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方崧的離世曾對陳冠輝造成了很大的打擊。
那時候陳冠輝和她一樣大,他們才剛過完十八歲的生日,才剛走過分散的岔路口,才幾分鐘不見。
就發生了這樣驚駭的事情。
十八歲的時候,有人還是溫室裏的花朵,陳冠輝眼界小,他最多最多能想出還有無家可歸的人,還有那些被家庭所遺棄的人。
就像他自己舉步維艱,如履薄冰,絕對想不出這世上居然還有像盛奇思一樣、甚至比盛奇思還要幸福的人。
算上楊敏妃,十八歲的陳冠輝失去了太多。
倘若将親生父母也算在內,再加上楊敏妃和方崧,一共是四個人。
其實不應該算在內的,陳冠輝想,他從未擁有過親生父母,何談失去。
這麽看來,和他相識相知的也不過是寥寥數人而已。
而這寥寥數人最終全部離去,去往另一個天國,去往陳冠輝觸碰不到的地方,去往輪回之境,去往下一個新生。
“盛奇思,你有沒有家人離你而去?”陳冠輝用手撐起桌子,居高臨下地看着盛奇思。
盛奇思怕他摔倒,用手撐住他勁瘦的腰,白襯衫勾勒出他側腰的弧度,盛奇思用兩只手就能包裹住,“有,有過,一個,我奶奶。”
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兩位引導者和教育者先後離開,使陳冠輝重新思考親密關系、生命和人生的意義。
就在當下,就在此刻,就在彼時,牢牢抓住,抓到雙手發痛。
這樣就能沉湎于雙方的愉快相處當中,就不會患得患失,想起日後對方如若離開自己會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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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會離開的,陳冠輝也是。
他時不時地回想,自己如果哪一天車禍去世,撿到他手機的人會給誰打電話呢?
是誰為他辦葬禮?是誰替他擺花圈?
是誰幫他放遺照?是誰因他流眼淚?
陳冠輝曾經得不到答案,也不敢去找答案,這是一個身心都要交付的過程。
他和趙炘也交付過身心,遺憾的是沒有超過三年而已。
現在他有了一個新的答案,陳冠輝比誰都要篤定,他問:“盛奇思,我死了你會給我收屍嗎?”
盛奇思蹙眉,薄薄的嘴唇緊抿着,他不敢開口,他怕開口後讓上天聽到這個答案。
他怕上天真的要陳冠輝死,盛奇思想,他給陳冠輝收屍的時候一定會想把自己都弄死。
“我會,你也會。”盛奇思回答道。
有性格缺陷的兩個人心也比常人都狠,他們要一同奔赴生命的盡頭。
·
十八年來,方家公開承認方崧的身份僅有一次。
那就是在方崧本人的葬禮上。
方崧的父親有一只鷹鈎鼻,年齡很大,有瘦老頭都會有的皺紋,癟癟的嘴唇,陳冠輝覺得他像一個男巫。
醜陋的、可恨的、自私自利的男巫。
會有誰的父親将葬禮辦的大張旗鼓?邀請各商各界、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來參加的呢?
只有畜生才會做這種事情,這個畜生就是方崧的親生父親。
他根本不愛也不關心這個私生女,這是他偷情失敗的恥辱柱,眼不見心不煩,素日裏都是扔錢就算完。
陳冠輝那時候既沉穩又幼稚,他知道實情。
僅僅是一瞬間,他産生了一種很沖動的念頭,他要為方崧正名,他要沖到葬禮最前方,揭露這個醜惡男人的罪行。
可他進不去。
狡猾的癟老頭早有準備,他派了很多個保镖把陳冠輝攔在外面。
他甚至連靈臺最中央的那個遺照都沒見過。
方崧是很漂亮,很樂觀,很開朗的,她的每張照片都很漂亮。
但這張癟老頭選的一定是她最讨厭的。
盛奇思張了張嘴,陳冠輝讀懂了他的欲言又止,“你問我為什麽知道?”
“我說是心有靈犀。”陳冠輝回答,又補充了一句,“我沒遇到過比她還要默契的朋友,從來沒有。”
當時他覺得,沒關系,他可以悄悄打聽方崧的墓在哪裏,陳冠輝是獨立的十八歲成年人了,他可以自己坐車去看望好朋友,就像還在高中時可以休息的每個周末,他去方崧家蹭吃蹭喝一樣。
這次輪到陳冠輝為她送吃食了。
只是他不知道方崧是沒有墓的。
該死的癟老頭沒讓方崧入土為安。
·
那天的葬禮沒有下雨。
生活不是電視劇,不是寫小說,不是腦海的想象。
生活是實際,是無數個已經發生的事實的合訂本。
靈堂前有一張方崧生平以來拍的最難看的照片。
他的父親、同父異母的哥哥、繼母都在虛情假意地流淚。
有人站在最前面,杜撰和方崧的相處時光:“她是一個很乖巧的女孩,很有文科的天賦。”
多麽虛僞,陳冠輝知道方崧既不乖,也不是文科生。
人們紛紛上前去為她點香,傳說香是傳遞人內心的情感的一種方式。
香既為逝者點燃,也為自己燃燒。
“媽媽,那個哥哥為什麽點了三根香?”一個小孩指着不遠處的方戎,大聲道。
他的母親迅速伸手捂住孩子的嘴巴,小聲說:“你看錯了,那就是三根。”
有說,一柱香要插足三根。這三根香分別代表了天、地和人。第一根敬天,第二根敬地,第三根敬祖先。
方戎有不敬的東西,那他會遭到報應嗎?
葬禮結束了,天氣邊陰變冷,那才是真正的、寒冬的感覺。
衆人紛紛離開,最後留下一張用相框裱起來的照片,一些帶到葬禮上來的遺物。
以及一盒骨灰。
小孩被媽媽捂得不敢大聲說話,媽媽的手很用力,有驚恐的味道,所以他只敢用氣音問媽媽,“媽媽!那是什麽?”
他指向的地方,是沒人願意帶走的、屬于葬禮主人的骨灰盒與一本日記。
一個女孩還穿着厚重的羽絨服,葬禮辦在室內,暖氣開得很足,她熱得脫下校服,露出了某高升學率私立學校的校徽。
立刻有人湊上來問:“老李,令千金在xx中啊?”
李倩的爸爸是很正派的軍人,不茍言笑,疏于照顧家人,和李倩的關系并不太親近。他整理了一下高領毛衣的領子,偏頭笑着回應,“對,獨生女。”
他很驕傲的樣子。李倩覺得他也很虛僞,和這裏的很多大人一樣,嘴上笑着說一種話,心裏想着另一些話。
結束時他們兩個聊到一塊去,李倩還在出汗,決定等汗退掉再出去,以免感冒不能好好複習。
她耳朵很尖,高考英語也多虧了這雙耳朵,雖然考試內容和耳朵靈敏度沒什麽關系,但有總比沒有強。
“那是骨灰,奶奶死掉之後也在那樣的小盒子裏。”孩子的媽媽也怕得罪人,看人都走的差不多之後才敢小聲給孩子解釋。
小孩穿了很多衣服,也許是裏面的某一層錯位,皺起來了,讓他感覺不舒服,總之他一直扭來扭去,“奶奶也在那個盒子裏嗎?”
說着,他就要跑去把方崧的骨灰盒從桌子上抓下來,奈何他個子太矮,跳起來都不如桌子一半高。
媽媽過來攔住他,“奶奶在另一個骨灰盒裏,這種東西是一人一個。”
小孩口無遮攔,“那媽媽以後也會有一個嗎?”
媽媽眼中瞬間閃過了一絲恐懼,緊接着被怒火代替,她用空心掌啪地一下打在孩子的背上,李倩聽了都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緊接着孩子大聲哭喊,“哇——”
很顯然,他的媽媽沒有想安慰他的意思,她反而還為自己被詛咒的事情惱羞成怒,牽連旁邊無辜的李倩,“你看什麽看?你是方崧的朋友?”
李倩被她問懵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那個女人見李倩不還嘴,氣焰更盛,“那就不奇怪了,你的朋友是個私生女,你肯定也不是什麽好貨色。”
她仿佛很自信地展示自己漏洞百出的強盜邏輯,“她被車撞死就是老天開眼,小三的孩子怎麽配出生!”
李倩白了她一眼,走向桌子旁拿走了骨灰盒跟日記本。
幸好來的時候背了書包,她穩穩當當地放在包裏,還拿柔軟的紙巾給它墊着。
“對對對,誰都不配出生,就你配進骨灰盒。”
那女人在後面氣得跺腳,孩子還啜泣個沒完沒了。
李倩走在前面,又聽到她一聲怒吼:“別哭了!有沒有點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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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倩得知方菘的家世和遭遇後産生了憐憫之心,意識到即使把遺物妥善歸還,方家的人也不會為她下葬。
她其實心地很善良,漫不經心和開朗樂觀也許只是她的防禦機制。
所幸有善良而虔誠的人還在,願意帶走方菘的遺物,存放十年之久,讓一直尋找的人能夠親眼看它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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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奇思聽完之後,頓了一下,“我奶奶的遺物有很多,都是我爺爺每天看,有個成語是不是叫‘愛不釋手’?奶奶去世之後,我爺爺意志消沉,邋裏邋遢,我爸看不下去,問我爺爺是不是下半輩子就拿那些東西當他老婆。”
陳冠輝趴在他身上懶得動彈,“還沒見過你爺爺呢。”
盛奇思按摩他的肩膀,幫他放松,“過幾天就能見到了。”
兩人若有所思,随即相視一笑。
見盛爺爺也是偉大計劃當中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