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血洗迎相,流火授衣
血洗迎相,流火授衣
皇袍在身,宮闕在眼,已過了四個年頭,外戚禍起時,早已埋了多年。蒼祝拭着寶劍,聽着身後一場場斬殺,已至麻木。
長公主在宮中遇難,蒼祝細思這是何等觸目驚心。天子眼下,皇城守門之衛為他人效忠,在出宮之路圍堵長公主,斬殺長公主府的護衛,又把長公主帶至長壽宮。
這一路上有多少叛賊?何嘗不是視天子如糞土?
宮中迎來了一場清洗,蒼祝下令楊賀,凡是與李溫,李合有關人等,無論是誰,全部斬殺。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楊賀看帶來的人中有兩位要官,尚且遲疑, “陛下,郎中令掌宮殿之衛,衛尉掌宮門之衛。他們位列九卿,按律法要交至吏府。若查明有罪,還有廷尉。”
“當日皇祖母殺上大夫時,何曾經過什麽廷尉。廷尉雖掌司法,但也是一棵牆頭草,不與朕一心。郎中令與衛尉乃宮中內官,內官絕對不能背叛朕,殺!”
如此,即便位列的九卿的郎中令與衛尉也成刀下亡魂,連帶之人有上千人。有李合在宮中的舊部,又有他們收買的人。在蒼祝眼裏,這都是一群反賊,他們求饒也罷,哀嚎也好,都死在了皇城軍的刀下。
殺之殆盡時,王全低頭而來,“陛下,太後說餓,要吃東西。”
“餓?她也知道餓嗎,”蒼祝擦着劍,背後血染一地,王全不敢擡頭。蒼祝目中只有劍刃,“她今天吃了幾頓?”
“三頓加點心。”王全道,
“多了。以後給她一天兩頓,每頓一碗清粥,朕看她還有沒有力氣走出長壽宮。”
王全領會,匆匆告退。
“陛下,已經結束了。”楊賀回禀道。
已經屍首遍野,大平的皇城裏充滿了血腥之氣。楊賀沒見過屍體堆成的山,站在一側,亦不敢相看。
背對着屍首的蒼祝忽然轉身而過,在風的當口,将這血污之地盡收眼底, “你一定在想,朕不該殺這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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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賀沉默。
“但你想過嗎,這麽多人都在盯着我們,盯着我們的家人,甚至是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不殺他們,那堆屍首裏就會是我們。”蒼祝以劍指着那片屍首,血未染他的劍,但染上了他的眼。
滿眼的屍體,都曾是宮中毫不起眼的人。他們在最微小之地,窺探着一舉一動,防不勝防。
這樣的事,楊賀經歷過一次,再被提醒,心頭百感交加。
他逃避了很多年了,可現在又是否還逃得了呢?千絲萬縷的連帶,他已身處其中,他的夫人更是難逃這層關聯。
“師傅。”蒼祝又叫了他一回往日的稱呼。
楊賀愕然,許多年前的往事都頃刻湧來,蒼祝還是十二歲的時候,楊賀就開始教他了。教他習武,與他論政。
那時候,蒼祝就已經可以贏他了。從太子到帝王,蒼祝一路走來,總是可以排除萬難,他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無助過。
“陛下可有困擾?”或是過往一下讓楊賀難以抽離。一日為過師,他終是記得為師的本能,第一時間想要為他解惑。
血色彌漫着宮廷,蒼祝的臉上依稀可見一道淚痕, “你教過朕仁義,也教過朕當斷則斷。可你沒有教過朕,要怎麽贏過自己的母親。”
這個惑,楊賀無解。
太後給了蒼祝為帝還是為子的選擇,又給了他為國還是為家的選擇。是帝王則選國,要做孝子便選家,逼迫至親倫不顧。
然蒼祝實在太迷惘了,楊賀也只能與他道,“只在于陛下要成為什麽樣的人。無論陛下做什麽選擇,都會與大平子民的未來息息相關。”
蒼祝一聲苦笑,“你已經替朕選了不是嗎?你希望朕為了大平。”
帝王之哀,是臣子之愧。楊賀駭然跪地,“是臣鬥膽妄議。”
不管楊賀俯首之愧,蒼祝又問,“那師傅的選擇呢,你會幫朕嗎?”
楊賀雙目一凝,蒼祝的再度相邀,是在這血夜之下,亦是在極度迷茫之刻。
但蒼祝做好了選擇,他舍棄為人子的心慈,決定做一個帝王。
今夜埋了千人屍,歷歷在目的也不止是這些屍首,還有屍首背後的無盡陰謀。楊賀已經看了太久了,大平有志的君臣仍然無畏,那他也不應該再逃避了。
“臣願意赴湯蹈火。”楊賀高舉手中之劍,交付此劍,他就不再是皇城軍。
一夕之間,鬥轉星移,将血色埋盡,晨日的太陽也就會升起了。
早朝之時,新任丞相楊賀身着官服,領受綏印。
國主并宣,“丞相掌轄九卿,事務繁重。今後由太中大夫,中散大夫,谏議大夫代丞相核查舉薦官員之職。”
李合當場笑曰:“陛下又何必非設個丞相?”
一笑為譏,一笑亦引了蒼祝冷目,“自然是與太尉相輔相成。”
楊賀遂行一禮,與李合平望道,“還望太尉多多指教。”
朝罷,李合歸府,大發雷霆,“蒼祝就是在惡心我,他想惡心死我。”
燕王之女蒼溪調着茶,“不必等太久。我父親剛傳來消息,溧王正在籌備,這幫小兒沒多少日子了。”
李合微作一笑,雙手覆上蒼溪的雙肩,蒼溪不悅地一避。
自嚴秉之那日扒了李合的舊事,李合在蒼溪面前已無多少顏面。但因着有利聯姻,誰也不會撕破臉皮。
李合仍是恭維道,“岳父大人籌謀遠慮。我等聯手,燕州之地必然一方盛大。”
蒼溪再多嫌惡,也忍着道,“如此就合我父親之願了。”
親王皆在密謀,各懷鬼胎的私欲,在大将軍外征出戰時四溢。無論所謂何求,在他們眼前的共同障礙就是蒼祝以及他的大軍。
蠢蠢欲動之刻,快馬加鞭的騎兵将捷報帶入了旬安城,“大将軍奪回北境十城。殲敵主力三十萬大軍,踏入蛟城!”
凱旋之音震懾大地。
這一日,朝堂被震穿了魂。
李合眼神空洞無比。
蒼祝坐在皇位上俯視百官,底氣十足地調侃,“近日奏書不少。各城池,各郡縣,各封地,皆應招兵之令。諸親王倒是都病了,說要養身子。特別是溧王,說他突發惡疾起,難出門。諸侯身子硬朗,共賀将士勝利歸來。願與朕齊心而治,共擁國政。”
百官跪地都聲顫恭賀,“恭喜陛下,此戰大捷。”
那聲音是被吓抖了。這場震懾人心的勝戰,撕破了大平盤踞在身的幽暗。誰想過,百年皆輸的大平,會贏下此戰。誰想到,大将軍還踏入了蛟城。
天下大勢已變。李合仍讓人帶話于溧王,“一個騎奴怎麽會贏,定是僥幸。不若問問伏耶,他還想不想和我們共享天下?”
是人去,又是人聚。天下之勢,瞬息萬變。
舉國歡慶時,國主诏令在下,“今後出兵招兵,必以國主虎符之令。”
親王奈何,他們的兵符已成廢章,再欲謀事就是謀反。
各封國開始自亂,為謀暫時安寧。各親王以諸多財富留存兵将,且以大赦罪人充入軍中。
“子英之政,原是人心所向。”一片歡慶中,蒼祝放下了章子英的書。他沒做多想一腳朝左殿而去,又卻步了。
殿內是蕭如絲在喊,“長公主,你終于醒了!”
蒼婧醒了。但是蒼祝的心裏多了一份陰霾。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的皇姐。就是因為蒼婧是他的至親,一母同胞,才有了那麽多次的同情、心軟和縱容。
也同樣如此,他理所當然地接受着她給他的幫助,甚至是犧牲。
一旦不是了,很多事就真的變了。因為蒼婧根本沒有必要為他犧牲。李溫與她有殺母之仇,而他是仇人的兒子,蒼婧又有什麽必要去犧牲什麽?
他們之間所謂的關聯徹底改變。
他們之間是否只建立在這一條至親之上,是否只能因為那個太後?蒼祝找不到答案。
殿裏,蕭如絲正吩咐念雙,“你快去備點吃的。湯湯水水的,好讓長公主吃得容易些。”
怕被念雙看到,蒼祝躲到一處。等念雙再進去時,蒼祝才又到了殿門口。他已算不清蒼婧睡了多久。
那個人一開口聲音便很啞,“我做了個夢,夢到嫆妹妹變成蝴蝶了,她跟蕭青一起回來了。”
“蕭青是要回來了,他贏了。”蕭如絲正告訴蒼婧這個好消息。
一瞬間殿裏重泣一聲,又帶着無盡喜悅。
蕭如絲随着蒼婧哽咽不已,“你不要哭,你哭了就又沒力氣了。先吃點東西。”
念雙端着粥進來,撞見了蒼祝。蒼祝一手遮了半臉,又一手阻止念雙行禮。
念雙疑慮地走進去。
裏頭蒼婧還在感嘆,“我都覺得要死了。”
“什麽死不死的,陛下把你救回來的,誰敢帶走你。”蕭如絲又氣又急。
于是,蒼祝就聽到蒼婧問,“陛下還好嗎?我看到他進來救我。”
“他肯定忙着看蕭青的軍報。”蕭如絲道。
軍報确實正在蒼祝的案上,他已經閱過了。
軍報寫:此戰剩三萬七千兵馬,王田将軍一路兵馬被殲,王将軍不幸被敵軍斬殺。臣深感有愧,此次歸來痛定思痛,再思良策以備韓邪來日之犯。
今韓邪單于伏耶,以計弑兄,城府頗深,為日後之患也。我大平需早做準備,備不時之需。
最後蕭青又問,“吾妻婧兒可安好。”
蒼祝回給蕭青的軍信是,“戰況朕知了。你歸來就好。”
蒼祝沒敢說蒼婧一點也不好。
一步來來回回不敢踏入,殿裏又傳出蕭如絲一聲急切,“才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
“明明很餓,可我吃不下。” 蒼婧聲音微弱。
“長公主長久未進食,脾胃損傷。能飲一點是一點,總需時日恢複。”黃侍醫道。
聽黃侍醫此言,蒼祝皺了眉頭。他看到暗閣裏的蒼婧時,對李溫最後一點包容也喪失了。
蒼祝以為是李合和蒼南,用盡了辦法去尋蒼婧。怎知她會在李溫的殿裏。他因為包容李溫,從來沒想過會是李溫。
長壽宮裏藏了太多的東西,除了畫,還有藥。蒼祝頭一回知道,當朝太後是個藥理的能手,用香用得妙,用藥也用得狠。
蒼婧實在吃不了多少,苦苦哀求道,“先別吃了行不行,我真的想吐。”
“我都沒受過這樣的苦,你怎麽受得住。”蕭如絲帶着哭腔說。
一個餓了多日的人,到了醒時竟不想吃了。蒼祝聽着難受。
“我也受不住,但我不能吃她給的,那是狗食,又髒又惡心。還好,陛下每日讓王全送她飲食。我想着,只要陛下一聽到她要那些吃食,陛下一定會來救我。”
蒼祝不忍再聽,離開了左殿。
這時王全又來報,“太後還是喊餓。”
蒼祝面容更為陰狠,“還想着吃,那就是沒餓到份上。繼續給她一日兩頓粥,她想吃什麽都別給她。”
一個人餓到了份上,竟然會不想吃。那餓着想着吃,又吃不到,是不是更百爪撓心?
王全奉命行事,去叮囑了後廚。
宮中已入長夜,再見人世,獨恨難眠。蒼婧坐在床榻望孤月,一把匕首在她手中拔來拔去。
身後人踏夜而至,“長公主,何事喚老奴?”
蒼婧背坐在前,王全看着她身影比以往瘦了不少。
“我想送她一樣東西,你幫我個忙。”蒼婧眼底望盡利刃,了無波瀾。
“你的生母是李夫人,太後燒死了她。”沙啞的低吼,刺鼻的血腥剖現在眼前,胡亭在她耳邊說的就是這一句話。
這短短一言,便可将種種仇怨明了。
多麽令人難以懷疑的理由,蒼婧一下就相信了。多年來的不解,多年來的痛苦在那一刻有了解脫。
瑞家村裏埋着太後的身家秘密,蒼婧早已查過。當年宮中所有的宮人名錄蒼婧也查過。合歡殿中宮人俱亡,然當年接生的穩婆還在。
蒼婧逼問了她,她說,“太後當年假孕,要我換李夫人之子。”
後來,蒼婧去了皇陵。人人都說先帝墓中有李夫人的衣冠,是李夫人死後,他就讓人放入的。
墓碑之上,龍鳳同飛,墓上鳳紋與蒼婧肩上的印記如出一轍。
蒼婧沒有在皇陵喊李柔一聲母親,她只是看着那個帝王的陵墓,“是誰的女兒重要嗎?對于皇家而言,都是一顆棋子。不過本宮今後再不做棋子,也不做棄子。”
她忍着傷感,只想做個下棋人,拇指的指甲死死扣着食指的關節。她怨恨她的父皇,他為什麽要相信李溫,為什麽要讓這一切發生。
“這個秘密,到底該如何處置?我能在陛下眼下居于旬安,是仗着我與他至親血脈,是他的親生姐姐。”她問那座陵墓,陵墓又如何回答。
先人撒手一去,留下了一身債。
直至今日,蒼婧也不知要不要讓蒼祝知道。
她的匕首出鞘入鞘,似若在奏一曲不眠之樂。
“我餓!”長壽宮又傳來了陣陣嘶喊,每日兩頓,頓頓稀飯。直到今天,李溫打翻了她的飯食,沖到了門前,不住拍打着門,“每日都吃這些,哀家不要吃!哀家要燕窩魚翅!”
星夜之下,浩瀚的大平皇城,只有長壽宮這一處如此凄涼。饑腸辘辘,讓李溫的忍受到了極致。她的指甲在門上摳着,留着一道道抓痕。木屑脫落,滲進指甲縫裏,嵌在其中亦是生疼。
可無人回應,無人搭理,她所有的榮華都被收走,只剩下四壁空空的宮殿。
“蒼祝,你這個逆子,為什麽要幫一個外人!”
三十入宮,五十六歲,她熬了二十六年,費了多少心機,李溫都記不清了。憑什麽換來的是被一個逆子困在長壽宮裏,困在她曾經最向往的地方。
宮門狂怒之下,李溫耳邊一痛,是一曲琴樂哭吟傳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注:出自《七月》)
李溫怒罵,“誰,誰在唱那個賤人的歌!”
琴聲和歌聲仍在繼續,還伴着一縷濃香傳來。李溫聞到香,捂住了鼻子。但已無用,她視線一昏,神智松散。随着七月之歌,四壁就像變成了畫卷,李溫看到了那個如春日暖陽,如黃莺嬌俏的女子。
李溫不願記起她,可李柔的容顏越來越清晰。
“誰點的香,”李溫一掌掌拍打着門,歌聲琴樂也傳來,“唱什麽,哀家讓你住口,住口!”
頭開始昏脹,這抹香可讓人致幻,李溫非常清楚。她已免不了看到李柔,她一生最恨的人在那裏彈琴,一身素簡衣,年輕風華時。
那一年,李溫三十,她二十。家中貧賤,家母教誨,結交權貴,以攀盛榮。
李柔卻道,“此非我願。我不想榮華,不念權勢,不屑財富,粗茶淡飯便以知足。”
李柔逃避着她們母親的安排,用着她的琴樂暢想她的自由。
而李溫只知道一點,李柔是個不切實際的蠢丫頭,這個家要想爬起來,就得靠女人攀附權貴。這是她們的母親教的。
李溫時常去算命,算命的說,“夫人注定是個不凡的女人。”
李溫就此深信不疑。
李溫第一個嫁的夫君,只能給她溫飽的財富,不足以給她更多。
适逢長公主府邸廣攬歌姬,李溫便踢開了他,毫不留情地告訴他,“反正都是伺候男人,伺候一個普通男人,不如伺候天下第一的男人。”
李溫來到了蒼慧府中,那時她是府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蒼慧當時笑她,“三十了,怎麽可能還沒嫁人。”
她便說,“嫁沒嫁過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讓長公主得償所願。”
蒼慧那時穿着一身藍紫色的金邊華服,那是李溫第一回見到這樣的榮華,她向往極了。
蒼慧走到她面前,“你知道怎麽讓一個帝王開心嗎?”
李溫只看着蒼慧頭上的金簪,“帝王和一般男人有什麽區別?”
“沒有,”蒼慧當時是這麽告訴李溫的,蒼慧還說,“我弟弟被我母後管得太嚴了,他要一個女人給他自由和愛,”蒼慧持袖掩唇,怪笑連連,垂首問她,“你知道什麽是自由和愛嗎?”
“我知道。”
李溫其實根本不知道,但是李柔知道。李柔是什麽樣,李溫就裝了什麽樣。
她裝着李柔半死不活,清冷無謂的樣子來到先帝面前,用着根本不是她的面貌拉住了先帝的手,“我不想榮華,不念權勢,不屑財富,粗茶淡飯便以知足。可我見了陛下方知,三十年只等陛下一人。冒死而來,只為陛下。”
李溫裝着李柔,說得自己都煩了。可先帝真的信了。
他帶她進了皇城,封她為美人。
皇城是什麽樣的?就是在這裏,就是李溫現在所處的地方。
這裏四壁空空,琴樂歌聲四起。四壁如畫卷,出現了李柔,也同樣出現了那個帝王。
他在一堆女人中,只顧彈琴奏樂,對女人的各種把戲不聞不問。
李溫看到了先帝,便走了過去,她沒有情,只有怨,“蒼慧騙了我。帝王怎麽會和一般男人一樣。你有那麽多的女人,她們在這個皇城圍着你轉。她們互相殘殺,就是為了讓你看一眼,而你卻說沒人能給你想要的。”
李溫根本不懂先帝要什麽。她只是要做第一人,是章麗楚那樣的女人。
“你知道我缺什麽嗎?一個兒子。只是兒子。這世上只有兒子可以繼承你的皇位。”李溫的手覆上牆壁,放在那個虛幻之影的心口,然後狠狠一抓,就像要抓碎他的心。
可是那牆上的人還在彈琴。
他就是這樣,永遠在追尋他愚蠢的自由和愛。李溫恨死他這樣的心了,就是因為這樣,李溫的僞裝暴露。
那一天他推開了她的投懷送抱,他說,“你不愛朕,你不懂朕。”
他只是一句話,就讓她失了寵。
那時的李溫有多憤,今朝的李溫就有多恨,“你穿着皇袍,選妃選妾聚了一堆女人。可你還說沒人懂你,那你要那麽多女人幹什麽?”
李溫失寵了。她的母親拿着一本宮規禮教交給李溫,“他是帝王,你還能怎麽辦?你要迎合帝王,學着上面的女人就行了。”
李溫把宮規禮教扔了去,“女人的規矩有什麽用,這個世上都是男人的規矩。你把那個不頂用的丫頭弄進來當我的奴,讓她去迎合那個蠢男人。”
于是,李柔就被她母親下藥,弄暈送進了宮。
那一天,暈着的李柔被擡到了聖泉宮。
李溫到了殿裏就哭道,“陛下,你可害苦我妹妹了。她自小貪玩,總是說着要去最遠的天邊,要尋她夢裏的人。可她聽我說了陛下英姿,便愛慕不已,說陛下就是她夢裏的人。如今就在夢裏犯了相思病。”
那時的先帝看了一眼李柔,雙眸柔情。
李溫在壁上狠狠拍着,就像在拍着先帝的臉,“誰說愛你你都信,你就是那麽蠢。”
牆只在沉默,李溫聽得七月之歌越來越響。那身素簡的衣從牆上走下來似的,走向了李溫。
那是二十歲的李柔。李溫撲了過去,她想抓住她。可那裏什麽都沒有,李溫摔了一跤。
那幻影仍然在眼,李溫便怨道,“我把你留在聖泉宮,是當我的奴,替我迎合他。我要你生個兒子獻給我,可你為什麽非要讓一切失控。”
她留下李柔的那一夜,聖泉宮裏就回蕩着七月之歌。
宮人們說,“李姑娘醒了,不敢迎駕,只誦七月之歌。”
李柔誦歌,告訴他,她心傷悲,被逼随貴人嫁入。她說她不是自願的。
不是自願的,先帝很失望。
李溫就偷偷告訴失望的先帝,“柔兒她初見陛下,必然害怕陛下之威。私底下早已芳心暗許。她的愛是陛下,她的自由也是陛下。陛下是世間第一的男子,沒有女人會不愛慕。”
那時的先帝就再也沒有放開李柔。一個帝王是如此自信地相信他會得到愛。
一身華衣金未褪,李溫倒在地上,望着牆,指着她看到的先帝而斥,“我說她愛你,你就非把她留下來。你要的自由和愛是什麽?不就是要把得不到的女人留在身邊嗎?”
畫壁上的先帝走向了李柔。
李溫已經老去的雙眼望白牆,望之久矣,就見周圍起了一座合歡殿。
那是李溫給李柔要的,她用豔俗的殿名告訴李柔,這是她唯一的用處。
“賜之良人,伴朕左右。”先帝給了李柔一個良人的位分,比李溫低上一等。
畫壁上的雙影走在了一起。李溫本來覺得他們很快會有一個兒子,但是先帝在合歡殿對李柔訴着他的孤獨。說着他要自由,說沒有人愛他。李柔便擦盡先帝的眼淚,選擇待在他的身邊。
先帝旁邊就是李柔在彈琴。她彈的那首七月之歌。她彈了很久很久,先帝也只是在合歡殿聽琴。
“我就是想讓你用愛和自由給我一個兒子,可你在幹什麽?你可憐他什麽?”李溫對着李柔的幻影說着。
李柔和宮裏的女人都不一樣,她在可憐一個天子。
宮人常說,“他們相擁同泣,談天說地。他們暢談雲裏霧裏的人生,暢談着聽也聽不懂的事。”
李溫不懂他們在幹什麽,那時的她還在苦苦等待一個獻祭的兒子。
直到有一天,李柔那身素簡的衣裝換上了一身榮華,她穿着比李溫還要華美的衣服,戴着李溫都戴不得的發釵。
一道聖令傳遍後宮,“李良人賢淑寬厚,柔善有嘉。晉為夫人。”
李柔直接成為了夫人,寵冠後宮。
那個華服奪目的李夫人出現了,她在壁上和穿着皇袍的先帝執手相看,他們仿佛是一對夫妻。
李溫的面目猙獰起來,“我只想要一個獻上兒子的奴仆,而不是一個奪走我權勢的賤人。你唯一的價值是你的肚子,不是你這個人!”
可那個李夫人卻在說,“姐姐,我與陛下只是兩情相悅罷了。”
和李柔晉封時那天一樣,她說着兩情相悅。
李溫當時一巴掌打了她,“什麽是兩情相悅?你就該做我的奴,而不是犯賤奪走我的東西。”
可李溫只能看着,看着先帝摟着李夫人走了,又看着李夫人的肚子隆起。
李溫等到了這一天。從這一天開始,李溫就要奪回她的東西了。
她灌醉了先帝,扮作了李柔。沒過多久,她說自己也有了身孕。
生産當日,她買通穩婆奪下李柔的孩子。
李溫告訴李柔,“你想和陛下在一起,就好好做我的奴。”
李柔為了和陛下在一起,還真的咽下苦水。她與先帝說,“妾身生下死胎,辜負陛下之盼。不敢讓死胎驚擾聖恩,已叫人埋了。”
那一日天降雷火,梧桐灼之。那火光就在壁上重現。李溫看到了,她恐懼了,瘋狂地往後退。
她看到了自己。她扒開了襁褓,發現奪來的是一個女兒。
她把女兒扔給了穩婆,“這在皇城裏有什麽用?把她給我扔了。”
而穩婆怕了,“這是公主,怎麽能扔?”
她看到了當時她最狠毒的面目,“就讓司監道天象不詳,與帝相沖。”
那個面目已經長在了李溫的心裏,李溫又看向壁上的皇袍,他正為李柔喪子而哀。
李溫忍不住嗤之以鼻,“司監說她與你相沖,你不是猶豫了?是我的女兒,你就可以狠心不是嗎?”
垂首而哀的先帝沉于喪子之痛。李柔拖着虛弱之軀,把這個女兒抱了出來,她說,“陛下,公主天生鳳紋。梧桐引鳳,天降鳳女,方有此象。此乃天恩浩蕩。”
先帝見此祥瑞,又見李柔抱着女嬰不肯撒手,便為女嬰賜名為“婧”,再植梧桐。
“什麽天生鳳紋?是李柔親手刺上去的,你看不出來嗎?歸根到底,你喜歡的不是這個女兒,是因為李柔你才喜歡她。”李溫沖到了壁前,那壁上是李柔在侵奪着她的一切。
李溫那時候要讓他們分開,她給他們下藥。她讓司監說,“李夫人命中克子克夫,陛下為龍體考量,還請分離。”
但先帝還是那樣寵愛她。他們立下誓言,“生死相随,白骨相依。”
那李溫只有最後一條路。
“你們要生死相随,白骨相依,那我只能叫她白骨成灰。”李溫的雙手拍打着白牆,想要分開她看到的一雙影子。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李柔用這一首琴樂奪走了李溫要的榮華。那李溫就讓她在七月大火裏逝去,九月落下衣冠冢。從此還有什麽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李柔最後一次對李溫說的話是,“姐姐,你永遠在騙你自己,騙陛下。你得來的都是假的。”
那個聲音又回蕩在李溫耳邊。
李溫開始想要找她的鞭子,她的板子,她所有能打奴的東西。她瘋狂地在殿裏走着,翻着可她找不到了。那些打在蒼婧身上的東西都被蒼祝拿走了。
那場大火開始灼燒,整個四壁都是火焰,就像李溫畫的那副畫一下。
李柔就在大火裏,她是活活被燒死在裏面。
她死時哀鳴得有多慘,整個合歡殿有多慘,李溫從來不去想,她克制自己不去想,“你被指克夫克子,有個琴師要帶你走。只要你走,你就不會死。是你自己犯賤不肯走。”
她沒有走,化成了灰。
先帝從此徹底變了心性。整個後宮的女人都成了他懷疑殺死李柔的人。他不再寵幸任何一個女人。
李溫為了權勢,為了得到一個兒子。她再一次扮作了李柔,對先帝說,“陛下,我是柔兒。我借着姐姐的身子來看你了,以後就是姐姐照顧你了。”
這個借口用了一次以後,李溫就無法停止扮演李柔,這是李溫在後宮不衰的唯一緣由。只有她與李柔血緣相似,只有她知道李柔是什麽樣的人。
可是那些自由和愛,李溫越說越煩。越是假扮,就越是厭恨。她有時索性在屋裏點了香,省去那些自由和愛。
就是這香,這無比熟悉的香在這裏蔓延。這是李溫曾用在她殿裏的。這香會昏了一半神思,致幻致迷,讓人神魂颠倒。
李溫渾渾噩噩,直望先帝的身影,“我妹妹是賤人,你也是賤人!皇城裏那麽多女人,殺你不要的你無動于衷,殺我妹妹一個你就要死要活,你難道不是犯賤嗎!”
先帝曾經在香裏想着李柔,李溫曾經在香裏想着合歡殿的火。
那場火從來沒有滅過。李溫時常恨,就畫下了那副畫,畫着李柔死時的樣子。
“都是你犯賤,為什麽要去相信那些無用的東西。你非要為了一個蠢男人去死,害我活成了你。”李溫質問火中的李柔。
李柔只是如她畫上的那般注視着她。
無聲的注視如烏雲籠罩在頭,李溫畫下那副畫,就像着了魔。她有時覺得李柔就在她身上,她給畫燒香,想把李柔困在畫裏。
可李溫擺脫不了李柔,李柔成為了她僞裝的面具。不僅在先帝面前,還在章麗楚面前,在她兒子面前,她都要這麽僞裝。
樸素簡潔,溫婉賢淑,這不是李溫,是李柔!
這是多麽痛苦的事。
李柔如烏雲不散,李溫活得生不如死,她就想讓她的女兒生不如死。
“她連吃面的習慣都和你一樣,我讓她一輩子吃不了面,我不想再看到你。”李溫轉過身,不想再看那火裏的女人。
可她看到了先帝,先帝帶着蒼婧一起騎馬。他們父女二人有說有笑,先帝看蒼婧,就像在看他和李柔的孩子。
“蒼婧是你們的女兒,我要摧毀她的皮囊,踐踏她的生命,将她永遠踩在腳下。如此,便是将你們愚蠢的愛踩在腳下。都是你們這愚蠢的愛讓我活得生不如死。”
七月之歌還在奏,長壽宮中的人在一曲裏徹底癫狂,她沖向了四壁,要把她看到的畫面扯破。
畫上的人卻越來越生動,他們走出了四壁,他們朝她走來。
他們在說,“你錯了。”
“我做錯了什麽?我們家要往上爬,就得靠女人。那女人能靠什麽?靠嫁人!這個世上不就是這樣,要高高在上,那就只能嫁天子,”皇城的磚瓦被她撓出了深痕,她回頭望着那個帝王,“這是皇家定的規矩。是你們告訴我只有成為帝王的妻子,我才能得到最高的權位。是你們告訴我,只有殺死和我同樣的女人,我才能得到我要的。你不要我成為你的妻子,那我就殺死你選中的妻子。我用你們的規矩,又做錯了什麽?”
歌樂聲中,李柔的聲音忽然響起,“你從來沒有給過陛下真心,你不愛他。”
李溫的指甲劃過宮牆,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記,“你這個賤人成天相信愛,帝王随口說愛,你拿什麽去說?帝王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們九族皆敗。只有做帝王之上的人,才可以永保不敗。”
歌樂未止,王全用濕帕捂着鼻子,又放了點香,在門口扇了扇。
琴樂歌聲未停,在聖泉宮的寂靜中,一盞燭火點着,照着鏡中人。
七月之歌蒼婧還記得,那是琴師教過她的。
那琴師特別喜歡這一段: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注:出自《七月》)
當日琴師總是重複這一段。他唱的正是李夫人。唱她何時死,何時落葬,生前又是如何天真爛漫,活潑俏皮,卻被那太後送入深宮,一生在深宮隕落。
在李夫人被指克夫克子時,他來到了李夫人面前。他想帶她走。
幽暗的人心永無盡頭,深宮裏的路漫漫無盡,李夫人在合歡殿裏依然等待着她的陛下。她不願離去,永埋深宮。
後來琴師又來到了十二歲的蒼婧面前。他要帶李夫人的女兒離開。
他身死于那一天的逃亡。
琴師說過,這世上有一種愛,是所愛之人愛着別人。這世上還有一種愛,是為了所愛之人,寧死不願離去。
暗閣裏的畫又上心頭,那是蒼婧第一回見到生母的容貌。她那時就想殺李溫。她的匕首在袖裏,可李溫是蒼祝的生母。她若殺她,則萬劫不複。
她只能咬了她,以洩心頭之恨。
一把匕首握在手裏,握到最緊時,是心潮最痛時。鏡中的模樣是蒼婧最痛恨的樣子。
她生氣時的模樣,痛恨時的模樣,和李溫總是類似。
而她本也痛恨這樣。
仇恨已經萦繞在心頭太久,更恨這世上害人的藥很多,唯獨沒有讓人忏悔的藥。
燭光照透了面容,猙獰與醜陋一望無盡,尤入深淵。
蒼婧強迫自己松開了匕首,“我不要再和她一樣,我不要再有她的影子,我要成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