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車【三】
原本雷電交加的傾盆大雨到此刻只剩下密集雨簾,言二開出他們那輛帕薩特,弋之坐上副駕駛,笑道:“這是那天晚上送你們下山的車。”
“這車随便買的,平時沒怎麽用。”言二說,“但以後可能就得經常用了。”
“為什麽?”
“你是妖,小崂山是道,你們都有自己的本事飛檐走壁日行千裏,但我和官長銘不行,假如遇到需要我們幫忙的事,我們最快的代步就是車了。”言二把車駛進外頭大路,“但這車性能不好,可能還得再買輛好的。”
“你和官長銘這日子過得挺随心所欲,花店也是,想開就開,不想開就不開。”弋之不喜歡下雨天,加上莫名其妙被送了把油紙傘,心情郁悶,往日不會說的話突然就不假思索說出口,“還有你的名字,言二是個假名吧。”
言二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微微一僵,面色卻如常,“言二是我自己取的,确實不是我戶口簿上的名字。你呢?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我不知道誰取的,我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叫弋之,好像弋之這個名字理所應當是我的。”
“可能因為諧音吧,一枝花,所以叫弋之。”言二輕聲道,“其實你的名字寫下來,眼力不好的人會看錯成戈之。戈在以前是兵器,象征戰争。戈和弋都是象形文字,金屬兵器的戈少掉一只腳,不就是你的弋,弋是小木樁的意思。”
弋之聽得有趣,“你懂的挺多。”
言二漫不經心地笑,“官長銘說你的心願是世界和平,是有道理的。”
“什麽道理?”
“戈之,諧音戈止,戰争停止,不就是世界和平嗎?”言二說,“你活了兩千年,是不是最讨厭兵荒馬亂的年代?”
“是很讨厭。”弋之說,“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朝堂之上也是爾虞我詐派勢紛争,沒有比那更讨人厭的了。”
言二點頭道:“我也很讨厭。”
弋之看向他,“你也經歷過戰争嗎?”
“家庭戰争算嗎?”言二突然笑了,看上去這似乎只是一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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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二的目的地在商場,因為是工作日午後,又是大雨天,商場裏的顧客不多,言二拉着弋之往一樓女鞋部去,邊走邊問:“你穿幾碼的鞋子?34?35?”
弋之來到言二身邊後,只有兩三套換洗的衣服,鞋子更只有一雙。言二猜測那雙不合腳的涼鞋極有可能是弋之下山後在路邊撿的。
女鞋部裏琳琅滿目,大部分都是高跟鞋,弋之個矮,挨在言二身邊尤顯嬌小,店員們接待時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偷看言二,餘下時間則向弋之推銷高跟鞋。
弋之很為難,穿上高跟鞋後直接栽進言二懷裏。
言二哭笑不得,趁店員去拿鞋時,在弋之耳邊揶揄道:“要不我們去五樓童裝部,那裏一定有适合你的鞋子。”
弋之氣憤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為什麽要去童裝部?”
言二便站直身,拿手比劃兩下弋之的身高——弋之即使穿上高跟鞋,也只到他脖子處。
這無言的俯視更讓弋之心碎,她坐在試鞋的沙發凳上,不高興地噘長嘴。
言二更覺好笑,低頭問她,“你為什麽那麽在意身高?”
弋之揪揪衣角,嘟哝道:“高點好啊。”
“好在哪裏?”
弋之想了又想,還真說不出一定好在哪裏,對她而言,很多事都不是絕無可能,那高個子又絕對好在哪裏呢?
“不要想了。”言二揉揉她腦袋,笑道,“你這樣就很好,小小的,很可愛。”
弋之抱住被言二揉過的腦袋,不知道他這個可愛,和最開始官長銘拿她和碩鼠比,是不是更值得開心。
管他呢,她确實開心了。
最後,言二給她挑了雙方跟小涼鞋,又去樓上運動部買了雙最小碼的運動鞋,還要帶她去女裝那兒買衣服,弋之不答應,不想再花錢,卻被生拉硬拽甚至扛進店裏,由着導購們一件件往她身上試衣服。
兩小時的商場逛下來,言二手裏拎了七八個袋子,這才心滿意足領着弋之回家。
“為什麽要花這麽多錢?”弋之問。
言二說:“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就要花錢嗎?花的越多心情越好。”
弋之沒聽說這樣的邏輯,卻明白了一件事,真正心情不好的人其實是言二,忙于花錢的他也不過是在轉移注意力。
可是為什麽呢?
他為什麽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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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官長銘才發現他們消失不見,打來電話讓帶外賣,言二頗有耐心地讓他點餐,官長銘啰裏啰嗦一大堆,言二一一記住,果然開車繞道去店裏打包外賣。
言二帶回極其豐盛的外賣晚餐,等他們回到家,雨徹底停了,天也剛剛暗好,官長銘在頂樓天臺鋪開折疊桌,又和小崂山搬來幾把凳子,就把言二、弋之和熾雨全請到樓頂,就着雨後涼風,沁涼舒适地聚起餐來。
官長銘連喝兩罐啤酒,暢懷道:“你們不知道,我和言二走了這麽遠的路,去了那麽多地方,就在這兒最開心!我怎麽也不會想到,我會在這兒遇見你們,一只妖,一位道士,還有一個鬼。”他嘿嘿笑了兩聲,托着兩腮看向弋之身旁的空座——據說熾雨就坐在那兒。
熾雨确實坐在弋之身旁,她不吃不喝,只安安靜靜陪着他們。她對這些人心懷感恩,只不過她在冰冷的河底被封印太久,久到她已經習慣了冷漠對待一切,不擅長應對突如其來的關懷和幫助。
弋之吃得歡,要給熾雨夾菜,被拒絕後,想起她的身體,便問:“你還有哪兒不舒服嗎?如果不舒服,要告訴我,我一般都能幫上忙。”
“我很好。”熾雨輕聲回答,她不僅人長得美,聲音也動聽。
弋之不由自主也學官長銘的模樣,兩手托腮盯着熾雨,陶醉道:“熾雨,你真的好漂亮啊!”
熾雨面無波瀾,對這樣的誇贊無動于衷。
小崂山夾起一塊牛舌,随口問熾雨,“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熾雨說:“大仇得報,我沒什麽打算了。”
小崂山又問:“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沒?”
熾雨淡淡回答,“無處想去,也無人留念。”
小崂山點點頭,無所謂地去夾第二塊牛舌,結果旁邊一筷子敲來,把他剛夾起的肉直接敲落。
官長銘正襟危坐,雙目如炬地盯着小崂山,緊張道:“你別光吃啊,怎麽樣,她都說什麽了?”
小崂山看看熾雨,又看看官長銘,一張老臉皺成苦瓜,“哎喲,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熾雨碰碰弋之的手,對她說:“你幫我告訴他,就說我傷已經痊愈,想獨自離開。”
“離開?”弋之下意識反問。
聽到這話的官長銘原地蹦起,“離開?!”
弋之忙擺手示意官長銘坐下,官長銘卻心急如焚,不管小崂山怎麽扯,就是坐不住。
“你要去哪兒?”弋之問熾雨,“你剛才不還說無處可去嗎?”
熾雨說:“我現在雖然無處可去,卻有個地方是我早該去的。”
弋之似有所料,低聲問:“地府?”
熾雨靜靜颔首。
那邊官長銘聽到這話更激動,“什麽?地府?陰曹地府的那個地府?為什麽要去?不要去!”
小崂山再看不下去,用力扯了官長銘一把,“陰曹地府又不是無間地獄,你怕什麽?更何況,鬼魂去地府複命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她如今解了前世仇怨,在人間就是無牽無挂孤魂野鬼一個,成天游蕩來游蕩去,這叫流浪你懂不懂?去了地府,她才可以輪回轉世投胎做人,才能重新擁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
“為什麽要投胎,現在……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嗎?”官長銘着急地語無倫次,“流浪,流浪也不一定是孤獨的啊,我和言二不也一直流浪嗎?如果想要家,我可以做你的家人啊!你想要生活,那就和我們一起生活,像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小崂山和弋之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該怎麽勸官長銘,他們一開始都只以為官長銘是被美色迷惑,加上之前鬼迷心竅的後遺症,才一直對熾雨情有獨鐘,等時間一長,他就會對看不見的弋之形同陌路,可誰也沒想到,官長銘對熾雨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怎麽也不放棄,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苗頭。
熾雨從座位上站起來,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大家都轉頭看她,官長銘察覺到熾雨要走,不管不顧追上去,砰地關掉樓頂鐵門。
他抵靠在鐵門上,神情緊張地看着弋之,“她走了嗎?”
弋之搖頭,指指他的身前,示意熾雨就在那兒。
官長銘吞了口口水,對着身前空氣結巴道:“我……你……你聽我說……”可他突然就說不下去了,因為有一瞬間,他四肢百骸一陣冰涼,尤其靠近心口的位置,冷到發麻。
那是被鬼魂穿透的感覺,他和熾雨同住屋檐下的這些天,他也被熾雨穿身而過過。
這是第二次。
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三次。
“官長銘……”弋之站起身,局促地看着他,不知如何開口。
官長銘擺擺手,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她走了,是不是?”
弋之點點頭,神情難過。
官長銘低下頭,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