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養花(四)
養花(四)
蕭長矜卻是将她攔腰抱起,在她将要進門的時候。
他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将小板凳放下。
漫天的細雨灑在江苔生的臉上,她被淋得眯起眼睛,聽見他在身後道:“沒有雨鞋,也可以玩耍。”
他将她放在街道上,路邊的小水窪,映出出他們兩個人的身影,一圈一圈的漣漪在其中綻開,更給景象添加了一抹幻意。
江苔生仰頭看他。
那些孩子,像背影音樂一樣跑過,噠噠的腳步聲和咯咯的笑聲。
蕭長矜低頭看着她,眼裏是舉世的溫柔純和,他笑着,對她說:“沒關系,慢慢來。”
他朝着她伸出手,然後在水窪裏踩了一腳。
她牽上他的手,被濺了一臉的水,可是她反而嘻嘻笑了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他給她鼓勵的目光,于是她也像他那樣,奔進水窪裏。
拉着他,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踩遍這條長街上大大小小的水花。
分明沒有陽光,空中的水珠卻被短暫的定格,閃耀着她的笑容。
“哥哥會陪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
你再也不會孤單,今後都有我在身邊。這一個念頭,是江苔生腦子裏懵懵懂懂冒出來的,她覺得,這是蕭長矜想要告訴她的。
從白天玩到夜晚,不知幾晝夜,他們跑過的地方,都盛開了凝固的水冰花。
直到有一天,小雨停歇,陽光照耀整個世界。
江苔生本來跑在前面,她突然停下,轉過身來,面對着蕭長矜。
“哥哥,你還是想要我回去。”她怔怔地,語氣有些失望。
隔了數米的距離,蕭長矜竟一時沒有明白她在說什麽。
兩人帶着各自的情愫對望,直到,他們之間的水冰花融化,蒸騰上天空。
江苔生從那些倒流的水柱後朝他跑來。
他伸出手想要抱她,她卻直直穿過他的身體。
“要下大雨了,我得去收花!”她留下這樣一句話。
“窗戶是關了的!”蕭長矜大喊。
顯然她是沒聽到的,不顧一切地跑,穿過了街口的一道水簾。
一道晴雨界,隔絕了兩個天氣截然相反的地界。
水簾之後,大雨傾盆。
蕭長矜撐起一把傘,跟了過去。
南街菜市場,雨水劈裏啪啦包裹了藍粉色的塑料棚,布料間隙中的蔬菜,冒出清脆的葉子。
菜市場上方蕭長矜的辦公室,在江苔生推門而入的那一刻,窗戶被暴風吹開,猛烈的雨,似萬千利劍一般射向嬌弱的白玫瑰。
四歲的江苔生,三步并做兩步,跳上前将它抱起。
落地時沒站穩,摔到了胳膊,卻安全地護住了她的玫瑰。
花兒安然無恙。
有人為她掩上了身後的風雨。
溫暖的氣息将江苔生裹住,她擡頭,看到蕭長矜探身關上了窗戶,他微微喘着氣,下颌角上滑下來不知是淚珠還是汗珠的一粒水。
她低頭,在他厚重的呼吸裏,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滴清脆的滴答聲。
花瓣被打穿。
一片花瓣,濕噠噠地墜地了。
蕭長矜蹲下身,用指關節幫她抹眼淚。
“哭什麽?”他笑問,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江苔生并不回答,只攥住他的手指,嘴唇動了動,她說:“我害怕。”
窗外,忘川成海,無數被貧民奉為生計的瓜果蔬菜,在海面上飄蕩。
海平面漸漸上升,淹沒了菜市場。
“我帶你,到晴天去。”蕭長矜看着江苔生,一字一句道。
“來不及了。”江苔生搖頭,她用指腹輕輕拈起落地的玫瑰花瓣,示意蕭長矜看。
他知道這代表着什麽,可是難以置信會這樣快。
張了張唇,他想要說些話,聽到他們上方傳來一聲巨響,木窗被外面的沖擊力壓得倒了下來,他本能地将她護住。
海水漫了進來,瞬息将他們掩埋。
最後的時刻,他聽見她的聲音。
——“雨季結束了。”
晴朗的光,照耀了整個操場,除了江苔生所在的牆角。
遠處的小朋友們在手拉手做游戲,江苔生和另外兩個女孩蹲在角落堆沙子。
“這是,下一個夢境?”
“不,這是離別之境。”江苔生拍拍手上的沙礫站起來。
她垂眼,留戀地看了一眼腳邊的小小墳墓。
“裏面,是什麽?”蕭長矜遲疑地問。
“是,我和你。”江苔生擡頭看他,“是那個雨季,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雨季不過瞬息。“蕭長矜說。
“對我來說是永恒。”江苔生笑。
……
“我會常來祭奠它。”
蕭長矜的心底突然湧現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痛楚,江苔生,她,五歲了。
這是他在這裏待的最後一年,她選擇重新回到幼兒園。
在辦公室的時候,她說她害怕。
她害怕重新面對那些污濁與鋒利,可是她還是回來了,因為他想要她回來。
他想要她,學會保護自己,學會适應社會,這樣,在他不在的時候,她也能好好活下去。
然而她還這樣幼小,是應該被視為掌上明珠、哄着吃飯的年紀。
他卻逼她獨自面對風雨。
她微笑着看他。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苔苔,我們回家。”
伸手去抓她,卻只來得及摸了一下她身上的衣服布料。
江苔生義無反顧地,朝着沒有他的遠方奔去。
“江苔生,你來啦,我們在玩丢手絹,一起玩吧?”老師溫聲細語地邀請。
江苔生點點頭,岔進人群。
開始游戲之前先做手拉手的轉圈熱身活動,江苔生左邊的小朋友叫童童,右邊的小朋友叫圓圓,他們不肯拉她的手,起初手虛虛地擔在離江苔生手腕不遠的半空中,後來怕被老師罵才伸手去扯住江苔生的袖子。
這一次,江苔生沒給他們扯住她袖子的機會,她主動握住他們的手,童童和圓圓愣了一下,覺得丢人,開始掙紮,江苔生死死攥住,他們越掙紮,她攥得越緊,指甲陷進對方的肉裏。
童童疼得眼角泛淚,可是不敢哭出來,因為江苔生在眼神兇狠地瞪着她。
幾番周旋,獵物終于臣服。
做完熱身,盤腿坐下,游戲開始。
“丢,丢,丢手絹,輕輕地丢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她……”
這種游戲,小孩子玩的時候大多會作弊,如果手絹丢在了同伴後面,相好的人會給他們使眼色,賣個小小的人情,也确保下一次輪到自己時有張底牌。
兩輪之後,手絹落在了江苔生的後面。
“江苔生!”蕭長矜叫她的名字。
她閉着眼睛,沒有動。
直到,身旁的童童小聲提醒:“江苔生,在你後面。”
她睜開眼睛,眼神淡漠,猛地站起,如餓虎撲食,抓住了丢手絹的人——
圓圓。
做完游戲,回到教室。
江苔生翻開故事書,她最喜歡的那一頁插畫,被撕爛了,還粘上了一坨泡泡糖。
始作俑者王強眨眨眼睛,朝着她得意地笑。
江苔生了然,直接把那一頁紙撕了下來,捽成一團,往王強的嘴裏塞。
他沒她高,然而力氣比她大,紙團塞進他嘴裏,又被吐了出來,他被嗆得直咳嗽,惱怒地想要打她,手還沒碰到,她就自己倒下了。
老師踏進教室,看到的就是王強把江苔生推倒在地,江苔生哇哇大哭的場景。
老師也不怎麽喜歡江苔生這個陰郁又沉默寡言的孩子,然而她還未失去教師該有的公正與責任——
“王強,你怎麽能欺負女生呢?”幼師大步流星走過去,厲聲質問。
“……是她先把紙團塞我嘴裏的!”老師在孩子心中是權威,受到責罵,王強委屈不已,帶着哭腔控訴。
“她為什麽要把紙團塞你嘴裏?”老師這時候也看到了地上沾着口水的紙團。
一旁的江苔生說不出話來,只是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因為……”王強一想緣由,也說不出口了。
“老師,是王強先撕江苔生的故事書,還往上面粘泡泡糖的!“圓圓大聲說。
“是這樣嗎?”老師十分嚴肅地問王強。
王強心虛地點了點頭,然後哭出聲來。
老師沒有理他,而是将江苔生抱起。
幫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嘆息:“江苔生,老師知道你不愛說話,但有些事情,不能憋在心裏,有委屈就要說出來,知道嗎?”
江苔生點點頭,然後,得到了一顆帶有安慰性質的糖。
她剝開那顆糖果,放進嘴裏,鼻子和臉頰都帶有哭泣後的紅暈。
這大概是他和她一起度過的這段時間裏,她唯一一次不是因委屈而生的哭泣。
蕭長矜默默地觀望着這一切,心中五味雜陳。
這便是他想讓她學會的東西嗎?這便是她義無反顧舍棄他而奔赴的地方嗎?
可是,除了這樣,還能有更好的方式嗎?
弱肉強食的世界,從幼兒開始,不當欺淩者,就要被欺淩,明哲保身對有些像江苔生一樣的弱勢群體來說,實在是一種奢望。
她是什麽樣的女孩呢?
沒有喝過母乳,母親患有精神疾病,父親忙于生計與照顧母親。
從小缺乏安全感,性格內向,做事情瞻前顧後。
午休時想上廁所,卻怕吵醒其他人,也怕被老師拒絕,于是硬生生憋着。
吃菜時吃到蟲子,和老師說,近視眼的老師認為那是菜渣,讓她吃下去,她便真的吃了下去。
受到委屈沒有勇氣反抗,因為沒有後盾,沒有明媚的機會。
沒有愛的土壤,讓她成為一朵嬌嫩的玫瑰。
這樣的女孩,她該怎樣在這個充斥着惡意的世界生存下去?
除了成為一個強硬的捕獵者,別無他法。
“瘋子,瘋子,瘋子。”
傳話游戲又開始了。
無聲的兩個字,在孩子的口中傳唱。
輪到離江苔生最近的李萍時,她黑溜溜的眼珠轉了轉,紅豔的嘴唇微張。
江苔生同樣也沒給她說出那兩個字的機會。
她的鉛筆,狠狠紮進她的大腿裏。
“敢告訴老師,你就死定了。”江苔生低語。
江苔生開始了對李萍長期的霸淩。
李萍是當初欺負她最狠的人,她把她變成了當初的她。
“從今天起,你是蠢貨。”某一天,江苔生這樣告訴李萍,告訴擁護她的小團體。
于是,李萍變成了在角落裏玩沙子的人。
“老師,小童童和小圓圓不牽我的手!”
“老師,王強撕爛了我的故事書!”
“老師,李萍說我是瘋子,不讓我的胳膊碰到她!”
……
江苔生把這些惹人厭煩的告狀,變成了:
“老師,蘋果的單詞是A-A-P-L-E!”
“老師,教師節快樂,我畫了一幅你的畫!”
“老師,小草說話啦,說她想媽媽!”
……
像從前一樣,蕭長矜閱覽時光,見證了江苔生這一年的成長。
這一年,他們沒有說過話,也沒有過肢體接觸,偶爾的對視,她看向他的時候眼睛裏也沒有什麽光彩。
雛鷹終将要離開窩巢展翅天空。
蕭長矜心中是釋然的,他只擔心,她被惡意反噬。
如果傳遞惡意是她唯一的自救方式,他寧願她變得十惡不赦。
願這人間毀滅,她仍逍遙雲間。
可是,如果不是,她的未來會如何呢?
第一次進入她的夢境,因為對小孩心生惡念,他走火入魔,失去自我。
萬物有因果。
如今她成為了“霸淩者”,因果會如何待她?
“哥哥,我沒有變壞。”
回過神來,教室已成虛無,老師、小孩、玩具架和黑板都一個個一件件地黯淡下去。
光裏只有一張小桌子,和正在喝菜湯的江苔生。
蕭長矜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看着她從菜湯裏面挑出兩條蟲子,然後咕嚕嚕地喝下去。
“好久不見,苔苔。”蕭長矜道。
江苔生看着他,說:“後來我跟李萍道歉了。”
時空扭曲會使一些東西被遺漏,他也只能短暫地旁觀到一些重要場景。
聽到她的話,蕭長矜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喉嚨哽咽,“我不知道,你變得這樣烈性,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事。”江苔生目光堅韌,“我終于不再被人欺負了,你不為我開心嗎?”
蕭長矜“嗯”了一聲,也不知道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
江苔生盤着碗,似是在斟酌着說辭,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她說:“謝謝你這幾年的陪伴。”
“我抛棄了你兩年。“蕭長矜半開玩笑道。
江苔生搖頭:“那是成長,沒有你,我學不會。”
“我沒有教你什麽。”蕭長矜說。
“你的愛意,讓我強大。”江苔生給出了這六年的果。
蕭長矜倏然淚目,但他忍住了,他轉移話題,說,“你今年才六歲吧,怎麽像個小大人。”
江苔生笑出聲來,“因為我是十六歲的江苔生記憶裏的六歲江苔生,這樣說你能不能明白,就是我看起來六歲,其實心理年齡十六歲,但有時候被生理年齡和意識裹挾着,我也會有這個年紀的幼稚情緒。”
蕭長矜張了張唇,驚訝一瞬,也笑了:“那給我當女兒,你一定十分不情願吧?”
江苔生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笑着笑着,便哭了出來。
兩人所在的空間正在慢慢消逝,桌椅和菜湯也憑空消失了。
她撲進他懷裏:“哥哥,我真舍不得你。”
瘦瘦小小的江苔生,圓腦袋滾在蕭長矜的胸口,他摸摸她的頭發,又撫撫她的背,被咯得手疼。
想很多老套電視劇裏的臺詞一樣,他說:“重逢會有時。”
可其實他知道,大概率是不會了,因為夢境不連續,這裏,很可能是平行時空,除非她也是穿越者,否則,兩個江苔生,不可能碰面,他們也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短暫的擁抱後,江苔生在他的懷抱中消逝了。
第二個夢境,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