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幸而醫院人多,劉婕戴了口罩。
否則她大概要被人看去自己張開嘴巴的窘樣。
其實陳昭已經看出來了。她剛才眼睛微圓,視線呆滞片刻,倏然躲開。大概是明白了。
“是嗎。”她含糊地裝傻。
陳昭并不戳破她。
他只是轉過頭去,唇邊的笑意漸漸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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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針時閑來無事,劉婕打開某同城軟件,聯系合适的房子。
房主:【一年起租】
房主:【你一個人住?我家不出單間】
劉婕點開對話框:【好的,打擾了】
點滴瓶滴答滴答,液體冰涼沿着手背蜿蜒,她忍不住放下手機,用空閑的手握住紮針的手。
陳昭也在擺弄手機,往下瞥一眼,然後看着她,意思是問她怎麽了。
“有點涼。”劉婕說。
“什麽?”陳昭大概沒明白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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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手涼。”對面床的小孩叼了根棒棒糖,指了指自己被媽媽捂在手裏的小手,“哥哥你給她捂一下啦。”
病房裏人不少,劉婕臉頰發燙,沒好意思去看陳昭的臉色。
大約沉默兩秒,小孩催促幾聲,開始哼哼唧唧,“媽媽,為什麽哥哥都不給姐姐捂手?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小孩的媽媽尴尬地解釋:“姐姐不用捂手了,小孩子才捂手。”她又跟劉婕和陳昭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孩生病特別難纏,想一出是一出......”
話音未落,小孩的哭聲已經響徹整間病房,剩下所有的病人都将視線投過來。
劉婕看見陳昭皺眉,她手指微動,低垂腦袋。
視線裏出現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輕輕覆上她的手背,劉婕呼吸微滞。
陳昭頓了頓,将手拿開。
劉婕松了口氣。
“擡手。”陳昭說。
劉婕茫然看他,他垂眸,沒有躲避她的視線,一只手握住她纏着膠帶的手腕,輕輕提起來,另只手掌心朝上伸到她手下,然後放下她的手。劉婕的手被他襯得嬌小,指節細弱,他将修長分明的手指插進她的指縫。
挂完一瓶藥水,劉婕整只左手冰涼,陳昭掌心的暖燥沒有任何阻隔地傳到她掌心。
“小孩。”陳昭看向對面的小孩,另只手輕點自己和劉婕牽在一起的手。
小孩一手抓着棒棒糖,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眼巴巴看着他,偶爾抽搭幾聲。
“別哭了。”陳昭說。
小孩點頭,棒棒糖塞嘴裏,扭頭看電視去了。
那麽接下來呢。
劉婕整只左臂都不敢動。
陳昭看她一眼,并沒有松手的意思,繼續擺弄手機。
好吧,人家心無雜念,只有她一個人兵荒馬亂。
劉婕以為是自己戀愛談少了,以至于牽個手就想太多。
她單手不方便打字,只好暫時放下手機,擡頭看動畫片。
藥水泡咕嚕咕嚕,水位線下降。
“明知我們隔着個太空,仍天天将......”*
劉婕放在腿上的手機屏幕亮起。
來電人:小姨。
劉婕四下看了看,有點猶豫,“那個,我出去接一下電話......”
陳昭剛才似乎在出神,他怔了怔,松開手,起身讓位置。他順手推着她的輸液架往外走,“我去陳闖那看看。”
劉婕掌心空蕩,霎時幹冷的空氣流通,忍不住蜷縮手指。
她接起電話,“喂,小姨。”
“亞楠啊,現在在哪呢?還在店裏呢?”
“我......”劉婕環顧四周,含糊應聲,“嗯。”
“這孩子,怎麽越大越不孝順了,怎麽不管管你媽媽。”李寶蘭說,“劉新榮又怎麽氣她了?來家裏一口飯都吃不下去,我看着都難受。”
“我爸又出去喝酒打牌......”劉婕說。
“多大的人了,是不是小孩?五六十歲了,孩子都這麽大了,還天天不着四六,李寶梅倒了八輩子黴了碰見這麽個人渣,乳腺結節全是給人渣氣出來的。”李寶藍氣得一頓輸出。
劉婕低頭挨罵,視線茫然地落在窗外繁華的車流。
李寶蘭罵劉新榮罵累了,戰火轉移到劉婕身上,“還有你,你也少氣你媽媽,知道嗎?”
“我沒想氣她......”劉婕骨子裏也是個犟種。
“你氣人的事沒少幹。”李寶蘭說,“你說人劉家的爛攤子,人家自己收拾,你上趕着幹什麽,就這麽一家店,也不賺錢,還耽誤你找對象,之前那幾個都黃了是不是?哎呦小祖宗,就這麽個小破地方,我上哪給你找絕世好男人啊。”
“我現在有正在接觸的對象。”劉婕心裏這樣想,但是沒有說話。
窗外的風吹進來,撩起她額前的碎發,輕輕搔動手指,微癢。
陳昭從樓上下來,在連廊處看到劉婕,她趴在窗前打電話,眉目沉沉的,情緒不太好。
他頓下腳步,在她挂斷電話後重新提步。
劉婕感應到什麽似的,回過頭來。她先是看了眼連廊口,似乎在懷疑他是否等了很久,然後朝他笑了笑。
這幾乎是她習慣性的表情,不管情緒如何,見到人總是要笑一笑。
陳昭眸色稍沉,“打完了?”
“嗯。藥水也快沒了。”劉婕看向藥水袋。
“等下叫護士。”
“好。”劉婕沒有察覺他的情緒,“陳昭。”
“嗯?”
“你知道嗎?今天......今天早上其實我沒忍住,哭了來着。”她靠在窗臺邊,低下腦袋,像小學生彙報。
陳昭眸中閃過訝色,但他只是嗯了一聲。
劉婕:“嗯?”
他好像并沒有很吃驚,早就知道這事似的。
陳昭:“你猜我上午為什麽總是看你?”
劉婕愣了幾秒。
“......怕我會繼續哭嗎?”
陳昭牽起唇角,笑吟吟看着她。
劉婕明白了。
她早上偷偷哭的事他知道,鄭希文問的話他也知道。
劉婕後知後覺地為自己尴尬,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
“我那個,不是矯情......”她咬唇,為自己辯解,“我就是,就是一時沒繃住。”
她很少掉眼淚,但是一旦被戳中淚點,眼淚會立即掉下來。
今早看到陳昭的那一刻就是那樣。她沒辦法解釋自己的心情,像髒兮兮的走丢的小狗,被人不嫌棄地接納。
“我知道。”陳昭抄兜,不再去盯她羞愧的表情,走到她身邊,并排靠窗。
他早上遠遠看到她一個人無助地蹲在居民樓後避雨,小小的一團。
她抱着手臂,整個人濕漉漉,額前頭發貼着頭皮,雨水順着發絲滑過臉頰,擡起眼睛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她眼梢的淚光,可她還是勉強朝他笑了笑。
“因為我爸媽今早吵架了。他們早上拌了幾句嘴,然後我媽要走,我去追她,就沒來得及拿傘。”劉婕說,說罷還點點頭,仿佛要确認自己說得與事實一致。
“所以你不是矯情,是一時沒繃住。”陳昭替她補充。
劉婕用力點頭。
“我這人脾氣就是這樣,有時候淚點比較低......也不是故意哭給你看的,就是,就是眼淚來得慢了點。我,慢熱。”
“慢熱。”陳昭琢磨她的話,慢悠悠擡眸問:“結婚這件事能不能稍微快點?”
“欸?”劉婕沒想到話題會跳轉到這裏。
“我想轉正。”陳昭坦白得令人招架不住。
相處久了,這張臉說什麽都帶着點混不吝的勁。劉婕沉默好幾秒,從心跳輕微加速到冷靜下來。
“那個,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
“嗯。你說。”
劉婕找回剛才的思緒,“......其實我媽生氣也有我的原因。”
“她一直不想讓我繼續經營克林,因為真的不掙錢,嗯,甚至在虧本。”
“其實我之前在京市幾年,攢了一點錢......我知道她想讓我穩定下來,更出息一點。”
劉婕心裏充滿矛盾。
這世界許多事仿佛是相悖的,比如她想聽媽媽的話,她想出人頭地,但是她的志向,她的能力,也許就到這裏了。
“我
好像做不到。”她輕聲說,“所以跟你相親,我很有壓力。”
她低垂着腦袋,聲音也壓得很低,仿佛要低進塵埃。
陳昭偏頭看她,“為什麽?”
“你是萬裏挑一的飛行員啊,保家衛國。前途光明。”劉婕說,“可我現在還沒那麽好。”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真的謝謝你,陳昭。”她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直視他的眼睛,笑着說:“我希望你可以等我成長,變得更優秀,當然,你沒有義務等我,所以你想要結束的話,随時都可以。”
成長期漫長,有些人只能相伴一程。聚散難免有遺憾。
陳昭靜靜聽她說完,搖了搖頭。
劉婕沒明白他的态度。
陳昭轉了個身,正對她,垂眸看着她的眼睛:“從最開始那頓飯到現在,中間有很多機會,我如果覺得不合适,早就走了。你知道我的職業,想要體面散場有很多借口。或者依我的性子,會直接跟你提。”
他的語氣比平時更肅正一些,嗓音低沉磁性。
“所以你剛才說的那些,我都不在乎。我不會看輕你,劉婕,你也不要看輕你自己。我說想和你結婚,是和現在的你,這樣的你。”陳昭坦蕩。
他瞳孔深黑,像極空淨的小型黑洞,要将人吸引進去。
我沒有看輕你。
你也不要看輕自己。
劉婕仿佛被什麽擊中,扶在輸液架上的手指輕微顫抖。
“當然,如果你堅持,到了人生最好的階段,才能結婚,我尊重。”陳昭淡聲,眸中情緒翻湧不明。
“陳昭......”劉婕小聲。
“小舅舅——”哭嚎的男聲打斷窗邊對話。
陳闖跌跌撞撞走過來,他舉起胳膊,一只纏滿繃帶的胳膊,一只貼着輸液後的膠帶,“嗚嗚嗚小舅舅,啥時候回家?我餓死了。”
“哎?小舅媽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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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麽,回去的路上,陳闖一直覺得車裏氣氛特別冷。
所以一到出租屋樓下,陳闖飛快推門下車,“小舅舅再見,小舅媽再見!”
腳步聲錯亂,噠噠噠變遠。
發動機輕微轟鳴,顯得車內更加寂靜。
劉婕坐在後排,看向駕駛座男人的側顏,他半張臉隐匿在黑暗裏,只能瞧見冷硬的下颌線。
“給我個地址。”陳昭将手機遞給她。
“嗯?”
“送你回家。”
“哦,好。”劉婕低頭輸地址。
陳昭手掌捺在方向盤上,視線落在內視鏡。
手機屏幕瑩瑩的光照亮她的臉。
“陳昭。”她輕聲叫他的名字。
“嗯。”他心中沒由來地、異樣地,柔軟。
“你什麽時候有空?”劉婕将左手攥緊,仿佛仍能感受到他掌心的餘溫。
“怎麽?”
這樣的勇氣和沖動可能一生僅此一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細如蚊蚋,并且在顫抖,“我想......”
“什麽?”陳昭問。
劉婕難為情:“我.......其實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覺得你的脾氣秉性都很好......”
她說:“然後職業上我沒有什麽要求,我的工作呢,雖然克林的經營狀況還不算特別好,但是我,我還有別的一點收入,所以養活自己沒問題,然後我想。”
什麽啊,說得七零八落,前言不搭後語,劉婕咬唇,暗自懊悔。
陳昭低笑一聲。
“跟我求婚嗎?”他輕聲。
劉婕眼睫稍顫。
“我當然有空。”陳昭說,“你呢,考慮好了,跟我結婚?”
他将問題抛回來,加重了這個問題的意義。
劉婕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