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痛心切骨,酒醉遇他
痛心切骨,酒醉遇他
風起稍動,豐月宮內的細柳垂蕩,清水魚躍陣陣叮咛。
李溫與蒼婧四目相對,臉上挂着虛笑,心中都是崩成了一根緊緊的弦,至死的安靜似要将它崩斷了。
“蕭如絲有喜了,哀家還真沒有看錯,你果真想學蒼慧,”李溫瞥了眼蒼婧,嘴角挂着的笑忽地張烈,“你忘了,你是大平的公主,這世間無人愛你。”
世間無人愛她,這就是來自豐月宮的詛咒,每日每夜都在耳畔回蕩。
“亦無人愛母後吧。”
驀的,寂寥無聲,李溫身軀一晃,幾分驚慌,“你再說一遍。”
“都說母後當年榮寵至極,其實是因為你的妹妹。”
李溫勃然大怒,胸口堵着一口氣,再不可安下,她順手就拿出來挂在架上的刑鞭,朝蒼婧的背上打去,一鞭又一鞭,憤恨不得,“你敢跟我提那個賤人。”
痛,至烈的痛深入骨髓,連帶着陳年的舊疤也痛了,蒼婧被豐月宮的宮人死死按着不得動彈,不得反抗。
她冷汗如雨,徒增龇牙咧嘴的醜态,“都說她待人寬厚,與人真心,與後宮女子不同,父皇極是寵愛。”
蒼婧愈是提她,李溫就愈是打得狠重,“她若待人寬厚,何以奪我夫君,她若與人真心,何以欺我騙我。你知道什麽,就敢妄議。”
“只是覺得母後怎能忍許她人共寵,想必定是利用她吧。”
一朝厲色渙若無神,李溫手中的刑鞭懸在當空,帶着不屑與輕蔑道, “是啊,沒用了,就殺了。”
蒼婧雙臂僵直,甚是失意,“怎麽殺的。”
“一把火燒了幹淨,”李溫大抵是憶起那日的暢快,舒心了許多。她以勝者的姿态走到蒼婧眼前,看蒼婧痛得幹裂了唇,又不得反制,李溫甚是喜歡看這樣的弱态,便愈是笑得燦爛,拔了簪子抵在蒼婧的咽喉,“你是不是想着和你那個奴如何燕侶莺俦,讓蕭家平步青雲。他在哀家眼底,哀家可以讓他和那個琴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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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流成河的雨夜再次閃現在蒼婧腦海。蕭青,蕭青……她的心口痛得厲害了。
李溫威嚴不變,蒼婧握住簪子,反推了李溫一把,李溫沒有意料,狠狠撞在了柱上。
李溫一擡頭,簪子已經對準了她的喉嚨。雕刻着玉蓮的簪子恨不得鑽出她的血來。
李溫沒想過蒼婧會反抗,便吼道,“你別忘了,哀家是大平的太後。”
“是母後忘了,現在的國主是你的兒子。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李美人,殺了人,會有人為你挨刀,幫你脫罪,會有容美人那樣及時的替罪羊,”蒼婧壓着簪子,恨不得要把她撕碎,“母後若敢動我的人,我定會讓母後追悔莫及。”
“哀家是太後,是陛下的母親,你敢這麽對我。”
數年以來,李溫從來都是掌控別人的那一個,她是太後,是生養了當今國主的生母。
這些兒女都是要由着她的意願,她想要誰臣服,誰就必須臣服。蒼婧是頭一回反抗了她,李溫不容這個失敗,她想要反制回去。她沒有料到蒼婧的力氣很大,就算割破了手也不肯放。
“即使你是太皇太後,你也無法主宰任何人!”
“蒼婧你是個狼子,是養不熟的孽獸。哀家有了權勢,就可以主宰任何人,哀家是你的母親,更可以主宰你的人生。你就算嘴硬,也始終無法逃出哀家的掌心。”
李溫心火沸騰,蒼婧從來都要忤逆她,自小就是與她作對。
一個孩子憑什麽來決定自己的意志,李溫只能用更為強硬的手段來獲取蒼婧的屈服。如斯多年,李溫從來高高在上。
李溫也從來不知,一次屈服就是一次積怨。
蒼婧多年的積怨猶如重山傾倒,李溫同感不是被蒼婧壓制,是這些積恨在朝她湧來。
可這些都是蒼婧該受的,而不該是她。
“母後憑什麽認為,我要對你言聽計從,讓你得償所願。”
蒼婧早已漠視她所有的威嚴,一拂手把簪子插入了柱子。一個太後所有的威嚴,在一個公主離去後蕩然無存。
李溫好像看到了皇陵,那裏葬着她的夫君,她夫君身側葬着她的妹妹。他死都要和她葬在一起,就算她已化作灰燼,他也要在地下和她相依。
“你這個賤人。”李溫氣得渾身發抖。
沒有人知道,金碧輝煌的宮裏藏着多少失落,住在裏面的人,從裏面出來的人,皆是如此。
世人常道清醒于世,也許還不如程時酒醉三巡。府內笙歌鼎沸,姬妾成舞,這花前月下正是難得美景。
程時晃着手中藥盒,對着姬妾炫耀,“這可是好玩意兒,世間我一人獨享!”
他伴酒吞了三顆。忽見冷衣女子于阡陌走來,程時起身酒氣滿面,衣衫不整,口中尚喊,“美人萬千,不及卿之一顧,”他渾渾噩噩,不知今夕是何。擦身而過時,他卻問,“痛嗎?”
痛,當然痛,血都粘上了衣,怎麽會不痛。
蒼婧望月空問道,“周蘭死時,你也這般痛嗎?”
程時沉寂許久,“不痛。”他放聲而笑,笑聲很是瘋癫,他走向他的姬妾,左擁右抱,嬌柔迎逢。
他為之傷悼的周蘭不過一時之興,程時要的風花雪月應有盡有,他要多少愛就有多少愛,永遠都是這樣肆無忌憚地開懷。
“公主,你還不承認嗎。”程時問道。
“承認什麽?”
蒼婧掃了眼周遭姬妾,再好的女子也不敢張望,皆正了身緩緩退去。
蒼婧本來從未踏入此地半步,更別說是親自前來,但此刻毫無傲氣,實在不是程時熟悉的公主。
程時就在那時笑得最為熱烈,“承認你的愛。”
程時縱然酒醉,但依然可窺探出的她張皇失措,她根本掩飾不了什麽,還不敢承認。
程時縱然酒醉,倒也極盡輕聲細語,“怎麽,公主怕我說出來是誰。”
“你給本宮住口!”憤怒的面容下,不過是她極度的害怕,“不要說,不要把他牽扯進來。”
程時沒有料到,頭一回,她求了他,是為了保護她心裏的那個人。她視她的愛,為此世一方淨土。
程時仰頭大飲,至了酒醉的癫狂, “公主啊公主,你不覺得不公平嗎,我的愛可以歡樂無憂,你的愛卻痛心切骨。”
程時好像是醉态,但疾言之中還是清醒之态。
蒼婧權當他清醒着,以着可憎的面目反駁,“你日日買醉,夜夜笙歌,你的愛也不過是濫情。”
“沒錯,” 程時困倦了般地緩緩躺下,“可那又如何?我就是這樣的人,比起公主,我已是贏了一切。而你只敢在無人之時,看着一些花,一匹馬去緬懷你的愛。”
或許是沒了念想,如今的程時是蒼婧這些年見過最為平靜的。
曾幾何時,他也如斯平靜地與她曾道,“即便從未情深,也望相敬如賓,過了這番歲月長久,白頭時相視一笑。”
她信了他,只是這一信過後,方知他不可信。
相敬如賓,這平淡的期盼不只是他的謊言,還是他劃破她這副皮囊的暗劍。如今,程時落得這副渾噩,蒼婧并不可憐他。
“我也想要這樣活着,我也想要像你們這樣。可是為什麽,你們都要毀了我,”蒼婧極力忍着湧上的淚,不能自已地怨訴,“程時,那日你贈我杏花糕,我本想吃過後,與你好好談一談我們的來日,我們本可以不用成為敵人。”
程時這才停下了酒,臉頰恍若凝住,然蒼婧已随升起的彎月而去。
程時顫顫巍巍地喝了口酒,嘗到此酒甚苦,苦到他的心裏,湧到他的眼裏。他渾身癱軟地跪在地上,掩面痛泣。
此夜亂琴,不甚苦悶。有奴在外叩首,“君侯差奴婢送來些藥。”
“本宮不需要你們的可憐。”
沒有人需要可憐,可憐又能做得什麽?偏偏世人總會用可憐來作為慰藉,無論那是大平的公主,還是有了身孕的美人。
外頭的喜訊傳遍了,蒼祝卻不再來了。
蕭如絲躺在床塌,空空的殿裏愈發能感覺到小腹的跳動, “原來他與馮千嬌有這樣的約定。”
念雙回來了,對蕭如絲搖了搖頭,尚提了些酸棗回來,“衛君給美人帶了些酸棗,他說不知美人好什麽口,眼下只拿到些酸的。”
蕭如絲本是些欣喜,又揮之而去,不禁拽緊了被褥,目光空洞,“他人呢。”
“公主出宮的時候面色不大好,他偷偷跟出去了。”
蕭如絲嘩然一笑,“那就再賭一回。”
念雙替蕭如絲拉了拉被子,“美人到底在賭什麽呢。到頭來這個孩子也是生不下來的。”
“我叫他來此一遭,若什麽也不曾留下,豈非毫無意義。”
夜深而人靜,愈是亂人心。
或許是因為公主府太過清冷了,清冷的叫蒼婧感覺不到一點生氣。所以她叫上程時獻的面首十多人,為她歡歌,為她奏樂。
年輕英俊的男子訴盡世間美好的恭維,她一人獨坐亭間,遙望螢火中的含笑。
樂起華章,說女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此樂一響,蒼婧便看到十二歲的她被推入嬌辇。
他們也是這樣唱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注:出自詩經《桃夭》)
辇車外的人個頂個得高興,辇車裏的人心如死灰。
随着樂起聲聲,酒壇碎裂,蒼婧仍不解氣,又拿起一壇扔出,“誰讓你們彈這首,都是騙人的,本宮不要聽!”
片刻靜谧,她憤憤拍着面前的案,“倒酒!”
四周人這般多,卻是無人敢進,鋪滿了含笑花的亭,幽靜而清遠,這座府邸驕縱蠻橫的主人孤身長望,她得身影如劃開夜色的哀鳴,于月色中更似飄搖,“桐之滄滄,火樹成灰。避子于遙,惡兆禍瑞。桐之滄滄,有枯其葉,避子于遙,惡兆禍瑞。桐之滄滄,其根菸菸,避子于遙,惡兆禍人,”她誦完了整首,暗下了眉目,“這才是本宮。”
十多面首冷汗淋漓,只言,“不敢。”
她惱道,“都是一群廢物,還不如我的酒。”
“主人。”一聲極悲的喚聲傳來。
蒼婧晃着酒擡起微紅的臉,她又見到蕭青了,溫暖的心跳再度襲來,眼中卻是恐懼,“你怎麽來了。”
“主人身上有傷,藥上了嗎,還喝酒。”
蒼婧看到他皺眉,扭過頭道,“要你管我。”
蕭青無奈一笑,“我若不管你,誰敢管你。”
“我又不是小孩,不知上藥,可藥又有何用。你若要我高興,只有像他們一樣說些好話,叫我好受些。”
蒼婧一人獨飲,酒卻已空,她随手指了一面首上來。
那面首本是戚戚,可難得有所幸,自然得意。不料蕭青擋在眼前,阻了他的路,面首幾分羞惱,順手拿起一壇酒要朝蕭青砸去。
然酒未灑,已有聲至,蒼婧朝那面首砸下手中酒。她目泛厲光,不曾斥上一字,所有的面首便都退下來。
又是人走茶涼,沒了熱鬧。
蕭青踏着沉步而來。
他愈是接近,蒼婧的眼也埋地愈深,“都是你,沒人陪我了。”
就是因為他,她還忍不了任何人欺負他,直把這一場風花雪月都撕爛了。
“我陪你。”蕭青走到她面前,他也不知她傷成什麽樣,只聽到宮中說,她離開豐月宮的時候很狼狽。
“好啊,”蒼婧笨拙地撩開廣袖,見蕭青不動,便拿他的手放于腕上,“你知道為什麽我讓百裏扶央離開嗎?他替我把脈,就像這樣一直搭着我的脈,然後總要開給我一些藥,說是治我的體寒之症。他那麽執着地要治我,一點不認輸,可他連說句真話都不敢。我治不好了,永遠治不好了。”
纖弱的脈搏在指下跳動,蕭青十指稍稍一搐,在寒肌之上久久停留,蕭青不是侍醫,自然不能像個侍醫聆聽觀望,只能靜靜陪着罷了。
饒有醉意的蒼婧只管續着酒,眼中唯有這片花海,“明明治不好,他還非要治,”她笑得張皇又悲哀,“他的藥太苦了,我是為了不想喝藥,才讓他走的。”
聽罷,蕭青眉心一皺,清澈的雙目似添了一道血痕,“那主人別喝酒了,酒也是苦的。”
蒼婧歪頭不解,“為什麽你不讨厭我,我這樣的女子什麽都沒有,若不是個公主,早被世人棄了。”
酒入杯觞,蒼婧手臂一顫,竟是被蕭青奪下酒來。
一切的強顏歡笑都消逝在嬌容之下,他拿出一方絲絹落上她的手中,絹白得刺眼,一如他身上不惹塵埃。她詫異幾分,他悄然一笑,緩緩打開,裏面有幾塊棗泥糕,“吃這個,甜的。”
甜的?蒼婧口中被塞入了一塊棗泥糕,甜還沒有嘗到,暖烈的心跳卻似一團火焰燒遍她的全身。
世間萬物,除他之外都是暗淡無光,日月星辰,也不及他在這裏贈與的流螢。
蒼婧害怕這種感覺,她起身對月,一襲紅綢濃烈卻又冷清,“蕭青,你告訴本宮,本宮要怎麽辦,”蒼婧無助又彷徨,“本宮真想無愛無恨,這樣就能贏過他們。”
蕭青失了音,清癯的面龐似冰霜一般,“人,又怎麽可能無愛無恨。”
就如他,心中有一言溫情,暗暗說了千遍萬遍。見了她,情堵在了心口,恨這天地生他為奴,不敢累及主人。
她對月獨酌,孑然一身,濃豔的妝容是她獨愛,唯有濃豔方能遮蓋面容的憔悴,“他們都怪我,恨我,我也很想知道,本宮身為公主,為什麽要活成讨人厭的樣子。”
壯偉鎏金的深宮滿是籌謀,富麗堂皇的公主府她一人只有寂寥。貴為公主,竟滿目沉痛。
蕭青不禁心口一震,帶着絲絲隐痛的心跳,也不知是在為她,還是為了自己痛。
一份熱血上了心頭,他一無所有,只能把自己的溫暖給她。
“我不讨厭你。”
蒼婧橫手奪過酒,笑得可悲。他恍惚了神智,只見她的眼落下,空是傷愁望盡浮塵,“你不要總是來看我,離我遠點。”
他也似是若笑,眉目孤傲,亦有苦楚萬分,“你怕我嗎。”
紅衫撞入他呆滞的目中,她揚着微潤的眼睫,看了他很久,淚流不止,“對,我怕。這世上沒人對我這麽好,你叫我根本不知該怎麽辦了。”
“主人怎會不知如何是好?”
翩翩嫣紅風情潋滟,她言笑間不過輕看了自己,“因為我……不,我不能告訴你,”她抵住了自己的唇,不再說了。笑了笑後,她又道,“我說過要成全你。我想起來你曾向往駿馬上的大将軍,可以馳騁疆場。你想做大将軍,我會毀了你的願望。我的夢已經碎了,你的夢還在。”
可他的夢不止是這樣!
“山河要無恙,主人要長樂未央。” 蕭青急道。
寬慰的話總是能解人憂愁,特別是他說的。
“你真好,是世間最好的人。”蒼婧淡淡垂下眼,這酒暖烈,使她一時看不清眼前人了。
蒼婧伸手一扶,晃不知昏昏沉沉的,酒醉麻痹了意識,便撞入了他的懷。心底還有一句話卻累的說不出來了。
他是世間最好的人,自然也要最好的人匹配,可那人,絕不能是她。
蕭青僵僵站着,微熱的心頭更生疼痛,以至酸了眼睛,“我不好,我還不夠好,主人。”
她迷迷糊糊又聽得他喚她主人,長噓一聲,“你啊,別再叫我主人了。”
他總不知,他一叫她主人,她就想起那些歡笑過的時候,可她再也回不去,得不到了。她說完累極了,睡了過去。
她整個人軟軟地倒下,他雙手一扶,随之半跪在了地上。她睡着了,沒有了焦灼的不安,只留給他心跳凝凍般的安寧。
一呼一吸暖暖的在他臉上吹過。他沒能犟過自己的心,低頭一望。
她在他懷裏安安靜靜的,眉頭也松了,好像再也不用煩擾。他多想這不是她醉了的時候,而是她以後的每一日。
“我不敢,我還不好,遠遠不夠好。”蕭青輕輕一擁她。
她怎知啊,蕭青每一聲主人,都是在提醒自己,他還不夠好,還不能說出他的心聲。
螢火照得含笑花如一片霏雨,她睡了,難得安寧一憩。
他擁着她,唯有此刻,她不用住在心裏,唯有此刻,他可以與她相依,不用理會這虛妄的天下。
府內含笑,他之所植,乃是相思。
可是啊,他之所求,乃是癡夢,一個奴,一個主,律法不容,世人不容。
往不知何時情已起,知了,才覺情深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