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章
第 77 章
飛機落地時,新澤西州下了場暴雨。
狂風裹挾驟雨怒號,水泥般的烏雲卷舒翻湧,大理石色天空穿過一根根駭人的紫色閃電,雷聲震蕩天地,驚起一陣漣漪似的尖叫。
突如其來的雨打得人們措手不及。沒帶傘的人全都聚集在了門口。
周如意坐上周如溯本地朋友的車,焦躁地捏着指骨,緊盯窗外,迫切地想要記住許聞松親身游歷過的景色,心中惶惶不安。
他有點害怕。如果看到許聞松過得很不好,他可能會忍不住沖出去。如果過得很好,他會覺得自己是無關緊要的存在。
很別扭的想法。
路上,周如溯的朋友感慨道:“是叫許聞松對吧,那個高高瘦瘦的帥哥,最近來的中國留學生就那麽幾個人,都不用找,随便拉個人問就知道。”
“我讓人觀察了他幾天,這個人還挺奇怪的,早上四五點就起床,坐在陽臺上發呆,等天差不多亮完了才走,基本一整天都泡在機房或者圖書館裏,唯一的社交就是他的導師,周圍的人都叫他書呆子。”
周如溯莞爾一笑:“本來就是書呆子。”
談論間,車輛抵達學校門口。
周如溯簡單和朋友道謝,帶着周如意走到早早等在校門口的一位年輕的棕發男人面前,看衣着像是學校的老師。
剛一走近,這個人就親昵地抱了抱周如溯,一口流利的美式英文:“周先生,好久不見,你最近過得還好嗎?”接着看向他,“這是Kalyan嗎?好漂亮的小男孩。”
周如意小幅度點一點頭,有些冷淡地說:“你好。”
男人訝異地笑着說:“沒想到是冰冷系的呢。”
“随我。”周如溯插過話題,把話頭引回自己身上,“好久不見Carson先生,我跟随先生過得還不錯,你氣色也挺好嘛,論文發表了?”
“哈哈,那是當然,我是誰。”
說笑間,Carson把他們帶進校園,非常自然地蹭進了他們傘下,也不嫌三個人擠。
“你要找的那個留學生在學校還挺有名的,經常有人跟他表白,男的比較多一點,大概是因為他很聰明,很清冷,很溫婉的東方面龐,很适合當0。”
“……”
周如意無語凝噎。
周如溯先是笑了一聲,佯裝惱怒道:“你光顧着了解這些八卦了?”
“當然不是。”Carson笑嘻嘻地說,“我還知道他在哪個班,哪個宿舍,導師是誰,經常吃什麽東西,這個時間會出現在哪……”
周如溯陰陽怪氣道:“真細致啊。”
“呵,得不到你還不準得到你的朋友嗎?”
“啧。”
“怎麽,臉皮厚如你也會擔心在弟弟面前丢臉?”
“他是Kalyan的。”
“……”
Carson沉默地看着周如意,臉上表情僵硬,再沒繼續這個話題。
他帶着他們走進圖書館,因為正好是午餐時間,出入的人很少,且三個人的臉沒有一張是純正東方臉,沒有引起過多關注。
三人悄悄躲到書架後,Carson抽了幾本書,指着遠處格外幹淨的桌椅說:“他經常坐的位置是那個角落,現在沒人,估計吃完飯就回來了,你們稍微等等。”
周如溯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問:“不會被看到?”
“不會,他從那邊進,平時走路也不東張西望,看不到的,再不行,你們就裝看書的學生。”
“好。謝謝。”
“不用謝。那你們忙你們的,有事再叫我,我去休息幾分鐘,下午有課。”
“嗯。”
Carson笑着走掉了。
周如意看着長框中心的桌椅,竟幻視出了許聞松的背影,是那個落雪的二月,瘦削的身影端坐着,一刻不停地忙碌,偶爾盯着筆頭或牆壁發呆,然後回頭看他。
他繃緊神經,把即将溢出的淚憋回去,在內心暗暗期待着,許聞松能回頭看他。
這樣的話,他們就能一起瘋掉了。
等了大概半個小時,周如意的腿站得有點酸了,緊盯着座椅的目光仍然灼灼。心跳每一下都很沉重。
“Song?诶~你的英文名好俗氣哦。”
突然,前面傳來一句奇怪的英文,是摻着日語味的英文。
周如意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剎那間,他的軀體仿佛被挂上了處刑臺,心髒猛地往上提,無法抑制地張開了嘴,理智卻止住了呼喚。
分明是二十天沒見,卻仿佛隔了兩百年。
許聞松走在那個日本人前面,模樣熟悉又陌生,瘦骨嶙峋的身軀背着比胸脯還厚的書包,坐到中央的椅子上,拿出書和電腦,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那個瘦瘦小小的日本青年靠坐在桌邊,臉上表情豐富:“好歹是一個班的,聊兩句天怎麽了嘛,偶爾一起出去玩不好嗎?不然你要用學習來度過這兩年?真悲哀啊,一千五百萬日元,七十六萬人民幣呢,你應該多參加社團活動,交新朋友。”
周如意把畢生做英語聽力的專注都用在這段話上了。
許聞松停下筆,擡頭看了那個青年一眼,眼鏡下的眼眸空洞得瞧不見半點情緒,幾乎輕不可聞地“嗯”一聲,繼續忙碌。
“哼,不會看氣氛的書呆子!”
青年指着許聞松罵完,轉身就走。
許聞松的肩膀肉眼可見地塌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氣。
獨自忙碌半晌,他突然停下筆,目不轉睛盯着握筆的手看,嘴唇繃成一條直線,漸漸的,僵硬的表情一點點崩裂,出現了痛苦的灰色。
他明白的,那是周如意最喜歡的手,同時也是把刀子刺進他父親心髒的手。
周如意摳緊書架,心髒不斷被麻繩絞纏收縮,勒出血痕,那血色的淚從眼眶傾瀉而出,滴答滴答川流不息。
許聞松發了會兒呆,然後閉上眼整理思緒,再睜眼時,換回了平時寡淡的神色,繼續埋頭學習。
他似乎困在了自己的世界裏,任誰敲門都不應,每次感受到荊棘從窗戶爬進來,紮進他的腳底,就輕輕說一聲“疼”,是對自己說的,像在提醒麻木的心髒,說“我還能感受到痛”。然後平靜地把荊棘趕出窗扉,繼續自我隔離。
周如意眼眸顫抖,滿心的苦楚呼喚着許聞松,一股強勁的情感推着他向前走。
周如溯立即拉住他的胳膊,不由他反抗,繞遠路離開了圖書館,一路走到另一棟大樓走廊,紅楓樹層層包圍的角落。
周如意低頭,自顧自流着淚,和外面的雨一樣密。
他想反悔,背棄約定,沖出去見許聞松。
周如溯看了他幾分鐘,無奈地拿出紙巾給他擦臉,輕聲說:“新的環境會讓許聞松變得更多面,你給他一點時間,他會想明白的。”
“為什麽一定要等?我不想看許聞松這麽孤獨。”周如意哭着說,“我可以給許聞松請最好的心理醫生,一直陪他治病……”
“他需要的不是你的憐憫。”周如溯蹙着眉打斷他的話,“他現在覺得他殺了人,變成了瘋子,配不上你的喜歡,你的關心對他來說是負擔。”
“他需要的是獨自思考的空間,讓他重新認識到自身價值的空間。”
“……”
周如意無言反駁,委屈地細聲啜泣。對許聞松的偏執,也對周如溯的厲聲厲色。
“走了,先回去吧。”周如溯拉着他往外走,語氣溫柔了許多,“那邊還有很多沒查清的事。”
周如意又哭了一會兒,明白自己不該在答應之後矯情,得寸進尺。努力止住悲泣,望着他的背影問:“什,麽?”
“許聞松留學的事。他之前一直說要繼續留在靜湳大學,但幾個月前就提前畢業準備留學的事了,那個時候應該還沒發生什麽足以改變他的大事,就算是父母平時吵架,也不至于讓他覺得自己瘋了要離開你吧?他那段時間總失聯,應該有別的原因。”
周如意一心沉浸在離別的悲愁中,根本沒想到這麽多。
周如溯停下腳步,攬過他的肩膀,把傘歪過他頭頂,邊走邊說:“你好好準備上大學,我跟小随去查就好了。是因為想幫你查清楚,不是借你的名號再通過老太婆從周氏集團裏挖人幫我幹活,和小随去旅游哦。”
周如意愣了一下,被氣得忘了流眼淚,又知道他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心裏暖洋洋的。嘴上佯裝惱怒道:“多餘。”
周如溯一本正經地問:“哪兒有魚?”
“……”
周如意本來以為周如溯已經改掉了說冷笑話的毛病。現在聽起來,六月飛雪。
周如溯帶着他去和Carson道別。
Carson正在喝下午茶,聽到周如溯道謝,壞笑着說:“這麽感謝我的話,給我個吻吧?”
周如意原本還在想着下次見到許聞松會是什麽時候,聽到這句話,頭立馬轉了過來,八卦且喜歡告狀的手機自動打開了相機。
周如溯露出和上一秒截然相反的疏遠微笑:“你要是戴着十厘米厚的随先生的面具,我可能會考慮親一下。”
Carson仍不死心:“別這樣嘛,與其當別人的1,不如來當我的0,我會比随先生更能讓你愉悅的。”
周如意表明波瀾不驚,內心滿是感嘆號和問號。
周如溯冷笑一聲說:“單向戀慕別說得跟三角戀一樣。還有,好好說話。”
“真冷漠啊,周先生,既然如此我就追求Kalyan吧,反正他和男朋友現在都鬧掰了,不如讓我來寵愛這位漂亮的小周先生。”
“啧。”
周如意和周如溯的表情同時變得陰翳。
“哈哈,我開玩笑的。”Carson見勢不妙想溜,“我還有課,先走了,下次來的時候要請我吃飯哦,祝你們一路順風,拜拜。”
剛邁出一步,周如意突然回想起那件事,伸手拉住Carson的衣角。
這個動作把Carson和周如溯都吓了一跳。
Carson詫異地低頭看他:“怎麽了?”
周如意內心窘迫,表面波瀾不驚:“可以給我你的聯系方式嗎?”
“……啊?”
Carson的表情不知道是驚吓還是驚喜,呆呆地和他交換了聯系方式,怕他誤會,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我剛剛是開玩笑的,不是真想追求你。”
“知道。”
周如意一邊回應,一邊戳着手機給他的賬號添了個備注:PU–Carson。
周如溯噗嗤一笑。
Carson看到這個公式化的備注,被氣笑了,不爽地質問:“為什麽要加學校?你認識幾個Carson?這種備注只有不熟的工作人員會用。”
“嗯。”
周如意應了一聲,收起手機。
“冥頑不靈!兩個都是!”
Carson氣沖沖地離開了。
周如溯抱着手臂看戲:“哇,你惹人生氣了呢。”
周如意拿出手機,打開相冊裏剛拍不久的視頻,面無表情威脅道:“誰惹誰生氣?”
周如溯低下頭:“果咩納塞,是我僭越了。”
“嘁。”
離開時,雨還在下。
汽車引擎開始發動,周如意隔着窗玻璃遠遠眺望那棟樓,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許聞松一樣,聚焦視線凝視着其中一塊白磚。
他知道,許聞松就在這塊磚後。
周如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無奈地說:“別哭了,以後還會來的。”
“你才哭了。”
周如意抹掉眼淚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