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七出休妻
第十四章七出休妻
梅清寒都要急瘋了,成天掉淚。老太君把她關在屋裏不許出去,更不許去學堂,應當是聽到了風聲。說英國府的盧元徽小公子已經好幾天不吃東西了,為了一個寒門庶女,命都掉了一半。
但盧元徽還是掙紮着想讓通過學堂的同窗,幫忙給清寒帶信。
這天阿流娘下學回來,院子角的月亮門,盧元徽突然出現,他氣息虛弱地道:“大嫂子,七妹妹呢?是不是也被關起來了?請你幫我給她帶封信——求你了,只有你能幫我了。”
阿流娘非常奇怪:“你們這是……”卻見盧元徽突然倒在地上,嘴唇灰白,胸廓抽搐像是在嘆息。
“來人啊!叫大夫!”阿流娘撲上去搖晃他,然而沒有反應(上前來的女眷開始哭叫,阿流娘已經注意不到了)。伸手摸他的頸——沒有脈了!她撕開盧元徽上衣,把耳朵貼在他胸口上,心音像是退潮紊流那麽雜亂微弱。她認準兩乳連線中間點,雙手伸直交握猛力按壓。持續了一會兒後,湊上去聽他的呼吸,沒有恢複,她将盧元徽下巴向上一推,一手捏住他鼻子,另一只手捏開他下唇,口對口地吹氣。
在做第二輪按壓的時候她有點後悔擦了過多的胭脂,蹭的帕子上都是唇印;終于在第四輪按壓之後,盧元徽的心髒恢複了跳動,胸廓也開始起伏。她伏在他口鼻邊确認着他的呼吸和頸動脈搏動逐漸穩定,指甲和嘴唇恢複紅色。她長舒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一只手還無意識地拉了一下盧元徽的衣服。
這好像不是應該放松的時候——剛剛注意力過于集中讓她對周邊根本沒有感知,現在她終于可以看見,不知什麽時候四周已密密匝匝地圍滿了,女人、男人,而他們正用一種完全不可思議、畏縮、疑惑、不贊同的目光包圍着她。
不要超前你的時代太多
不要比愚蠢智慧得太多
那顯不出你聰慧,反顯出你力量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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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家的趕來會面盧元徽的梅司愣住了。
為什麽會這樣?
我知道你有秘密沒有告訴我,可是這算什麽?
我應當,相信你是出于好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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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流娘環視了一周,那些女眷男丁的目光開始躲閃,他們剛剛還用鄙夷又獵奇、鄙視卻絕不想錯過的眼光貪婪地注視。梅司沒有躲,他只是顯得十分無措。
阿流娘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浮塵大搖大擺地站起來,沒有內疚、沒有瑟縮、甚至沒有猶疑。大嫂子真高啊,一臉淚痕的梅清寒想。她居高臨下地環視了他們,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梅司見過,在孔雀姬的臉上見過,那時她趾高氣揚地說:
“你們這群卑賤又愚蠢的陸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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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裏又滿了耆老。
阿流娘覺得很奇怪,似乎對于漢人來說,一切原本訴諸公義而結局龌龊的事情,都發生在這裏。在奢侈而古舊、繁雜而腐朽的雕花之下,衰老而散發出微微老年臭的老人們,半睡半醒着,并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聽懂了內容和做出了基于理性的判斷。這種家族集會,更像是為了不以後被冤魂找上自己,而進行的集體推脫。仿佛只要說一句“是進了祠堂讨論的”,罪責就被一個虛拟的群體頂替了去,責任就不會落到自己頭上。
“事情諸位都聽到了。”
“有傷風化。若是盧小國公在咱們府上出了事兒,不堪設想!”
“到了這步田地了,傷風敗俗,就說了胡人不行。——休了她!”
“休妻?——她可是河西少使送的,算是和親,河西會不會反對?讓她退一步,當個妾怎麽樣?”
“以妻為妾和以妾為妻都犯法!只能休妻或者和離!”
“河西已經不行了,如今都是李氏西夏的地盤兒了。錢塘江南腹地,河西又不會真的帶兵來打我們!就是在聖人那裏理論起來,也是她不守婦道!”
“聽說臨川王氏有意把宗室女兒嫁給大哥兒……”
“王丞相?這對梅氏來說大有助力!丞相在中央官僚系統的助力難道不比式微邊陲節度的一個使女強?”
他們渾濁的眼珠突兀地從老邁瑟縮的身體裏凸出,亮起對權力和利益的貪婪。沒有一個人真正在乎她做了什麽,她做得對還是錯。
在長輩的訓斥、威逼利誘下,梅司低着頭,大顆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滲出。他的眼皮還像一向的那樣微微凹陷,顯得有些沒精打采,只有他長而硬的脊梁還直直地挺着。他一直沉默,也并不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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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咱們都是無依無靠的人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忽閃着說,申昌遇望着那堂內人影綽綽,心口一陣絞痛,“其實我有時候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沒有把你送給梅兄,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他說的是河西。
阿流娘道:“怎麽?當初應該讓三青把他抓走?”
申昌遇目中淚光一火:“我?!我會讓三青把他抓走?!別忘了是誰把你從三青手裏救出來的!”他眼神露出一個十九歲失了所有親人的男孩子的憤怒和委屈,“我承認我是想要那黃金,可,可,我沒想到,我以為他不會答應的。”他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阿流娘白眼一翻:“哦,少使還要殺了我以明心志呢!”
“那是因為你,你……算了,當我沒說。我的心沒有行明兄那麽好,你喜歡他是應當的。這都是命,反正也沒用了。”申昌遇對阿流娘的情感是有一個變化的,其實一開始确實只是一個比較喜歡但是沒那麽上心的女奴,就像你喝多了腦袋一熱把喜歡的寶貝送給了好友,但是酒醒了後悔了。後來國破家亡,河西滅了,阿流娘是唯一和河西留後有關系、和他有共同回憶的人了,眼前人讓他産生了強烈的依戀。
“申少使只有跟三青鸮騎相比的時候是好人。”阿流娘對他笑笑。
/春草剛生的草原,馬蹄踏着殘雪飛奔,祁連山聳立。後面緊跟着五匹鸮騎,全副武裝的阿瑪頌金杖對準地面,機關炮一樣掃射,雪煙在黑馬馬蹄邊爆炸。馬上少年一身金繡黑袍,對着矯健的黑馬兒念念有詞,如同吟誦黑暗歌謠。
那馬兒以千裏駒的速度堅持了很久,終于兩腿一跪倒地而死。馬上之人摔下來,眼看被擒!危急之時突然一陣弓箭!為首者白馬金冠,目如深潭——正是少年的申昌遇!摔在地上的人擡起頭來,面具碎裂,鴉翼般的黑發飄如招魂幡——不是他,而是她!申昌遇伸手把她拉到馬上,全力朝箭陣範圍內返回。可還是有大鸮追上了他們。申昌遇全身壓下來,護住她。
利爪撕裂皮肉的聲音。
陸上人的血,好熱。/
“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啊……”申昌遇回想過去種種,譬如昨日夢境,金甲的三青猶如在目,他所追求的榮耀、所渴望的尊嚴、所期待的複仇如今已變成一地雞毛!國仇家恨、新憂舊傷、舟車勞頓連帶孤絕的痛苦終于都壓在了心口上。他感覺胸口猛地被揪了起來,心髒猛烈抽動直到它再不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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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元令帶着太醫一大堆人,好容易處理好了盧元徽的事兒。幸好秋原撥出一名人魚醫官裝扮成宋人,才得以救急,醫官向他保證不會留下後遺症。看弟弟呼吸平順了,他才放下了心。看元徽年幼的臉上還留着淚痕,盧元令嘆氣,終究也不全是為了怕溧陽郡主的震怒,究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轉頭又聽說梅司家裏因為盧元徽的事兒鬧起來,趕緊又去撲火,終究阿流娘是救了盧元徽一命,怎麽着不能讓梅司和阿流娘太吃虧。他想,自己一個騎都尉當得像個救火隊員,還在謀劃着,一面借由自己的威勢把這事兒在梅家壓下去,另一面也不要讓溧陽郡主過早得知。
經過盧元徽上下學常走的那僻靜無人、有一處月亮門的偏院。
赫然看見申昌遇抓着阿流娘的手在哭。
阿流娘像哄小孩子一樣,拍了拍申昌遇的臉。
盧元令驚呆了,像被雷劈中的人偶。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極度憤怒,他渾身發抖地擡起一只手臂:“你們,你們——你們這對狗男女,寡廉鮮恥!”
他憤然拂袖而去,怒氣沖沖地進入梅氏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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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安氏坐立不安:“這個惡人倒要叫我去做!”
阿流娘進來,行禮:“婆婆,有何吩咐?”
梅安氏不安地道:“大媳婦,你,你喝茶。你是胡人,不知道——對我們漢人來說,女子的名節,比性命還重要的呢……更別說司大哥兒是要走仕途的人,他中了會元,進士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你應該為了他好……我們梅氏大家,供養你是不成問題的,你想要田畝也好,店鋪也好,哪怕是隐居也好,我們可以一直養你的……”
阿流娘淡定地品着那特級的明前龍井,味道清香而淡:“休妻,在漢人裏是離婚的意思嗎?”
“……是。”
“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是嗎?!真的嗎?都依你,都依你!你說出來,財帛田畝你放心!我們也許你再嫁的。”
“離越州最近的海島是哪個?”
“這?普陀山?”
“好,我要在那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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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司聽了半日訓斥,終于能夠回到房中。盧元令雖然幫他把盧元徽這事兒按住了,但離開之前,欲言又止。
“一會兒又鬧祠堂,一會兒又要去普陀山。”
他站着看那少女忙碌,目光專注而犀利——是我所不認識的你。阿流娘幹着幹着突然兩手一摔,癟嘴:“餓死我了,我還沒吃飯呢!”她一說話就恢複了孩子氣的神情,是他所熟悉、認識的,他松了口氣笑了:“走,我們去廚房。”
他們在彌漫的煙霧中拉着手,像兩個孩子,半夜到廚房偷東西。梅司飲食起坐久受庭訓,技術不太熟練,就連掀蒸籠都循次而來像在祭祀禮拜;阿流娘顯然專業得多,她雙手并用,先多掀起來幾個探察清楚,然後選中最豐盛的,左右開弓,一手拎起一只赤醬蹄髈大嚼起來,另一只手還可以往梅司碗裏援助粉蒸肉和艾糕。隔着蒙蒙的蒸汽,梅司看着阿流娘鮮紅的指甲和被油浸得锃亮的銀環,突然産生了一種模糊的感覺。
雖然我如此希望與你靠近,就像大漠上那整個世界只剩我倆的夜晚,可嘈雜的白天、洶湧的非議還是會夾在我們中間将我們拉遠,就算朝夕相處,也可能心同陌路。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像現在這樣親密了,那個時候,我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你、面對曾經炙熱的擁抱和思念呢?以沉默,以眼淚,以沒人再回想起的歌詩,以我心靈難以言說的戰栗——
“如果有一天,我們沒法像今天這般了……”他聽見自己不忍卒句,聲音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