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沉
第7章 星沉
02
夜,淩晨三點。淩然停了淋浴器,站在浴室裏,和鏡子前的自己對視。
近年來他沉迷訓練與出外勤,把自己累到極致,就不會再做夢。噩夢不會做,春夢也不會做。
但那天晚上他做夢了,夢裏第一次出現了某個女人,穿旗袍,細腰若隐若現。修長小腿勾着他,眼神濕漉漉的。
姜宛,Rosa。
他甩了甩頭,甩掉那些灼燒心智的想法。始作俑者就睡在隔壁,這夜總算沒有哭。他從衣櫃裏拿出襯衫,突然停手,撚起衣領仔細看了看。是姜宛的唇印。
或許是昨天兩人靠得太近,煙熏玫瑰色的唇膏痕跡落在他衣領內側。鬼使神差地,他用食指沾了一點唇膏湊近鼻尖聞了聞。和想象中的氣味一樣,腥甜幹燥的玫瑰灰。
很好聞,甚至……想嘗嘗味道。
在泥潭裏沉淪太久,他也快瘋了。
淩然換了件襯衫穿上,窗外霓虹大廈冷冽光豔,吞吐醉酒夜歸的都市人。現在已毫無睡意,他索性開了一瓶酒,靠在窗口淺酌。
很多年前,曼哈頓下城,唐人街。
那是美東最大華埠,早于華人去舊金山淘金之前,就有廣東商人開店賣雪茄、茶葉與瓷器。2001年,9·11事件之後,這座曾經喧嚣無比的城中之城被世貿大廈倒塌後砸下的建築廢棄物與屍體碎塊覆蓋,清理工作進行了十餘年。
幼年的淩然就在那場災禍之後不久被扔在街口,沒有護照,沒有名字,不會說英語。
教堂牧師領養了他,年屆七十的王牧師沒有子女,他說淩然不是棄兒,是上帝的禮物,Joshua是他的教名。
然而他從小叛逆,從不參與禮拜日活動,也不稱呼張牧師為父親。他四處游蕩,什麽雜活都幹,倔強蠻勇,沉默寡言。十四歲起就在華人賭檔做幫傭,天生知道怎麽在肉食動物裏讨生活。
牧師時隔很久知道他在做的地下生意,二十年來第一次發火,将他關在書房,讓他閉門思過。然而被餓了兩天之後,他也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
傍晚,牧師送走來聽免費英文課程的幾個年輕移民,走上樓打開他的房門。
“Joshua,告訴我,為什麽做這些事?”
他沒回頭,只是看着窗外。不遠處的巷口深處,醉酒的中年華裔在家暴,哭喊聲回蕩在左鄰右舍。
“神說,無論是惡人善人,只要願意悔改,都能得到寬恕。”
“Pell Street那個單身漢,帶養女每周日都來做禮拜,他□□她,就在教堂的告解室。”
“上次給教堂捐了三十美元的那個女人,就住在樓下。他丈夫是越戰退伍軍人,每次醉酒,都會打她。”
“神什麽都知道,但他假裝不知道。”
砰地一聲,他打開窗戶,女人凄厲的哭喊聲更加清晰,回響在黑沉沉的夜空中。
“從小,我就被人罵是棄兒。神不站在我這邊。”
“您告訴我要寬恕,但我,一個都不想寬恕。”
他說完,就與他擦肩而過,走下了樓。出乎意料地,老人沒像從前一樣追上來,他就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唐人街。
那天晚上他無處可去,在公園長椅上睡了一夜,醒來後打算乘早班火車離開曼哈頓,去哪裏,他沒想過。然而在路過報刊亭時,他在一份當地報紙上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牧師,他死了。
報紙上寫着,死者于昨夜離開教堂,敲響附近一戶人家的門勸架,卻被醉酒的男子誤傷,推搡中,被撞下樓梯,後腦受傷,當場去世。
他去警局,做筆錄,然後看到老人的屍體。還是那身破舊大衣,灰白頭發,慈眉善目,像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對他說,Joshua,我們回家吃飯。
警察将老人随身的遺物交給他,是一顆糖,早已軟化,在染血的大衣兜裏粘成一團。剛被收養時,他體弱多病,常打針吃藥。老人常在兜裏藏一顆糖,為哄他開心。
教堂入不敷出,他們一直很窮。
那天下午,老人上樓,不是為了訓斥他,而是去與他和解。他跪在停屍房裏,嗚咽着,像條無家可歸的狗。
03
月色沉沉,照亮曼哈頓的鑽石,也照亮鐵鏽。中城最大的地标建築也是座教堂,十七歲的淩然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那裏,站在大理石所築成的高塔下,看聚光燈照亮那些璀璨的馬賽克窗花。那是盛夏,淩晨三點,空氣潮濕寂靜。
牧師死的那晚,淩然走進教堂深處,坐在第一排長椅的角落,合上眼睡着了。
他是被樂聲吵醒的。睜眼時,他看見面前小禮拜堂的舞臺上,有個女孩在旁若無人地跳舞。
她站在燈光裏。黑暗中她看不見他,他卻看得見她。那支樂曲他很熟悉,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教堂裏有架老鋼琴,牧師曾經用心教過他。可惜他不學無術,讓別人總是真心錯奉。
他坐在暗處,她看不見他。月光從玫瑰花窗外照進來,照亮她額頭。是個絕對的美人,東方臉孔,挺拔秀麗,每一個動作都像緊繃的弓弦。
淩然再沒見過那樣飽含感情的舞姿,像是下一秒鐘就要死掉那樣地跳舞。灰塵在空氣中飛揚,他安靜地聽着,連呼吸都停止。
樂曲結束,她額角挂着晶瑩汗珠,關掉音響,穿上大衣,從他身邊走過,沒有回頭。
黑暗中,她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只是靜靜坐着,沒有開口,也沒有追出去。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冥冥之中,有人在關照着他,挂念他,給他聽這首歌,憐憫他的痛苦,原諒他的卑微。
他覺得自己又能活下去了。
那天之後,淩然沒有想過,他還能再次遇見她。
那一晚是在中城的林肯中心。牧師去世後,教堂臨時關閉。他按照老人的遺願,将所有錢財房産都捐給了慈善機構。那晚也是他在紐約的最後一天,他已經報名入伍,第二天就啓程。
晚風凜冽,他散步路過,恰逢舞劇散場。一衆年輕人簇擁着兩個人從高大階梯上走下,喧嘩熱鬧。被簇擁的女孩還未卸妝,灰色大衣裏裹着一張比玫瑰還漂亮的臉。
他腳步凍住了,是她。原來她是舞蹈演員,難怪。
她和他擦肩而過,手裏捧着的花束裏掉出一朵,人行道上車流洶湧。他低頭拾起,交給她,心跳得比信號燈還響亮。
“送給你了,先生。祝你今晚愉快。” 她看他一眼,淩然慌張低下頭,用帽沿擋住眼睛。
她走了,他拿着花,在馬路邊發了幾分鐘的呆,突然發瘋般地朝燈火通明的音樂廳跑去,沖進前廳,四處尋找今晚的演出節目單。終于他找到一張被人扔在地上、皺巴巴的演出名單,翻開第一頁就是她。
Rosa,十五歲,《天鵝之死》主舞之一。他把那張節目單貼在心口,好像它能抵擋寒風。
後來很多個日夜,他靠那晚的回憶活着。兩年後歸國,憑那張傳單找到了她,原來她的真名是羅伊莎,出生于中國最東北的某個小城,死于兩年前的一場大火。
住宅樓失火,起因是冬季取暖設備問題,小區交通堵塞,死了十多個人。他開車幾千公裏從冀州去了那座小城,找檔案館,找當年查辦這起事件的刑警。在一張當年的舊報紙上,他看見了那個刻在靈魂裏的名字:羅伊莎。
緊挨着那個名字的,是她父親的名字——羅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