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天色一碧如洗, 別致的院子裏到處郁郁蔥蔥,卵石鋪成的甬道踩上去咯吱咯吱響,一個鶴發銀須的老者拄着紫檀木的拐杖, 悠哉悠哉地沿着甬道走着, 一直走入了涼亭,在石桌前撩袍而坐。
他的身側亦步亦趨地跟着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 看到他坐下來,也急不可耐地跟着落座, “姨父, 怎麽辦, 您快救救我啊……”
老者擺手示意他噤聲, 讓丫鬟去沖茶來。
這兩人, 便是郦首輔, 和他的外甥申鴻志。
申鴻志原本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 到了年近三十還屢試不中, 連成家都成了問題, 家裏實在沒了法子,只好替他捐了個閑官。沒想到, 一入官場的他到如魚得水,自覺給上峰做起侵吞賦稅的勾當,既籠絡了上司,撈了一手肥油,也因此順風順水地成了詹事府少詹事。
郦首輔直戳他的眉心怒斥, “你還不快閉嘴, 我一生清譽, 都快被你敗沒了!這些個不仁不義的東西,仗着我的權勢在朝中橫行霸道, 現在才想起我來了?”
申鴻志是塊狗皮膏藥,最擅長胡攪蠻纏,被罵得頭血臨頭也不退怯,反繼續扯着他的袖子央求道,“姨父,我錯了,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您幫我逃過這劫,我今後定洗心革面了……”
“你不要高看自己,離了我,你什麽都不是,你求我又有何用,那得看聖淑容不容得下你!”郦首輔說道,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申鴻志臉上的神情比哭還難看,“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你主動認罪,說不定還能從輕處置,不過——”他伸手彈了彈他頭上的烏紗帽道,“你這頂烏紗帽,是別想要了。”
“這怎麽行,我要是沒了這頂烏紗帽,明日我那娘子就會和我和離,姨父難道忍心看我孤家寡人嗎!”
郦首輔在朝為官幾十載,表面雖是寬容雅量,內心早已比鐵還硬,豈是他三言兩語就可動搖的?這回他自己掉進了陰溝裏,他不被他拽下去就阿彌陀佛了,怎還肯在這當口出手幫他?
于是,等丫鬟奉茶來,便從容地端起茗碗,刮了刮浮沫,小口品呷了起來。
申鴻志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才發現他端坐着屹然不動,連眼皮也不曾動彈。
“姨父!”他急得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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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掀眼皮,“喝茶嗎?”
“我怎麽可能有閑情喝茶?”
他茗碗重重地擱到石桌上,語氣愈發冷硬起來,“那就走吧!”
“姨父是真的打算袖手旁觀了?”
郦首輔并不應他的話,轉而撐着拐杖站起來,吩咐小厮:“送客。”
言畢便沿着甬道,緩緩往回走。
“姨父,您以為您真的高風亮節嗎,這麽多年,對您阿谀奉承的人那麽多,怕是連您也忘了自己是什麽人了吧?要不要我——”
申鴻志口不擇言地說着,卻見眼前一陣風刮過,再看郦首輔已滿臉怒容地到了他跟前,狠狠地朝他扇了一個耳光,他感到一邊耳朵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地疼,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臉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郦首輔半眯着眼睨着他,斥責道,“不知所謂的畜牲,我今日就替你父親教訓你一二,你再口出狂言試試?”
申鴻志這才意識到自己說話不過腦子,後悔萬分,只得連聲道歉,“姨父教訓得是,是我口不擇言,我該打。”
郦首輔瞥了他一眼,罷手道,“你回吧。”
他再不敢反駁,只好道了聲,“是,那我退下了。”
擡腿正要往外走,卻見姨母從遠處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下意識捂住了臉避開她的視線。
郦夫人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跟前,看他眼神閃躲,眼眶微紅,又見他捂着半邊臉頰,不禁使勁拉下他的手查看,沒想到那半邊臉腫得老高,清晰可見的巴掌印令她心驚肉跳的。
“這是怎麽了,鴻兒?”
“我沒事,姨母。”他說着止不住偷觑了郦首輔那張鐵青的臉,心裏再多的苦楚也只能一一咽下肚子。
郦首輔道,“他做錯了事,就該得到懲罰,夫人不必理會他,等他家去,自然還有棍杖等着他。”
郦夫人溫聲勸道,“你到底做了什麽事,惹你姨父動怒?你姨父向來寬容,既然你犯了錯,受他這一掌也是應當,不過今後記得,知錯就改,別再惹是生非了。”
申鴻志不敢再看郦首輔那張陰雲密布的臉,只點了點頭道是。
郦夫人又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道,“自家去便把事情原委向你父親母親坦陳了,态度誠懇些,省的不?”
“我省的了。”
眼看申鴻志漸行漸遠,直到拐出影壁消失不見,郦夫人才挽着郦首輔緩步往回走。
郦夫人蹙着眉,壓低聲線道,“将才,他說的那些話,不會對你不利吧?”
将才亭子這邊鬧出的動靜不小,郦夫人早就聽到了,只是躲在樹後觀察了一陣,這才現身,表面她雖關懷着外甥,實際上,更怕他捅出了簍子。
郦首輔鎮定自若道,“放心,他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你弟弟也不會原諒他,再說,他雖是一時口快,卻也不是分不清孰輕孰重之人,他不敢。”
“那就好,不過……既然聖淑都已經查到這份上,其心昭然若揭,定是要拿此事狠狠做文章,莊子那邊——”
“夫人不必自亂陣腳,就算聖淑要拿此事做文章,我與此事又有何幹系?髒水也潑不到我身上來,”郦首輔說着,眸光霎時一寒,嘴角更是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再說,難道聖淑和攝政王何時就清白了?”
郦夫人滿臉疑惑問,“郎主何出此言?”
郦首輔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徑自邁入了屋裏,“清白之人,又何須自證清白,他們想在我面前唱雙簧,道行還淺了些,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看朝中還有誰會,信任他們?”
其實誰做這個皇帝,對郦首輔來說是無所謂的,只要于他無阻便好。
可一個藺嘉月,一個魏邵,他們扶持了一個傀儡皇帝,一步步把他逼到如今這種境地,他原本不想出手,可令太後根本不打算放過他,既然如此,就休要怪他不情了。
畢竟宮裏,還住着另一對母子,皇子年歲不大,生母母家也不算顯赫,倘若換了他來做皇帝,那麽,藺嘉月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這廂如何暫且不提,再說顧府。
此時的楚芝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行動已經頗為不便,可近來郎君公幹繁忙,多夜宿衙門,她一個人在家,插花挂畫,搗騰着搗騰那的,倒也怡然自得。
這日秋高氣爽,她在書房看書,便吩咐侍女把書房那張羅漢塌上的床具都拿出來翻洗一下,沒想到侍女拿起那對隐囊,南窗的風吹進屋裏,一下子将壓在隐囊下的那幾張紙吹了起來,正好在空中打了個旋,飄到楚芝的腳邊來。
楚芝原本無心去揀,畢竟她如今彎腰都費勁,可瞥見上面娟秀的字跡時,她一下子擰緊了眉。
大約女子對于另一半,都有及其靈敏的嗅覺,這不是郎君的字跡,而且是一個女子的字跡。
是什麽情況,會讓一個男人在如此隐秘的地方,私藏着另一個女子的字帖?
她正費勁地彎了藥,侍女已搶在她前面替她拾起來,“娘子當心些,這等事,奴婢來就好了。”
楚芝接過那張紙一看,登時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一股寒意從腳尖直鑽到她天靈蓋上來。
成婚一年多,他們相敬如賓,倒也還算和睦,可攝政王離京後,他幾乎把身心都撲到了朝廷政務之上,家裏的事情反倒忽略了,即便偶爾幾次急匆匆地回家換衣服,也會借機關懷她幾句,她只當他忙,倒也不曾抱怨。
可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殘酷。
偏巧的很,這個字跡她并不陌生。
她幼時崇拜阿姐,曾偷拿了她的字臨摹,可卻怎麽都臨不像,所以,這個字跡,就算燒成灰她也認識。
在此之前,他選擇在此建府,她還也沒有懷疑過他的用心。
原來他對阿姐竟然存了這等僭越的心思,那他又是為何答應這樁親事呢?
楚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往事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忽地,她什麽都明白了,一陣惡寒從腹腔洶湧地竄到了喉嚨,止不住地捧着心口幹嘔起來。
侍女趕緊拿起痰盂接住穢物,“怎麽了,娘子?”
楚芝天荒地暗地吐了半晌,這才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再端茶漱了漱口,擡首時,神色已變得十分冷靜,甚至帶了幾分決然,“你讓人準備車辇,我要進宮一趟。”
“娘子身子還好吧,怎麽這會子突然要進宮去?”
楚芝态度堅決道,“不要緊,你快去便是。”
侍女只好踅身出去傳話,未幾,又去而複返,在她耳邊輕聲道,“娘子,車辇已經準備好了。”
“好。”
侍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郎主歸家了。”
楚芝不想再見到他,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出去,便冷然吩咐道,“他必定是來換套衣裳便出去了,不必知會他,我們走吧。”
侍女只覺得她有些不大尋常,可她臉色分明又沉靜得很,看不出喜怒哀樂。不過既然主子吩咐,她沒有置喙的餘地,只能攙着她往門口走去。
楚芝登上車辇,毫不猶豫叫起駕。
車輪滾滾,車上的鸾鈴随着風吹而發出叮鈴鈴的一連串細碎的聲響,壓着青磚小巷漸行漸遠。
顧星河的确是回來換衣服的,可換完了衣服,他卻直朝着楚芝的房裏走去。
原本,夫妻一直同床共枕的,因她有孕後身子畏熱,便另辟了間房自己睡,他雖不能體會她身體上的苦楚,可看着她鎮日汗涔涔的,便允了她的請求。
他向來從來沒有覺得他們感情失和。
可當踏入空空如也的房間時,他的眉心抑制不住地跳動了下。
“娘子剛剛入了宮。”一個侍女解釋道。
可她再沒有下文。
他問:“娘子還說了什麽?”
“她說:‘郎主必定是來換套衣裳便出去了,叫我們不必知會您……’”
藏在廣袖底下的那只流雲百蝠金簪霍然在他掌下斷成了兩截,鋒銳的斷口刺進他的皮肉裏,殷紅的血從指縫之間溢了出來,啪嗒一聲脆響,在地上留下一個暗紅的點。
侍女愕然盯着他的手道,“郎主,你……”
顧星河罷了罷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今日,是她的生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