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這幾天一直陰沉沉的, 一日冷過一日,仿佛在蓄着一場初雪,悶悶地令人喘不過氣來。
嘉月卻仿佛不知寒冷似的, 只穿着一件珊瑚褐的對襟窄袖襦, 下系着一條蒼筤的曳地長裙,便這麽坐在池邊, 手上拿着一盤白玉糕,隔一會拈了一點, 在指尖碾成粉碎, 撒進了波光粼粼的池子裏。
幾尾碩大的錦鯉聞着味游了過來, 近乎透明的魚尾在水裏擺動着, 紅色的鱗片在日光下閃爍着微茫, 一雙唇一張一翕的, 很快将水面上的碎末吞入腹中。
那廂的春桃傳着杏色小襖, 見她衣裳單薄地坐在風口喂魚, 不由得一驚, 趕緊轉回內殿取了裘衣過來給她披上。
春桃擔憂道,“娘娘怎的在這招風呢, 眼看着這天氣就要下雪了,池子邊上又陰涼,沒的受了寒。”
嘉月把盤子擱在石凳上,裹了裹身上的裘衣,詫異道, “冷嗎?不冷啊……”
春桃搓着凍得通紅的手道:“都快到冬月了, 哪能不冷呢?”
嘉月愣了一下。
她的身體, 自己省的,因自幼習武, 筋骨自是比那些閨閣女子健壯不少,可自從她滑胎後,又或者年紀漸長,她已經不似年少那般百病不侵了。
反而到了深秋之際,手腳便開始冰涼了起來,可今年卻奇怪得很,明明到了冬月,竟然也不見冷。
她伸出手去,在春桃手上握了一下,一股寒涼霎時傳到了她手心,她打了個寒噤驚呼,“你的手怎麽那麽涼?”
春桃亦是吃驚,沒想到她在風口裏坐了大半晌,手心依舊是暖烘烘的,像一個火爐一般。
說起來,嘉月近來怪異的事情還不止這麽一宗。
這些日子,她的胃口出奇的好,就連平時不愛吃的糟鵝掌鴨信、牛乳蒸羊羔等美食,也是照吃不誤,胃口更是出人意料的好。
春桃靈光一現,壓低聲音問了一句,“細數起來,娘娘的月信似乎遲了半個月了,要不宣太醫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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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月的月信一向都是延遲,她自己倒不是很上心,經春桃這麽一挑明,她才想起,這次似乎是延遲得久了些。加之這些日子詭異的事情一宗接着一宗,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一個荒誕的念頭登時竄進了她腦海裏,她依稀想起多年以前,自己的身子似乎也有過類似詭谲的反應,可又不全然相似,再看春桃欲言又止的模樣,大概也以為她又懷了身孕。
可是,自從燕莫止從松奉縣回到建京後,她偷溜出宮去看他有過那麽一遭,後來再也沒有了。
她分明記得,後來,她還是有來過一次月信的。
還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她懸在喉嚨的心慢慢地落回肚裏。
春桃又問:“娘娘,要不還是找攝政王,讓他想想轍?”
嘉月道,“尋他做甚,他又不通醫術。”
“可……奴婢也說不好,只是怕……”春桃眼神閃爍了起來,只好老實交代道,“上次娘娘宴請群臣,忍冬把剩下的酒水随手便擱在桌上,聽說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收拾的時候,裏面的酒液都沒有了,您不會都喝了吧……”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回殿後,因為喉嚨燒得慌,确實灌了兩杯水來着,敢情她喝的不是水,竟是摻了水的酒?
怪不得,後來發生了什麽,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那夜裏她似乎做了一個風花雪月的夢,夢是瘋狂的,狠戾的,是至今想起來都止不住會顫栗的感觸。
她雙拳攥得骨節發白,口裏卻狀似無意地試探道,“那夜攝政王進殿了嗎?”
春桃點頭,“是,是攝政王送娘娘回了殿,過了快半個時辰才離開的。”
仿佛轟隆一聲響雷落在了她耳邊,震驚過後,她耳畔嗡嗡作響,臉上也失去了血色,心頭泛起一陣惡寒。
這些日子他們雖然斷了秘情,他還算得上守信,只默默替她掃清了朝堂上的障礙,再沒有逾越之舉。
再說朝堂剛剛肅清,朝中的政務繁雜,她大權初攬,尚有許多未不确定因素,在君臣交流中,她亦是對他放下戒備,他們之間能找到一種和諧的平衡,因為曾經有過這麽一段關系,他們已經養成了一種不必開口,便能自動想到一處的默契。
沒想到,他早就趁着她醉得人事不知的時候,對她做出了這等事情。
沒有任何避子措施,甚至直到她月信延宕了大半個月,她才經其他人提點,得知了荒唐的一夜。
倘若她一直不曾發現呢,那有朝一日,肚子猛然大了起來,朝臣們該怎麽看待她?到手的權力,難道竟做了別人的嫁衣?
一想到這,她猶如掉入了寒窟裏,牙齒不自覺打起寒顫來,倏而又轉念一想,萬一不是呢……一切只是猜測,或許這只是一個誤會,她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總歸要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孕,再做打算吧。
“不許透露出去,攝政王那邊也不得洩露風聲,”她忖度片刻,忽地想起她那個表妹,遂吩咐道,“明日讓人傳話,接表妹郁金進宮,再找一個可靠的女郎中,扮成女冠跟着。”
春桃應了聲喏。
過了三日。
郁金和女郎中一塊進了宮,嘉月讓人請她們入內殿,門窗卻照常開着,只讓春桃等人在殿外守候,以免有心之人聽了壁角。
嘉月捧着手爐坐在上首,見兩個穿着灰色道袍的女冠,跨進門檻朝她走了過來,一個是寡淡無味的圓臉,背有些弓着,另一個身材高挑些,一張标準的鵝蛋臉,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她只打量了一眼,便知她是郁金無疑了。
兩人斂着眉眼,朝着她跪拜了下來。
“貧道、民女參見太後娘娘。”
“都平身吧。”嘉月說着又賜了座,兩人道了聲是,拘謹地挨着梅花凳坐下。
一個一直住在山上,一個則出生市井,哪曾見過如此尊貴的人物?
兩人都不禁偷偷半掀起眼皮朝上方瞟了過去,見此人珠圍翠繞,略施粉黛的臉上雖藏不住眼下的一片青影,可依舊是明豔得令人挪不開眼,更別說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雍容威嚴的氣度,饒是郁金早練成了目空一切的性子,也不由得暗自屏住了呼吸。
“郁金,”嘉月直呼她的名,“你可認得本宮?”
被點到名的郁金這才回過神來,她當然知道當今太後,正是前朝公主藺嘉月。
母親雖算得上她的姑母,可改朝換代後便被褫奪了封號,成了一介庶人,這麽多年過去了,倘若不是太後突然召見了她,她險些要把母親曾經尊貴的身份都給忘了。
她知道父母還算得上相濡以沫,父親官職不高,旁人見了她,也不會聯想到她與太後娘娘,竟算得上近親。
郁金琢磨不透她的想法,只回了一聲,“貧道省的,娘娘是我母親的外甥女,娘娘和貧道,是表姐妹關系。”
嘉月點頭,“你說的不錯,那你可知本宮為何宣你入宮?”
“貧道不省的。”
嘉月嘆息道,“本宮的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也僅剩姑母這一脈與本宮有點血緣關系了,原本我們表姐妹是該多走動走動,只是朝堂的事實在棘手,若是頻繁走動,又恐怕遭人口舌,好在,現在局勢已經明朗,便不必避諱太多了。”
“娘娘日理萬機,貧道又算個什麽,您要是想不起我,那不必派人來也是可以的……”郁金說着,頓覺失言,咬了咬唇又加了一句,“貧道清修久了,鎮日只和山上的鳥兒講話,嘴笨不會說話,不是那個意思。”
嘉月挑唇一笑,“本宮明白,不過找你來,還有一樁要緊事。”
“何事?”
“謝尹此人,你道如何?”
郁金心頭警惕,枯着眉頭問道,“娘娘怎的提起他了,貧道和他,也不過打過兩回照面而已,不熟、不熟……”
“既然不熟,也便罷了,只是本宮聽說謝尹對你印象不錯,本宮也就想探探你的意思。”
“他……”郁金眸光閃了閃,不可置信道,“他怎會提起我,我跟他又……不熟……”
來來去去,都是那句話,嘉月可算是把她的意思摸透了。
“原本本宮是忖着謝家也是名門望族,謝尹更是青年才俊,是多少貴女眼裏的香饽饽,只是,他成家的心思倒也淡,就試探地問過他一回,本想借此也壯了根基嚒,可倒沒定要指婚的意思,不成就罷了吧。”
郁金道,“娘娘好意,我心領了。”
嘉月又把話引到姑父姑母身上來,“姑父姑母身體可還康健?”
郁金實話實說道,“娘娘,我從山上過來,已有一個月不曾見過父母了,家裏也沒有派人過來傳話,想必是一切都安好吧。”
嘉月對于這個素未蒙面的表妹倒也沒什麽話題可說,她又是擅長一句話把天聊死的人,兩人有的沒的互扯了幾句,便都沉默了下來。
一旁的女郎中,聽着她們一來一往的對話,滿腹疑慮,他們表姐妹的關系都淡泊成這樣了,又為何大費周章的把她接過來?難道就是一時興起?那為何又找到一個陌生的她。
正當她一頭霧水的時候,只聽頭頂傳來清冷的聲音,“本宮近日身子有些異樣,女科上的問題又不好勞動太醫,聽說你祖上三代出身杏林,你也醫術精湛,過來給本宮號上一脈吧!”
女郎中垂下頭應了聲是。
嘉悅将手擱在炕桌上,脈枕也自行備好墊在手腕下方,女郎中屏着呼吸走過去,三指虛虛地放在她尺脈上,中指重按,無名指輕提。
指尖的脈象如玉盤滾珠,她瞳孔驟然一縮,不敢相信自己探到底脈象,又凝神,仔細脈了一回,霎時她驚得臉色發白,一滴冷汗順着額角流了下來。
見她驚恐萬分,嘉月垂下濃密的睫毛,心底也徹底涼透了。
半晌她才找回了聲音問,“不知有沒有大礙?”
女郎中立刻跪了下來求饒,“民女無能,脈不出來是何病症!求娘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