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母親（一）
母親（一）
每個孩子在受苦後總想要回到童年，回到母親的懷裏。母親的懷抱仿佛是能夠治愈溫暖一切的港灣。
江苔生想回到更早之前，回到姚淑雲的肚子裏，親手掐斷那根聯系着她們的臍帶，讓她能夠溺死在那汪混沌的生命之海裏。
蕭長矜忘記了在漩渦裏經歷了什麽，只記得非常痛苦，但又不記得确切的痛感。
痛到極致，大腦的保護機制會幫你遺忘一些事。
只是他始終沒有放開江苔生的手。
兩人在大街上醒來。
一串孩子歡笑着從他們身旁跑過。
兩個人慢慢相攜着爬起來，這條舊街道上的景物逐漸清晰。
蕭長矜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身邊的江苔生，感到不可思議。
江苔生臉上灰撲撲的，頭發和衣服都淩亂不堪，幸好看着似乎是沒什麽傷口。
“沒事吧江苔生，受傷了沒？”蕭長矜的手毫不自覺地在她的身上亂摸。
江苔生頂着個雞窩頭，看着他，搖了搖頭。
蕭長矜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而後他突然反應過來，咦，這應該是另一個夢境了，她怎麽還在他身邊呢？
他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和身體，是他自殺那天的打扮，身體也是自己的，指骨分明，手背青筋隐現。
他遲疑地看着江苔生：“你……還記得我嗎？”
江苔生點頭。
“我是誰？”
那一瞬間，他很希望她叫他張警官，那樣事情會簡單好辦得多，但又隐隐抱着一絲其他的期待。
在她講話說出口後，空氣似乎都凝滞了，蕭長矜喘不過氣來。
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的回答——
“蕭長矜。”
啊，江苔生這一次還記得他，這是為什麽呢？
蕭長矜捏着手心裏的玫瑰花瓣，突然想到，也許，是因為兩個夢境有關聯呢。
上個夢境是關于她父親的，而她父親的案件其實還未解決，比如，她是怎樣知曉真相的，姚淑雲又為何要說出那些話……
難道，這個夢境是關于姚淑雲的？
江苔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蕭長矜想，上個夢境雖然他們有一起查案，可他頂着的都是張義渠的臉，現在驟然換了一張臉，其實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她會不會感到害怕。
思及此，他彎下腰，十分誠懇地看着她：“江苔生，你聽我說，不要害怕，我叫蕭長矜，來自2019年，我穿越到這個時空，是為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啞在了口裏，因為她撞了進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能感覺到她的依戀和恐懼，只是這恐懼不是因為覺得他陌生，而是，害怕失去他……
蕭長矜怔住，良久，才憐惜一般，撫摸着她的肩膀。
喃喃：“我在這，會一直陪着你，我在這兒，再也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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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着寬松孕衣，小腹隆起的女人提着剛從集市上買的菜，從他們身邊走過。
幽幽的香味湧入蕭長矜的鼻腔，他懷裏的江苔生也像是感知到了什麽，身體一僵。
蕭長矜慢慢地松開她。
“女士。”他低喚。
已經和他們擦肩而過的女人回過頭來。
蕭長矜一看，果然是她。
江苔生怔怔地看着女人，眼淚流了下來：“媽媽……”
姚淑雲沒有聽清江苔生的話，但她還是友好地對着他們笑了笑。
略微浮腫的臉，使這笑容顯得很慈藹。
蕭長矜把江苔生往身邊一攬，以穩住她的心神，他看着女人，解釋道：“您好，我們來這兒旅游，遇到車禍，錢包丢了，請問可以去您家裏借住一晚嗎？”
姚淑雲這時候大概二十出頭吧，臉龐還很稚嫩，眉眼間和江苔生有很大相似度。
面對奇怪的陌生人，奇怪的請求。
奇怪的是，姚淑雲并沒有拒絕，她微笑着，點了點頭，說：“好啊。”
于是，江苔生、蕭長矜跟着姚淑雲回了家。
回到那個破舊的，長滿青苔的房子。
她将他們兩人安置在客廳，打開了電視機，說自己要去做飯，然後就挺着肚子走進了巷道後面的廚房。
江苔生和蕭長矜坐在沙發上，電視機裏在放着江苔生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七個葫蘆娃》，在無人陪伴的童年，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後來蕭長矜來到了她的世界，陪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曾經問過她為什麽喜歡看這部動畫片。
她回答得很玄乎，她說：“因為有七個葫蘆，一個死了還有另一個。”
他聽不太懂。
江苔生盯着電視。
眼前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矮矮的沙發，蕭長矜坐下去，小腿要高出沙發一大截。
他擡眼，看到屋頂沒了一片瓦，漏下一束光，和一條如斷線珍珠般的水柱。
廚房傳來鍋鏟與鍋劇烈相撞的聲音。
江苔生說：“爺爺只有一個，爺爺死了，葫蘆娃會很傷心，葫蘆娃有七個，葫蘆娃死了，爺爺不會那麽傷心。”
蕭長矜糾正道：“每個葫蘆娃都是獨一無二的，任何一個葫蘆娃死了，爺爺都會很傷心的。”
江苔生擡眼看他，撅嘴，委屈嘟嚷：“他愛很多人，有很多人愛他，我死了，他不會那麽傷心。”
蕭長矜沒想到她說的是這個，想了一會兒，他回答她：“愛情具有排他性，不管他有過多少女朋友，他愛的人永遠只有一個。”
“那他為什麽要有那麽多女朋友？”江苔生傷心道，“可我只有他啊。”
蕭長矜後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有那麽多女朋友。
不過還沒等他忏悔，江苔生又道：“我希望他有女朋友，我希望他快樂、幸福，即使沒有我在他身邊。”
蕭長矜摸她的臉，認真道：“沒有你在他身邊，他不會快樂、幸福，他知道錯了，他再也不會交女朋友，再也不和別的女孩子說話。”
“真的嗎？”江苔生歪頭，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真的。”蕭長矜拍拍她的腦門。
“我是你的女朋友嗎？”江苔生問。
“你是我的女朋友。”蕭長矜回答。
“咳。”一聲輕咳打斷了這甜蜜幼稚的氛圍。
姚淑雲端着兩盤菜站在巷道口。
江苔生的臉刷得紅了。
蕭長矜着急忙慌地站起來往廚房跑：“阿姨，菜好了是嗎？我去幫您端。”
蕭長矜一走，客廳裏就只剩下姚淑雲和江苔生。
姚淑雲系着圍裙，頭發在腦後挽了個松松的髻，端着兩盤菜。
江苔生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在她的印象中，母親好像一直都是光鮮亮麗、聲色犬馬的，最初家裏窮的時候是這樣，長大後家裏有錢了更是，常年不着家，每次回來都是濃妝豔抹，花枝招展。
至于做飯，江苔生好像還沒吃過她做的飯。
兩個人相對着發愣，還是姚淑雲率先打破僵局：“小姑娘，可以幫愛意把小桌板打開嗎？”
“啊，好。”江苔生從沙發上跳起來，把靠在牆壁上的折疊飯桌打開，三只凳子放好。
姚淑雲這個時候比十六歲的江苔生大不了多少，她卻自稱“阿姨”，江苔生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她才試着道：“阿姨……謝謝你哦。”
“謝什麽，這不是應該的嗎？”姚淑雲笑得很局促，眼睛裏似有淚光在閃爍。
江苔生看着她，抿抿唇，沒有說話。
沉默，在空氣中發酵。
江苔生垂着頭，心想巷道不長，廚房離這也不遠，蕭長矜怎麽還不回來。
為什麽她要來到這裏呢？
她覺得，她和姚淑雲之間，似乎是沒什麽話好講才對。
但現在畢竟是在人家家裏，老不說話也不好。
江苔生擡起頭來：“阿……”
“苔……”姚淑雲恰好想說些什麽。
江苔生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口中發出的那個音，“你說什麽？”
“沒什麽。”姚淑雲笑笑，“你先說吧。”
“哦。”江苔生看着姚淑雲的頭發，說，“阿姨，孕婦最好不要用那麽尖銳的金屬簪子，感覺有點危險。”
危險。
電光火石間，她的腦海裏劃過一個念頭：這裏是她的過去嗎？如果是的話，現在把她殺死，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樣啊。”姚淑雲很聽話地取下了簪子，一頭長發披散下來，讓她顯得更加美麗。
江苔生看着眼前的母親，因為懷孕而不修邊幅卻依然漂亮的母親。
此刻她是那麽慈藹，作為一個女兒，她都從未見過的慈藹和善。
這種善良，為什麽在她成為母親之後反而就消失了呢？
如果，她沒有成為一個母親，他會是什麽樣子呢？
“阿姨，能給我看看你的簪子嗎？”江苔生道。
姚淑雲把發簪遞過去，卻沒有放手。
兩個人分別握着簪子的兩端，指尖相觸的瞬間，一股電流流入江苔生的身體，震得她的靈魂好像被分離了出去。
巨大的白光在空間裏蔓延開來。
“救命！救命！”江苔生聽到有人在呼喊，那聲音急切而痛苦。
她睜開眼，自己正處在一片金黃色的麥浪中，一個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撥越層層麥浪，朝她的方向慌慌張張地跑來。
眼看她就要摔倒，江苔生連忙上前幾步，将她扶住。
女孩擡起頭來，發絲淩亂，臉上布滿了泥土和淚水。
這是，年輕的姚淑雲。
面對着這樣一張稚嫩的臉，縱然看得出來她的年齡比她大，江苔生也無論如何叫不出“媽媽”。
“姐姐，你怎麽了？”江苔生問道。
姚淑雲張了張嘴，卻像一個啞巴，只能徒然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淚水止不住的流，激動的情緒像是無法用言語表達，胡亂比劃一陣，終于暈了過去。
江苔生摟住她，察覺到了異樣，視線不由自主地下挪，随即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殷紅的血流，浸濕了裙擺，在姚淑雲雪白的小腿上蜿蜒，一滴滴，滲透進泥土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