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銀發赤瞳守山人
銀發赤瞳守山人
蜀地險峻密林叢生,野獸毒蟲索索穿行其中,雲遮霧罩下的十萬大山郁郁蔥蔥,看似寧靜祥和,山上叮咚作響的泉水,順着地勢一路奔流至山腳。
老人巴萬舀起一瓢清澈泉水,飲牛一般灌進了自己嘴裏。
他伸出手抹了一把爬滿幹癟褶皺的嘴唇,轉頭對着圍了一圈的孩童們,又滔滔不絕起來。
“話說這十萬大山的深山之中,存在着吃人的鬼怪,”
“話說吃了鬼怪之肉的人,可以不老不死,”
“可幾百年過去了,咱們這寨子中,從未有人見過山裏的鬼怪。也更不要說,吃到他們的肉長生不老了,但是曾經……”
或許是人老了積攢的故事就多了,又或許是老人對着一幫懵懂無知的聽衆過于慷慨。
裘嶼寧看着這老人唾沫飛濺的樣子,心想他倒是比京中那些個說書先生們敬業的多,起身前順手往地上留了兩枚銀子。
“拿走。”老人不鹹不淡的聲音響起。
裘嶼寧停住腳步。
老人巴萬停止了故事,面色不虞的看着眼前,一席青雲錦衣便裝的裘嶼寧。
“你的錢這裏可沒處花,中原人。”
地道的中原雅音(注1)。
小童們紛紛回頭,才注意到了他們身後站着一位眉眼溫柔、笑意淡淡的和善年輕人。
他們打量着裘嶼寧“古怪”的衣服與長相,又看了看巴萬。察覺到今天估計是沒故事可聽了,于是紛紛起身蹦蹦跳跳回寨中,找阿媽鬧晚飯吃去。
小童們身上清脆作響的銀飾交擊聲漸漸遠去,裘嶼寧方才微微側身,向老人巴萬輕輕鞠躬示意。
“老人家的中原發音倒是地道。”
巴萬低頭收拾自己的背簍,沒有接裘嶼寧的話。
“我不小氣,聽得懂我們這兒的土腔調調,我的故事便随你聽。但再多的,不是我們土生土長的娃你可就不一定聽得懂喽。”
“小生不才,識得荊南山音(注2)。”
巴萬聽後愣了愣,轉身正色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白淨青年。
說是青年,看身形倒還介于少年之間,腰背挺直氣質儒雅,身板單薄隐隐尚有抽條之勢。
面色和善眸色如玉,端的姿态倒是謙卑。
巴萬并沒有因此而放緩自己的态度,隐隐還有些受到挑釁般的,莫名不悅之感。
“我們蜀地與世隔絕,看你一幅中原長相,來我們這窮山僻壤處作甚?”
裘嶼寧剛要張口,被巴萬擡手打斷道:
“不管你來所圖為何,中原人,可不要攪了此處的安寧,不然小心我們十萬大山九十九寨要你有來無回!”
放下狠話,巴萬拿起拐杖将背簍背起,打算離去。深藍衣角被風吹起一角,自以為潇灑震懾住了那年輕人。
誰知春風和煦的聲音,又在巴萬背後響起。
“老人家您不要多想,我沒有壞心。”
裘嶼寧左手食指在袖子下,輕輕扣着拇指的扳指,面上笑得溫順恭敬,
“我游歷經過此地,方才聽聞您講述的故事,對這浩浩山林頗有些興趣。于是便想在此歇歇腳,順便到這山裏面瞧瞧。”
“進山?”
老人似是被裘嶼寧的好脾氣打動,對其抵觸的态度也有了些松動。
“正是。”裘嶼寧瞧着有戲連忙應下。
“哼,想要活命,這山我勸你不要随便進,若真是忍不住好奇的話……”老人對着寨子的一角處揚了揚脖,
“去找守山人吧,他說不定會帶你去。”
裘嶼寧看着老人身背背簍拄拐往寨中晃去,無聲嘆了口氣。
畢竟是自己算出來的卦象,京城那位主兒又是個一貫閑散不肯受累的,只得自己親自來跑這個腿。
如今去京千百裏都到了這裏,就差臨門一腳,可不能因為老人的幾句話給吓跑了呀,好歹也要把卦上算的那人找出來才是。
裘嶼寧給自己加油鼓氣,随着老人巴萬的腳步進入了寨中。
好在寨中男女對自己倒是友善,裘嶼寧一張中原長相的臉,搭配一口流利的荊南獨有山音,也讨到了不少好感。他被順順利利的以路過旅人的身份,安排到了寨中的小屋。
寨子依山而建,被一條一臂寬的小溪分成左右兩邊,右邊寨子所建地勢稍緩,另一邊則貼着山腳坡度建造有些許傾斜。
裘嶼寧的小屋被安排在右邊寨子前方,靠寨口處。
裘嶼寧在屋中落腳後,終于算是緩了一口氣,自從下了官道後,為了找到這個山溝溝,裘嶼寧已經舉着羅盤,走了整整兩天一夜了。
若再來一夜,自己和這羅盤遲早要壞一個。
好不容易找對了地方,怕是此後的找人事宜進展也難說順利。
在寨口聽那老人說了句什麽,“十萬大山九十九寨”?
方才裘德安留意看過,所有寨子依山連綿,一眼望不到頭,自己所在恐怕是最外緣的第一個寨子。
合着走了兩天一夜才将将走到人家的家門口!
裘嶼寧搖頭苦笑。
初來乍到還是不要随意出動的好,若太急着找那個什麽守山人帶自己進山,會被察覺端倪。
為避免行蹤暴露打草驚蛇,裘嶼寧打算換上夜行衣,趁着夜色先偷偷打探一番。
此時敲門聲緩緩響起,裘嶼寧上前開門,門前站着一身着藏藍短衣衫,上衣綴滿銀片之人。
裘嶼寧被他身上的銀片晃了一下眼,硬撐着眼睛不适和人打招呼。
此人是誇唔寨主的大兒子巴努,好客的寨主聽說寨中有異鄉旅人前來拜訪,馬上派大兒子前來探望以示友好。
“這是家裏剛做好的酸湯魚,還有白天寨裏砸的糍粑,你要是吃不慣跟我說啊。”
裘嶼寧很感謝這個淳樸的中年人,自己确實是餓了挺久了。
只是裘嶼寧作為一個在京城混跡已久的四品小官,總是改不了見人就套話的毛病,拉着巴努進屋一通聊,把人家家底套了個底兒朝天。
原來,所謂十萬大山九十九寨,不過是個顯得人多勢衆的說辭。
實際這大山深處,總共也就藏着不到五十個寨子,寨子有大有小,多的有上千號人,少一點不過幾百人。
可就這麽算下來,總共也得有小幾萬人,裘嶼寧嚼着糍粑,感覺一口糍粑咽下去,快把自己心髒給糊住了。
來時還信誓旦旦的向那位尊貴爺誇下海口,元日之前定能回去,現在想來只剩苦笑。
送走巴努後,裘嶼寧定了定神。
幹耗着沒有辦法,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從自己小屋摸到山腳處并不難,裘嶼寧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橫穿了整個寨子。
裘嶼寧仔細聽着動靜,邁步悄聲跨過山腳處孤零零那一棟小屋打算上山。
他記得那個寨口老人,當時是沖着這個方向擡了下頭,雖然不知道這守山人到底有何能力,但在寨人敘述中,姑且算是個神通廣大的存在,自己暫時還是不要驚動他為好。
裘嶼寧放緩步子,悄悄走了兩步……
“止步。”
裘嶼寧輕輕一抖,沒想到這守山人的聲線倒是出乎意料的甘冽低柔,聽得耳朵有些酸癢。
裘嶼寧回身看去,瞳孔猛縮。
銀白色的頭發在月光下爍爍閃動,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雕滿花鳥的銀質面具,面具下是難以遮住的深邃紅瞳。
來人身姿英挺一身藏藍衣衫,微敞的胸襟裏是分明的肌肉線條。頸佩銀質編圈□□,耳朵上的銀鏈墜着幾朵小銀花,叮叮作響折射細碎月光。
裘嶼寧心中瞬間閃過了無數種對策,一種詭異的奇特之感,令他在瞬息之間選擇了最不靠譜的那個。
試想一下,一個黑衣蒙面之人和一個長相奇異之人,三更半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深大山裏,會做些什麽?
裘嶼寧選擇發揚,自己在京中摸爬滾打多年習來的優秀本領——官場五大技之“忽悠”。
“剛剛聽到有野獸嚎叫聲,這位……你可有聽到?”
“……”
“別是寨中哪戶人家的牛逃出牛圈,讓野獸叼去了吧?”
被一雙冷俊無波的紅瞳盯着,裘嶼寧快要編不下去了
“要不上去看看,指不定能幫上忙呢?”
“……”
裘嶼寧感覺自己面罩下的臉都要笑僵了。
但凡不穿這身黑衣蒙面,自己都能尋個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幌子,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着守山人的面原路返回是不太可能了,最壞的情況是,萬一他一嗓子叫來全寨的人,自己可就更難趁機回自己的那間小屋,當什麽途徑旅人了。
不如先鑽進山林,繞一繞再拐回寨中?
走為上計,裘嶼寧盯着銀面具慢慢後退。
就在即将轉身的時候,銀面具似乎發現了他的意圖,他閃身上前,滿身銀飾“刷拉拉”作響。
裘嶼寧眉心一顫,銀光粼粼幾乎瞬間就出現在自己以前,裘嶼寧抽出護身短刀向前刺去。
“铮——”
短刀被彈開,裘嶼寧穩住步子,輕輕轉了轉自己發麻的手腕。
定睛看去,發現對方僅擡手以臂上銀镯擋住自己那一擊,心中暗嘆稱奇。
雖有意試探放緩攻勢,但放眼京中能輕松以腕力,揮開自己一劍的武官不過十人。
沒想到一小小守山人能有如此身手,看來這蜀地十萬大山之中是藏龍卧虎呀。
“山,你不能進。”
又是簡短又動聽的幾個山音。
雖被人攔着,但這回裘嶼寧倒是不失好脾氣。
“為何不能進,難道真如老人們的故事所說,這山裏有妖怪?”
裘嶼寧靠樹一站,盯着那月下銀獸緩緩笑問。
“……”
看樣子,這銀面具好像只是不想自己進山?
裘嶼寧心中計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