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見錄

第25章 塵世卷（二）

塵世卷（二）

白曙雲陷入深痛的自責中，他近乎狼狽地離開了塵光卷裏的世界。

回到貞和十五年，竟也是黑夜。他無法辨認在真實的世界裏過了幾天，還依稀識得這是在柳州的邊界之地。

宋知不知去向，白曙雲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了。

四周荒涼寂靜，只一輪弦月高挂，樹的暗影在四處婆娑，風乍一吹，竟在樹林盡頭顯現出一座破落寺廟來。

白曙雲定下神朝寺廟走去，晚宿古寺，這不是常有的橋段，況且他自小在寺廟裏長大，難道還會怕麽。

單個小廟伫立在夜色裏，沉重落了灰，大概許久無人上香拜佛了。

而這裏面約莫亦有什麽到天都趕考的書生或是民間除妖師借宿，白曙雲能看到裏面甚至有鋪成的麥稭草垛。

他走進去，尋了些麥草鋪在中央的佛像後，閉目入定打坐。

剛沒過多久，破廟門就被誰跌跌撞撞地推開。白曙雲驚起，還沒來得及往佛像後掉頭查看情況，他就被闖入的人捂上了口鼻。

火紅長發于身側傾瀉而下，銀白的睫毛與琉璃色雙瞳近在咫尺。

對方也明顯沒想到是他，白曙雲竟捕捉到璃燈面上欣喜神色一閃而過。

白曙雲屏住呼吸，眼睛略略一瞟，發現璃燈嘴角還殘留鮮血，發梢也略顯淩亂。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寺廟的木門又被誰推開。

白曙雲能看見月色映着來人，正對着的這面牆壁上投下那人長長的暗影。

來者似乎戴着個鬥篷，看起來是人，不過究竟為何卻不甚清楚。

一個嘶啞而晦澀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燈……我知道你躲在這裏。快出來……成為我的養料吧……”

投在牆上的影子随月色與風聲搖晃，腳步沉重而緩慢，正離佛像越來越近。

璃燈眉頭緊蹙，他低首看了一眼白曙雲，似乎告訴他，你千萬呆在這裏。

白曙雲不知怎麽的心跳也加快，他推測璃燈并不是來者的對手，否則也不至于模樣狼狽。

他看見那影子停滞不動，然後黑影忽然折下——

“找到你了。”

白曙雲猛地拉住了璃燈的手。

一張駭人而十分驚悚的臉驀然出現在眼前，強烈緊張的沖擊感使白曙雲心髒狂跳。

時間，貞和十四年，地點，柳州郊外古寺。

恰好，去年此時這寺裏也無人。

白曙雲這才舒了口氣，一顆心逐漸平穩下來。

他發覺自己還緊緊抓着璃燈的手，低頭松開轉而用袖子輕拭額間薄汗。

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又感嘆起自己還是太弱了些。

“剛才……那妖怪呢？”璃燈對方才那一瞬間跌落時空的感覺有所懷疑，畢竟一下子披鬥篷的怪物就不見了。

白曙雲擡眸，半晌才回答道：“這是貞和十四年的那一天。你成功逃掉了。”

璃燈聽罷一挑眉，還是忍着先前被打傷的疼痛，有點踉跄地坐下倚在佛像後，氣息不穩道：“又小半年不見……你有進……”

一口鮮血噴濺，打斷了璃燈的話。

他又咳嗽了兩聲，不得不先閉上眼運功恢複一下。

白曙雲本打算撂他在這裏自己離開的，不過看他這麽一副樣子，竟又心軟起來。

破廟中一時間安靜下來，白曙雲也感覺到周圍的法力波動漸漸穩定，璃燈的氣息也稍稍撫平了些。

那人睜開眼，面上又恢複往日神氣，嘴角殘血就只顯得豔麗了。

璃燈大概腿腳受了點傷，他看白曙雲只站在他身側，也不與他說話，一時間覺得自己委屈了，大概是還不夠慘。于是使壞扯了白曙雲的袖子，使白曙雲腳下一個趔趄，就那樣順勢把人拉到自己懷裏。

白曙雲下颚磕在他肩頭，略一使力掙開璃燈的手臂，頗怨怼地看了他一眼。

璃燈才不管他自己胳膊被白曙雲剛才蠻力掙脫疼到他了，只是低低地笑了下。

“嗳，你沒有什麽要跟我解釋的麽？”

白曙雲聽罷覺得好笑：“解釋什麽？”

“比如……為何半年都不來找我？”

“……我為何要找你？”

“因為我在等你來啊。”璃燈幽深的眸子凝視着白曙雲，他上手強制讓白曙雲也轉過頭來，“定個規矩，以後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必須看着我。”

白曙雲扯了扯嘴角，用行動證明他拒絕，妄為地閉上了眼。

璃燈笑了下，捏了捏白曙雲的臉頰：“我的大恩人啊，你還是那麽……呆得可愛。”

白曙雲正要打開璃燈的手。

晴夜裏月色皎皎，灑落在舊廟的牆壁上，又折過來灑在兩人身上。

“阿雲……你先別動。”

“嗯？”

璃燈壓他在佛像一角，連扣着的十指都在告訴他要克制。

白曙雲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忽然将其推開，不知所措般垂下眸子不再看他。

璃燈捋了捋幾縷碎發，只好清清嗓子調笑說：“阿雲向來待我極好的，我亦想着你何時成為我的新娘子呢。”

說罷他毫無芥蒂地拉過白曙雲的手放在心口，目光灼灼有如星火。

白曙雲又擡頭茫然盯了他一會兒，想起方才殺掉張狗子的那個紅發少年，心中凄恻，收回手正色道：“阿璃，你莫欺我。”

“只是我與你算有些交情，不過今日便在此了斷吧。”

他忽然擡起眼看向璃燈，發現對方正盯着他緊緊抿着唇角。

白曙雲眼神中便生出一種淡漠疏離起來，他也不再說話。

璃燈半晌才開口：“……因為夜行司？讓你來殺掉我？”

白曙雲：“是我自己惹的禍……我要對無辜之人負責。”

璃燈“呵”了一聲冷笑道：“禍？原來你當我是禍害……”

白曙雲并未回答，只是攥着的袖子反複摩挲着，大抵心裏過意不去又必須做個了當。

“等你養好傷，就可以用蹉跎離開回到貞和十五年。我亦不會在此……我以後也不會去找你。”

璃燈不表态，只換了個話題道：“……你方才說這裏是哪一重境地？”

未及白曙雲斟酌好詞句，這破寺廟忽然從外及裏燒了起來，濃煙直入，借夜風席卷入內，好在破廟缺磚少瓦，不至于使他們一瞬間窒息。

璃燈當即拉着白曙雲逃離，白曙雲知道這附近恐怕都不安全，應當是披鬥篷的妖怪在貞和十五年氣急于璃燈在眼皮子底下逃掉，而放火燒了柳州近郊。

他們躲遠了這片正化為虛無的小樹林，白曙雲亦驚于塵光卷裏的時間因果變化之快，眼前幾乎已被夷為平地。

如果此時回去，大抵還在燒着。

“這是怎麽回事？恐怕不是我那個蹉跎那麽簡單的。”璃燈疑道。

白曙雲無形中對他起了防備，這塵光卷的秘密還是宋先生獨傳，這麽告訴他應當不妥。

“那個披鬥篷的尋不到人，将近郊燒了。不過他為何追你？”白曙雲模棱兩可地告訴他，為自己如何快些與璃燈分開而思量着。

璃燈看着他，忽然勾了嘴角，道：“我考慮不周，把那位大人老巢掀了。沒曾想實力還不夠……正面對上失手了。”

白曙雲沒全聽明白，他也不知道這些年璃燈在幹什麽，只問：“他不是你的同類嗎？為什麽要拆他家？”

璃燈似乎覺得與白曙雲談這些很有意思，眉眼可見的張揚而恣肆起來：“我這些年都在為成為妖界之主而清掃障礙……跟你說過的夜都，也被我重新改造換血……一些前朝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是該清除清除了。看他不順眼，所以想幹掉他呗。”

白曙雲不予置評，只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過了會兒才問道：“你在取人性命的時候……或者是要殺掉什麽妖怪的時候，有沒有什麽固定的準則？”

璃燈的目光流連在白曙雲頗為好看的眉梢，在夜色下他也不覺笑得很是動人心魂，只聽他說：“啊呀……我好像真的要完了。”

白曙雲沒明白，仍然抿着唇角。

他們齊肩坐在郊外不遠的一棵倒塌的古樹上，璃燈晃着自己的腳尖，看他衣擺的錦繡在夜色中流光，極為生動地說道：“阿雲只要跟我說話，我心裏就好高興。覺得自己許久沒有這麽雀躍過了。原來一顆心髒裏的能量如此有威勢。這種喜悅都要把我沖昏了。”

“所以我做這些真的是值得的……啊，對了，你剛才問什麽，我的準則？你不明白嗎——”

“我的準則是你呀。”

璃燈這樣說，夜色落入他眼中，卻不小心被那琉璃色點亮。

白曙雲看見他眼中的自己，匆忙避開了璃燈的視線。

吹過的夜風溫度褪去，璃燈繞着流連在他指尖的月光，輕輕說道：“你覺不覺得我們好像很熟悉啊。即使于你看來真正的交集只有貞和八年那一瞬……但你不怕我。”

白曙雲仔細想想，發現的确如此。但卻給他這些年璃燈都在他身邊的感覺。

難道是因為自己總是想他的緣故？白曙雲覺得自己是該好好反省了。

“嗯……你想說什麽？”白曙雲疑惑道。

璃燈笑起來：“這是我們的因緣際會，這是我們的宿命與劫數。如果我說我六百年前就見過你……你可信我？”

白曙雲聽罷錯愕，不過又思忖起來：“那你可還記得六百年前的結局？”

璃燈挑眉望着他，卻不願多說，只道：“結局麽——”

“就是我們六百年後又相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