的威脅走。
等他們全部散開，林澈才到她面前，有點羞澀。
“那個，他們，就愛瞎起哄。回頭我讓老師多給他們布置幾張卷子，省得他們成天閑得慌。”
“嗯。”方棠輕輕回答。
下午溫度過于炙熱，曬得人頭腦不清醒，甚至忘了一開始準備好的一聲“林澈，你真笨。”
早知道就不過來了，反正，好像也幫不了什麽忙。
林澈安靜片刻，笑起來，眼睛閃閃發光地注視着她。
他眼尾的色澤很深，眼角線條像是由漫畫家一筆一劃勾勒出來。垂眸時溫柔，擡眼時燦爛。
他沒有問她過來做什麽，只張望一下，确定周圍沒有別的什麽“閑得慌”的人之後，才露出一排小白牙。
“棠棠，你幫我拿校服好嗎？”
拿校服也算是個忙。
又輕松，又解決了無事可做的凝滞。
“好。” 公號：時光掃文整 理
方棠點了點頭。
林澈把長袖外套卷起遞給她。
末了，又問。
“對了，你喜歡保溫杯嗎？”
方棠想了想，偏着視線。
慢慢回答。
“喜歡。”
從剛才開始，她就始終不肯直視他。
校服被她随意抱成一團，慵懶得像只貓咪。
她臉上還略有些薄紅，睫毛看起來很軟。頭發最近長長了些，幾縷不聽話的發絲，鍍着陽光，在微風中輕晃。
真是……惹人喜歡。
林澈的心比天空還要明朗。
在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分不清是神差鬼使，還是自然而然的，伸手揉了揉她腦袋。
态度親昵，笑容篤定。
“好。那我給你贏個保溫杯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