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子為勝,懲治宮官
天子為勝,懲治宮官
馮千嬌以一瓶商陸定蕭如絲死罪,蕭如絲哭天喊冤,一聲殘破驚擾華服金飾,更有文琴在旁聲嘶力竭地哭訴清白,也叫蒼祝多少回憶起往昔情愫。
可那并不是蕭如絲要的,她要的不是這個男人記起她,而是愧疚。她高呼着冤枉,爬向蒼祝,她離他近在咫尺淚如雨下,喊着陛下明察。
見蒼祝無動于衷,蕭如絲便拔下頭上的銀簪插入頸上,濃豔的血滲在簪子上,以死明志莫過是宮中女子最為剛烈之舉,蒼祝的情神都被牽扯着而動,不是因為蕭如絲的血,是因為她那雙哀怨的眼睛。
蕭如絲手中所持的殺物是蒼祝曾送她的情物,他曾親手為她戴上。也是此情一定,宮中大火,蕭如絲被指不祥。
在蕭如絲百口莫辯時,她問他信嗎?他未說一字,看着她被拖入了冷宮。白首不離的誓言,前一夜的情纏,都被那一場火燒得幹淨。蒼祝也記得,蕭如絲曾望着他,也是這樣哀怨。
蕭如絲此刻就是一個做作的讴者,唱着最厭惡的歌凋。她愈是極盡地顯出痛楚,馮千嬌也愈是嫉恨,嫉恨使一個皇後形同癡婦。馮千嬌讓人拉走蕭如絲,就像當年那樣蠻橫。
蒼祝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年,往事歷歷,仿佛他還是那個初登皇位的傀儡,受盡擺布。
蕭如絲是他妄圖違逆長壽宮的一個開始,那時候蒼祝輸了。而今日,還是因為蕭如絲,加上孫府命案,使他三年後再一次向長壽宮宣戰。
蒼祝覺得冥冥之中,命運回到了起點,他輸了很多次,每一次都傾盡全力想要贏上一回。如今又重來一次,蒼祝早已不是當年幼子般任人欺淩,他渴望向長壽宮宣告他的勝利。他的勝利就是曾經被長壽宮打入冷宮的蕭如絲。
所以在馮千嬌嚣張跋扈行使中宮大權時,他看到的不再是他的妻,而是那根龍頭杖,是那座壓在他身上讓他不得喘息的外戚大權。
皇後,是章氏贈給他的皇權,亦是章氏向他宣示不可逾越的威嚴。馮千嬌明豔的容顏在一身鳳服之下已經不再動人,蒼祝厭倦了她的高不可及,厭倦了她的嬌蠻無理,他一記掌掴打在了馮千嬌的臉上,“誰敢動!”
這是蒼祝頭一回打了她,馮千嬌愣了,她張皇地望向那個流着血的冷宮女子,跺着腳像個孩子一般哭道,“你當真喜歡她!”
馮千嬌還和以前一樣,總像個嬌蠻任性的孩子,孩子一任性,就會有人來哄。馮千嬌擡着水汪汪的眼,鳳栖宮裏再多的金銀築夢,也始終未曾映在她的眼裏,她嘟着嘴負着氣,眼淚就似清泉一般明透。
可馮千嬌沒有等來丈夫的柔聲輕哄,有的只是他的冷眼,他道,“你是皇後,朕不管喜歡誰,你都得忍着。”
馮千嬌努力秉着焦灼的氣,雙唇還是抖得厲害,忍不住委屈大吼,“你不喜歡我了。”這一吼,尤為誅了她的心,她眼巴巴地望着他,還在期盼他的輕哄,她都成淚人了,他怎麽會不來哄她。
Advertisement
馮千嬌沒換來他的服軟。他只顧去往昔日的佳人身旁,就在馮千嬌的眼皮子底下,按住那個女子的傷口,那本以廢黜位分的佳人,當真成了他的佳人。
馮千嬌沒見過他珍愛過旁的女子,但對蕭如絲,他竟然這麽在意。他叫人請侍醫,親自搜了蕭如絲的房間。塵土拂眼,鐵鎖撬動,一箱的書信層層疊疊,曾經的情意,冷宮的怨言,都徹底呈現在他的眼前。
鳳栖宮,是蒼祝許給馮千嬌的金屋。百花異草在望不盡的園裏綻放,龍頭風尾盤旋在壁上,奪目輝煌是國主無上的恩寵。都說鳳栖宮鑲着金,在裏頭的人與日月同輝,可今日似乎不同了。蒼婧哪怕坐在僻靜的亭中都能時時聽到宮人的碎語,那是來自鳳栖宮中的不平。
“要變天了。”一身素缟徐徐趨步而來,不着金銀只一支木簪盤發,好似樸實不争。滿頭斑駁的發顯得歲月平靜,只是肅穆之容顏,不容天地。
蒼婧屈腰颔首,擡眸之刻雙靥深綴,“母後只知天在變,是否知人也在變。”
皇城裏的太後衣着樸素,發飾無華,按理,國主之母,大平太後應居于長壽宮,坐鎮後宮事宜。然有太皇太後長壽,她便讓宮于章麗楚,只伏于陋室般的豐月宮,以示謙卑之心。蒼祝初登位,太後跪拜于長壽宮前,叩首道,“妾身李溫,門清之志,懶理宮闱,有皇後理後宮之政,太皇太後定音,則為長治。”
憑此一叩,她久居深宮,不理世事,也算過得淡然閑适。偏是今日風聲緊,直叫深宮之人出來一聞。
李溫緩緩走來,撫上蒼婧的秀發,微微笑道,“人變了好啊,成事在人麽。”她的手掌撫過發間,看似溫柔慈愛,漸漸的,那唇角的笑成了寒冽,風将寧靜悉數吹散,李溫宛若見到了什麽最不想見的人。
蒼婧也習以為常,倔強昂首,雙目冷冽,“就怕人作孽。”
李溫的手一凝,懸在蒼婧的耳旁,二人便只剩極冷的相視,哪裏有什麽母女情分。只見勃然之色張裂在李溫眼中,手便那麽一甩,響徹的巴掌打在蒼婧的臉上。李溫一愣,收了手,面色平靜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聽說你這丫頭把奶娘都殺了。她可是喂養你,撫養你的奶娘,你都下得去手。”
蒼婧嘴角劃過一個苦笑,狠狠道,“她該死。”
李溫微微擡頭,側眼一撇,蒼婧低眉躲閃,難得露出幾分軟弱。
“她服侍哀家多年,從未有過閃失,你殺她是不滿哀家。看你這誠惶誠恐,想必她死前頗為怨恨,對你說了什麽吧。”
蒼婧冷漠道, “為何母後覺得她會對我說什麽?”
李溫頓了半饷,空笑而過, “好在是哀家的人,你殺了也就罷了。不過蕭如絲這丫頭是你的人,如今犯了罪,殃及池魚,你好自為之。”
素色曲衣緩緩踏出,紅木流轉鮮活,李溫轉身離去,身後也早是不屑,唯有痛辣還存在蒼婧的臉頰。好自為之,好自為之……李溫總告誡她,要好自為之。她出嫁的時候,她妹妹出嫁的時候,她都是這般叮囑。似乎她們只是為了這樣忍着,候着。結果呢,三人終是不幸。
蒼婧也已看透,這豐月宮裏住的不是她的母後,只是太後罷了。這宮中的女人,多半是為了家族而活,蒼婧的皇祖母是,蒼婧的母親更是。一個為了興複家族輝煌的女人,又怎麽可能安于清閑。她為了讓李家有永遠不敗的威嚴,在奪嫡的腥風血雨中獲得勝利。她的女兒是她謀劃的棋子,就連她的兒子,大平的帝王,都是棋子。
夜,死寂而幽冷,這座皇城因為一個雜役而失了聲音,孫偉一案,呈望侯一案,蕭如絲一案,水愈發混濁而交織,卻都指向了一人——馮千嬌。
趙瑜的怨氣叫她致死都不肯放過馮千嬌,也給了蕭如絲一搏的機會。蒼婧晃着銀簪,這根銀簪玲珑奪目,在燈火通明的鳳栖宮自然會叫人發直了眼,記起前塵往事。
都說他不記得她了,都說那晚在府裏喊的是千嬌。可他為何将進恭給馮千嬌的簪子送給了她?為何他會在她的生辰,踏向冷宮?如今一個罪孽未清的雜役,竟又住進了往日的宮殿,受侍醫照料。
他在騙世人,還是在騙自己呢?
看這聖泉宮燈火通明,蒼祝定是無眠了。
這座宮裏有萬千女子,有人從這裏飛上枝頭,有人在這裏獨守一生。牆上點點華石鋪成的色彩是女子最好的夢,她們生在這裏,也敗在這裏。
蕭如絲被推入深宮最為冰冷的監獄中,她僵了的手好像依然殘存着趙瑜臨死前的怒吼。一道發紫的印子橫在蕭如絲的掌心,那是蠟燭的燙印。在蒼祝為她心軟之後,這道印子成了她無辜的證明。
蕭如絲告訴蒼祝,這是趙瑜給她燙傷的,趙瑜發了瘋一般,說皇後給她灌下毒後,還要她來殺她。
那一瞬,蒼祝聽到皇後的尊稱,目中仿佛再無她。
這是蕭如絲對他說的第一個謊言,趙瑜是蕭如絲殺的,是她殺的第一個人。蕭如絲用紅綢勒死了她,趙瑜死得痛苦極了。蕭如絲眼中唯一的波瀾,是詫異趙瑜竟早早服了毒。
火順着滿地的白绫和殘酒雄雄燃起,一路蔓延開來,在寒到徹骨的冷宮裏,蕭如絲覺得這火光比旬安城上的煙花還美。她在自己的掌心燙下了印記,自此開始了她的反擊。
靜谧抵不過夜色濃烈,繁星照在眼中,如死在宮中枯井裏的人命一樣多。蕭如絲平靜如死潭,永巷也平靜的沒有一點聲音。蕭如絲為這樣的平靜感到震驚。她還不明白,對于趙瑜的死,并沒有人關心。這是宮中常态。
聖泉宮裏好像沒了喘息,蒼婧随召踏入殿內,見一身龍袍遷長曳地,萬人之上的國主直身跪在列祖列宗的畫像前,竟是蕭冷。
他常對她說他們仍在世間看着,聖泉宮的天上有眼睛,他感覺被盯着。無時無刻不是膽戰心驚,似乎在警示他大平的來日。
他太過看重先帝臨終前的交付,太過對虎符耿耿于懷,太過渴望權位與江山。
“今日是父皇冥誕,他生平最愛安靜閑悠,兒女伴膝,可每年也只剩你我。”蒼婧哀嘆而跪,掩着袖故作拭淚。
“這宮中有多少人記得今日是父皇冥誕,是朕登基之日!”
眸中水潤未退,她悄視一眼,他滿臉漲紅,忍着極大的怒火。
“人走茶涼,不必緬懷,母後親自教誨,你我終究無法領受。”
“母後做到了,皇祖母做到了,朕又何嘗做不到,”英冷的面龐撞入她的眸中,威嚴壓迫而下,“皇姐又何嘗做不到?”
她轉着雙目逃開那犀冷的目光,“陛下有所傷懷。”
“傷懷談不及,只是想起來許多事。父皇生平最愛安靜閑悠,兒女伴膝,今日理應給父皇請個安。”
她愣了半響,斂了斂衣,“是啊,今天去不了皇陵,也只能在聖泉宮對着父皇的畫像請安了,”她舉手加額,俯身而跪,“願父皇泉下有知,見你一心為大平,能助你奪回該有的一切。”
“父皇會聽到皇姐的祈願。”
他二人面上挂着和睦的笑容,心裏卻都知道,聖泉宮總是冷清的,就算塞再多的人,也不會暖起來。
而笑,也會僵硬。
蒼婧挑了挑微暗的燭火,擡着指尖,指甲在燈火中顯得格外鋒利。
“趙瑜的屍首驗過了,”蒼祝難掩黯淡的面色,“皇後親驗,乃是毒殺。”
蒼婧擡頭,笑靥深綴臉頰,只把美豔之色襯出幾分純淨,“燒得面目全非,恐怕就算是換一具屍體,也認不出來吧。”
“鳳栖宮的女官前些日子出宮至今未歸。女官不見了蹤影,是生是死無人知曉,怕是落到了別人的手裏,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知道皇後見不得光的事也只有隸屬鳳栖宮的司務令了,難怪皇後要殺司務令。” 蒼婧執手散了散沉悶的氣兒。
“皇姐,如果說停屍房的那具屍體是鳳栖宮的女官,那趙瑜的屍體在哪兒呢?”
蒼婧竟一言難發,而蒼祝一個眼神似有深意,本是英俊少年,眼中竟都是枯竭。
“陛下,司務令陳培言求見。”
扣門之聲打破了僻靜,她竟是一瞬覺得解脫,“陛下有公事要辦,那我先告退了。”
“皇姐何必拘禮,一個司務令罷了。”他緩而起身,伸手扶起蒼婧,目中深而不測。那是帝王的俯視,君主的無常。
月已入高空,灑入了半邊殿,司務令怯怯屈膝而跪,“陛下,下官有一事要禀報陛下。”
“何事。”
“那具屍體是鳳栖宮的女官,而非趙美人,趙美人的屍首在漪蘭殿被找到,驗出商陸。”
淡淡的香薰在殿裏回着,滲在鼻中,蒼祝眦目嗔斥,“你想說,是鳳栖宮的女官殺了趙瑜,然後跑去冷宮自殺?”
陳培言低頭,眉下漾着焦灼, “趙美人先前有喜,皇後心中嫉恨,下官曾聽二人大吵,皇後要趙美人腹中的龍子過繼給她,趙美人不願。”
“所以是女官替皇後除掉了趙瑜,并找了一個雜役頂罪。那皇後為何要殺了你。” 蒼祝揮袖而起,龍紋張揚。
“這……”陳培言匍匐而下,整個脊背皆是顫抖,“是皇後逼下官判蕭如絲毒殺趙美人,下官不願,皇後便以全家性命要挾,下官只好答應。”
“為官,貪生怕死,背棄聖恩;為職,賞罰不明,草率判定;為奴,誣陷主人,不忠不義。朕看你做不了官,也做不好奴。革職處宮刑,于狗監任職,先好好學學這宮中的狗是怎麽對主人的!”蒼祝一腳踹去,極是厭惡。
司務令一個驚栗,擡頭盯着蒼婧。
蒼白的臉融在月色之中,蒼婧直直瞪着司務令,“你看本宮有何用,滔天之罪陛下不殺你已是恩德。”
陳培言一瞬呆滞,任憑衛兵拉了下去,形同人偶,漆黑的瞳孔愈來愈遠,愈來愈絕望。
蒼婧不明白蒼祝的這一罰,又是為了什麽?處宮刑,于狗監任職,堂堂國主竟是這般痛恨一個奴?陳培言不過好得音律,惹了皇後喜愛,從一個奴提拔為司務令,替她看着那些女人罷了。
忽然,陳培言的哀嚎傳入耳中,“陛下!”
一個棋子在至為絕望之時,莫過于向奕棋之人祈求。陳培言不停喊着陛下,陛下………蒼婧陡然而後知,陳培言這顆旗子就是蒼祝用來救蕭如絲的。
蒼祝臉上露出一絲暢快,“不過是讓他好生審問,結果審出這麽個荒唐事,”蒼祝俨然卸下重擔似的,“一個美人之死,一個雜役之冤,還不是被皇祖母輕而易舉地掩蓋。”
蒼婧強作鎮定,“論棋,還是陛下下得好。”
“皇姐的棋也不差。”
“是陛下說的,有些事、有些人,雖毫不起眼,卻恰恰是大局中必不可缺的一顆棋,也唯有這顆棋方能撼動人心。”蒼婧輕拂衣袖,開了一面窗,滿園花海橫入蒼祝的眼,那是浮動的薔薇沾着夜露,那年他見蕭如絲時,薔薇花開。
蒼祝但明其意,便道,“孫氏老婦皇姐不必着急審,要讓她們自亂陣腳方可一擊即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