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願景【一】
一葉扁舟在沉寂的深夜無聲滑進那片光芒,言二原先以為那些光點都是螢火蟲,待身臨其境才發現,那些細碎明亮的光并非來自小蟲子的尾部,而是另外一種未知的生命。
那些生靈都不足言二小指指甲蓋大,卻都生着可愛的圓腦袋和短胖的四肢,它們的圓腦袋接近透明,上面沒有任何五官,只有一條像是蝌蚪的小黑蟲在腦袋裏游來游去,貼着腦壁,黑而明亮,追着言二和弋之的小船,在狹窄的空間裏,熱烈游動。
而發出光亮的,正是這唯一的小黑蟲,它們每游蕩一次,黑色的皮膚上就會散出白光,穿透圓圓的腦袋,變成黑夜裏的溫柔熒光。
“這是山晗。”弋之不知何時站到言二身後,輕聲細語道,“是最小的山怪,只有在天将明前,且山雨未至,才會成群結隊地短暫出現,它們性情活潑溫順,沒有攻擊性,如果看到它們,就說明天要亮了,并且你将看到黎明的彩虹。”
言二生怕驚走這些小東西,也壓低聲道:“我以為是螢火蟲。”
“也有螢火蟲啊。”弋之指着圍繞在他們周圍的那十多只螢火蟲,調皮輕笑。
言二在漫天熒光裏看着弋之的臉,心中的溫暖和柔軟像漲潮的海,不知不覺将自己徹底淹沒。
這一刻,他徹底明白,他為什麽一直舍不得弋之。
扁舟從山晗的光群中悄然遠走,等到舟身再次擱淺,天光果然微亮。言二扶着弋之回到岸上,沿着晨曦的方向朝前走,直走到他們這一天兜兜轉轉都未到過的地方——言二那輛帕薩特停着的山道上。
感覺有雨絲落在鼻尖,言二擡頭,就見晨光中飄起了輕薄如絲的雨,他和弋之站在山道懸崖一側,俯瞰山下的農田和鄉村,以及山腰下若隐若現的曦光彩虹。
“走出來了。”言二一把托抱起弋之,“我們走出來了!”
“太好了!”弋之抱緊言二脖子,雙腿夾着他的腰,開心道,“你趕緊去醫院治傷,我回去找那三個遷墳的工人。”
一聽說她要獨自返回樹林,言二把她放下,皺眉,“太危險了!”
“我已經知道他們被困在哪兒,現在只是過去把他們帶出來。”弋之一頓,苦笑道,“況且,我也應該去和它們了結這件事,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它們自己犯錯,還煽動慫恿一群妖怪一起犯錯,置之不理的話,遲早釀成大禍。”
言二理智上都能理解,情感上卻無法接受,他踟蹰許久,最後在弋之亮晶晶的眼神裏敗下陣,只用力握住她的手,輕聲卻堅定,“不要忘記我的第三個心願是你要留在我身邊,一定要回來,回到我身邊。”
“好。”弋之毫不猶豫答應,仿佛那是再輕松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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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二坐進車裏,透過後視鏡眼睜睜看着弋之瘦小背影重新被樹林吞沒,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弋之,她也是這樣送他離開,之後消失。
言二原本因為晨光和彩虹而激動的心情變得惡劣,他猛踩油門,向着山下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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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二回家後,卻沒有上樓,而是來到馬路對面,把房車冰櫃和水桶裏的鮮花全抱到帕薩特上,又拿走官長銘的擴音器,這才驅車重往來路去。
五六點的縣城和鄉村尚未清醒,到處空蕩蕩的,言二只用半小時就又回到弋之離開的山道上,他把車停好,自己爬到車頂,舉着擴音器沖樹林喊話,“我知道你們都在,我給你們帶了見面禮,出來吧,我們聊聊!”
一開始,偌大的樹林毫無回應,這讓言二看起來像個十成的傻子,可他堅持不懈又喊了幾分鐘,終于,在最靠近山道的一棵樹後,探出了第一顆腦袋。
言二看見它,用力揮手,示意它過來。
那妖怪左右看看,大概是沒發現弋之,這才大搖大擺走出樹林,來到言二身前,惡聲惡氣地問:“大清早你瞎嚷嚷什麽?”
言二和和氣氣道:“我想和你聊天。”
“聊天?”那妖以為自己聽錯,瞪大眼睛反問,“我和你有什麽好聊的?”
“你認識我吧?”
“誰不認識你啊!你這個躲在弋之背後,卑鄙無恥的人類!”
言二也不生氣,“你是萬妖冢出來的吧?”
“廢話!”
“那你随便告訴我點關于萬妖冢裏的事吧。”言二邊說邊遞出一枝花,“你告訴我一件事,我送你一朵花。”
妖怪下意識接過花,“你想知道什麽?”
“随便,什麽都行。”
于是那妖說起自己在萬妖冢裏的鄰居臭鼬,他對自己的鄰居怨聲載道,從它黑白的毛發說到它亂七八糟的地洞,又說起它的臭味,深惡痛絕。
它說這些只是無聊,加上想惡作劇,沒想言二卻聽得津津有味,末了還向它道謝。
在第一只妖怪講述的過程裏,更多的妖怪聚集過來,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後面的妖怪們便無所謂地接過言二送來的花,滔滔不絕聊起自己過去的生活。
它們說自己化妖的經過,談自己在萬妖冢裏的生活,講它們知道的弋之。
言二每聽完一件事便送出一枝花,等到聞訊而來的妖怪們各講完自己的事,天色已入午,而言二的帕薩特旁也聚集成百妖怪,比雨夜那回更甚。
那些妖怪吵吵嚷嚷,別人說什麽它們都要插一兩句話,有些一言不合就到旁邊打架,有些說得煽情便引來成片哭聲,有些說了可笑的話,所有妖怪集體嘲笑,不少妖怪把花插在腦袋上,随着它們說話動作,那些花便在日頭下搖曳,好似重新長在土裏。
狹窄的山道上,妖怪們把言二圍在中央,卻沒一只想起要害他。
等到言二送出最後一枝花,有個四目三耳的妖怪蹿到他旁邊,問他,“你為什麽要聽我們說這些?”
言二看着它成倍的眼睛,也不覺得害怕,“因為我想了解你們。”
他想感受昔日的萬妖冢,想知道妖怪被人類欺騙囚禁在地底下的生活,只有明白了這些,他才能真正明白妖怪們的愛恨,才能明白那些微不足道的希望對弋之而言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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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之獨自進入樹林後,遇到妖怪便打聽巨怪的下落,大家都知道這兒昨天發生的争鬥,一個個諱莫如深,都不敢當面站隊。
弋之也不勉強,獨身一人優哉游哉地循着空氣裏若隐若現的硫磺味,繼續朝前走。
走了沒多久,她便在一條水流較大的河邊看見巨怪的身影。
巨怪還是那滿目瘡痍的模樣,背對弋之坐在河邊給自己清洗身上的膿包。弋之看它半個身體泡在河裏,周圍無數毒蟲在水面撲騰,心想言二昨天渴急了也不喝這附近的水果然明智。
弋之在巨怪身旁的一棵野柳樹上坐下,輕聲問:“我還是想不起來你的名字,你能告訴我嗎?”
巨怪早早便知她過來了,只是懶地擡頭,“我的名字并不重要。”
“可是對我很言很重要。”
“為什麽?”
“說不定我們以前在萬妖冢是朋友,或者是鄰居,或者曾經一起吃過飯。”
巨怪冷哼一聲,“你可以放心了,我們過去在萬妖冢從來沒有交集,不是朋友,不是鄰居,更沒有一起吃過飯。”
“是嗎?”弋之摸摸下巴,懶散地趴在樹枝上,仍是低頭看巨怪,“等你洗完身上的傷,我們還要打一架嗎?”
“我身上的傷是洗不完的。”巨怪說,“但我和你的架也必須打。”
弋之早料到這個答案,無奈點頭道:“那我可以請你到岸上打嗎?因為我實在不喜歡水。”
“好,不過你得再等等。”巨怪從肩胛骨的位置抓下一只蜈蚣,扔進嘴裏一頓亂嚼,口齒不清道,“我還想再洗洗。”
“不急,你慢慢洗。”弋之在柳樹枝上翻了個身,仰面朝天,雙臂枕在腦後,驕陽曬在她近乎透明的臉上,她眯了眯眼,随後打了個哈欠。
“昨晚沒睡好?”巨怪問。
“你們在外頭又是迷障又是天羅地網,我怎麽可能睡得好?”弋之捶捶肩膀,“更何況山洞裏又冷又硬,還沒有食物,我白天要趕路,下半夜還要趕路,累得要死。”
“聽上去是不太好,可是比起咱們過去在萬妖冢,這樣的地方豈不是天堂?”
“咱們過去的萬妖冢啊……”弋之摘下兩片寬柳葉,蓋在眼睛上,這下整個世界都變得嫩綠起來,她忍不住笑,“咱們過去的萬妖冢,那可真是地獄啊……我至今記得地底下的赤焰漫天燃燒,不管在哪兒,每走一步都像走在燒紅的刀刃上……那個地方除了火還是火,別說人,就連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活不下去,多少妖怪發了瘋,自相殘殺,互相吞食,可地上的火還是一日高過一日。”
“是啊。”巨怪停下手中動作,長長嘆息,“後來要不是九尾白狐犧牲自己建築起幻境之城供我們居住,我們這些老妖怪,哪裏熬得過這千年。”
弋之想起那只通體雪白的九尾狐貍,以及總是與它形影不離的那株小桃花,也忍不住悵惘,“那是我見過的最後一只九尾狐貍,九尾狐貍的天生幻術恐怕也要在這個世上絕跡了。”
這個場景很奇怪,昨天還鬥得你死我活的兩只大妖怪,并且等下還要一決生死,可此刻,它們卻一左一右待在河邊,曬着太陽,洗着澡,吹着風,聊它們共同經歷過的那點事,像久違的老友,又像曾經同一個戰壕爬出來的戰友。
在萬妖冢那樣的地方呆過,要說生死與共過,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