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爆發
爆發
夜晚,雲萍城,大雨。
“汪!汪汪汪!”
幾聲犬吠在寧靜的夜中響起,黑鬃靈犬在雨中奔跑着,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
它引着來人,奔至一座觀音廟前。
傘面下的人微微擡眼,眸中迸發出冷如冰霜的寒光。
……
廟中衆人正各自僵持,忽然,觀音殿外傳來叩叩之響。
蘇涉一把抽出劍來,握在手中,警惕道:
“誰?!”
無人應答,大門猛地向兩邊彈開!
破門而入的風雨之中,一道靈光流轉的紫電正面擊中蘇涉的胸口,将他向後掀飛;蘇涉重重撞到一只紅木圓柱上,當場噴出一口鮮血。
守在廟內大門左右的兩名僧人也被餘波震及,趴地不起。
一道紫衣身影邁過門檻,穩步邁入大殿之中。
廟外風雨交加,這人身上卻并未被如何淋濕,只是衣擺的紫色稍微深一些。
他左手撐着一把油紙傘,雨點噼裏啪啦打在傘面上,水花飛濺,右手紫電的冷光還在滋滋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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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臉上神色,比這雷雨之夜更加陰沉。
金淩一下子坐了起來, 叫道:
“舅舅!”
江澄的目光橫掃過去,冷冷地道:
“叫!你現在知道叫我, 之前你跑什麽跑!”
說完, 他調轉了視線,有意無意朝魏無羨和藍忘機那邊投去。
兩撥視線尚未對接,蘇涉已用他的佩劍難平支撐着勉力起身,朝江澄刺去。
江澄還沒出手, 幾聲犬吠, 仙子一條飛魚一般從廟外飛入,直直朝蘇涉撲去。
魏無羨一聽到狗叫, 登時汗毛倒豎, 往藍忘機懷裏縮去,魂飛魄散道:“藍湛!”
藍忘機早已自覺地攬住他, 應道:“我在!”
“抱住我!”
“抱住了!”
“抱緊我!”
“抱緊了!”
不看畫面, 光是只聽聲音, 江澄的臉部肌肉和嘴角都是一陣抽搐;原本似乎有點想往那頭看, 這下徹底控制住了自己的脖子。
恰恰殿後沖出數名僧人和修士持劍攻來, 江澄冷笑一聲, 揮起右手, 在觀音廟之內舞出了一條炫目的紫虹;被這道紫虹沾身的人都被擊飛出去, 而那把油紙傘還穩穩當當撐在他左手之中。
待殿內東倒西歪摔成一片,還在周身過電一般痙攣哆嗦, 江澄這才收起了傘。
蘇涉則被那條黑鬃靈犬纏得怒吼不止,金淩在一旁叫道:
“仙子!當心!仙子,咬他!咬他手!”
藍曦臣則喝道:
“江宗主,當心琴聲!”
話音未落,便從觀音廟後方傳來一兩聲琅琅琴音。
然而,江澄在亂葬崗上已經吃過這邪曲的一次虧,自然警覺非常。
在那聲弦響剛發出來的時候,他便在地上一踢,用足尖挑起了一名修士跌落的長劍;左手抛開紙傘握住這把劍,右手拔出腰間的三毒,雙手各持一劍,猛地相交一劃!
兩把劍相互摩擦,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噪聲,蓋過了金光瑤的琴音。
十分有效的破解方式!然而只有一個不足之處——這聲音,實在是太難聽了!
藍曦臣皺起了眉,而魏無羨則發抖着幫藍忘機捂住了耳朵。
江澄硬着一張臉,雙手持劍,一邊制造這種煞風景的破耳魔音,一邊朝殿後逼去。
他就不信,都這樣了,還不能把金光瑤逼出來!
可不等他殺過去,金光瑤自己走出來了,邊走邊捂着耳朵道:
“江宗主,你這一招殺傷力,我甘拜下風。”
江澄紫電甩去,金光瑤閃身一避,道:
“江宗主!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江澄懶的與他多言,金光瑤靈力沒他強勁,不敢直面迎擊;只能不斷靈活地閃避,讓屬下圍攻江澄,自己則好整以暇道:
“是不是阿淩到處亂跑,你追着他找到這兒來的?仙子一定還給你帶了路。唉,明明是我送的靈犬,卻半點面子也不給我。”
江澄還是不理他,只是在打鬥的餘光中悄悄的想往魏無羨那邊看,但又十分猶豫。
金光瑤看到了他的行為,話鋒忽然一轉,笑道:
“江宗主,你怎麽回事?從剛才起,眼神一直躲躲閃閃不敢往那邊看,是那邊有什麽東西嗎?”
江澄被戳中心事,怒道:
“你好歹是仙督,要打便打,哪來這麽多廢話!”
金光瑤挑挑眉,又道:
“還躲?那邊沒什麽東西,那邊是你的師兄。你真的是追着阿淩找到這兒來的嗎?”
江澄:
“不然呢?!我還能是找誰?!”
藍曦臣道:
“不要回答他!”
金光瑤慣會花言巧語,只要江澄一開始和他對話,就會被他轉移注意力,不由自主被牽動情緒。
金光瑤:
“好吧,魏先生,你看到了嗎?你師弟不是來找你的,甚至連看都不想看你一眼呢。”
江澄心頭一緊。
魏無羨笑道:
“你這話就奇怪了,江宗主對我這個态度又不是第一天了,用得着你在這兒提醒我嗎。”
聞言,江澄的嘴角一陣輕微的扭曲,握着紫電的手背青筋凸起。
金光瑤又轉向他,長籲短嘆道:
“江宗主,你看,做你的師兄,可真不容易啊。”
江澄反唇相譏:
“金宗主,做你的義兄豈不是更不容易!”
金光瑤全然不理江澄有沒有在聽他說話,道:
“江宗主,我聽說昨天你在蓮花塢內無緣無故大鬧一場,拿着夷陵老祖以前用的佩劍到處跑,逢人就叫人拔啊。”
江澄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恐怖。
魏無羨則突然從藍忘機懷裏坐起。
藍忘機伸手在他背脊上撫摸了兩下,魏無羨這才稍稍平靜了些。
而見江澄突然沉默,金光瑤眼放精光,道:
“我還聽說誰都拔不出來那把劍,但是你自己卻拔|出|來了。這可奇了怪了,早在十三年前我收藏這把劍時它就封劍了,除了夷陵老祖本人,其他人可絕對拔不出來……”
江澄将紫電和三毒一齊召出,怒道:
“你給我閉嘴!”
金光瑤卻自顧自笑眯眯地說下去:
“于是我又想起來,當年魏公子可真是恣意輕狂,上哪兒都不帶佩劍,每次還總是找不同的借口。我一直都覺得非常奇怪,你覺得呢?”
江澄咆哮道:
“你究竟想說什麽?!”
金光瑤揚聲道:
“江宗主,你可真了不起,最年輕的家主,以一人之力重建雲夢江氏,我十分佩服。不過我記得你從前從來比什麽都比不過魏先生的,能否請教一下你是如何在射日之征後便逆襲的?是不是吃了什麽金丹妙藥啊!”
“金丹”二字,他說的清晰銳利無比。
江澄五官幾乎都要錯位了,紫電也綻出危險的白光,心神大亂之下,動作出現了一絲破綻。
金光瑤等的就是這一刻的破綻,甩出暗藏多時的琴弦。
江澄立即回神迎擊,紫電和琴弦纏到了一起,金光瑤感覺手心一麻,立即撤手。
然而,他随即輕笑一聲,左手揮出另一條琴弦,朝魏無羨那邊襲去!
江澄瞳孔猛地縮成一點,劈手轉了紫電的方向去截那根琴弦。
金淩失聲道:
“舅舅當心!”
金光瑤趁機抽出一直纏在他腰間的佩劍,刺向江澄心口!
江澄面色鐵青地捂住了胸口。
鮮血從他指縫間湧出,迅速将胸前衣物浸成了一片紫黑之色。
紫電截住了那道琴弦之後,瞬間化回了那枚銀色指環,套回他手上;當主人失血過多或身受重傷的時候,靈器都是會自覺恢複耗損最低的形态的。
趁此機會,金光瑤搶上前去,兩下封了他的靈脈;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帕将他的軟劍擦淨,纏回腰間。
金淩早已沖過去扶住了江澄,藍曦臣嘆道:
“不可亂動,扶他慢慢坐好。”
雖說受了當胸一劍, 但江澄也不至于就沒命了,只是暫時不宜動彈、不便強動靈力而已。他不喜歡被人扶, 對金淩道:
“快滾。”
金淩知道他還在氣自己亂跑, 自覺理虧,不敢頂撞。
那黑鬃靈犬的狂吠遠遠傳來,突然一聲哀叫,金淩一個激靈, 想起金光瑤之前說過的話, 喊道:
“仙子快跑,他們要殺你!”
須臾, 蘇涉冒着大雨沖回來,怒不可遏。
金淩則松了口氣,知道仙子是逃脫了。
金光瑤和蘇涉見此間穩定,便又去了後殿繼續挖掘。
金淩見江澄坐在地上, 臉色鐵青, 猶豫片刻, 對藍忘機道:
“含光君, 還有蒲團嗎?”
沉默片刻, 藍忘機站了起來, 把他坐的那個推了過去。
金淩忙道:
“謝謝!不用了,我還是把我自己的……”
藍忘機道:
“不必。”
說完便在魏無羨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一本正經地坐在同一只蒲團上, 竟然也不怎麽擠。
見位置都給他騰出來了,金淩撓撓頭,拖着江澄坐了過去。
自行按住胸口穴位止住血流之勢,坐下之後,江澄擡起眼簾,看了那邊的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一眼;很快又垂下,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麽。
天邊七八蒼白的閃電扭曲着爬過,須臾,霹靂陣陣。
那邊,魏無羨和藍忘機坐在一起,江澄坐在一旁,金淩把自己的蒲團也拖了過去。
嘩嘩的雨聲中,好一陣尴尬的死寂,誰都沒率先開口。
可不知為什麽,金淩卻似乎很想讓他們交流一番,瞅來瞅去,忽然道:
“舅舅,多虧你剛才截住了那根琴弦,不然就糟了。”
江澄的臉黑了黑,道:
“你給我閉嘴!”
若不是他情緒不穩,沒牽制死金光瑤使他偷到縫隙偷襲這邊,也不會自己落入敵手。
而且,其實魏無羨和藍忘機完全可以自行避開那根琴弦;就算現下藍忘機沒了靈力,魏無羨靈力低微,但身手還在,縱使無法攻擊,閃避還是做得到的。
金淩在笨拙地給他舅舅說話,痕跡十分刻意,反而讓局面變的更尴尬。
遭了呵斥之後,金淩讪讪地閉嘴了。
江澄抿起嘴不再開口,魏無羨也什麽都沒說。
藍忘機拍了拍他的背,魏無羨看向他,忍不住低聲道:
“……你知道?”
藍忘機緩緩點頭。
魏無羨輕輕籲出一口氣,道:
“……溫寧。”
“他什麽時候說的?”
“你不省人事之時。”
“我們是這樣離開蓮花塢的?!”
“他很過意不去。”
魏無羨帶着一絲微微的惱意道:
“……我再三叮囑過,讓他不要說的!”
冷不防,江澄開口了:
“不要什麽?”
魏無羨一怔,和藍忘機一起望過去。
只見江澄一手捂着傷口,涼飕飕地道:
“魏無羨,你真無私,真偉大。做盡了好事,還忍辱負重不讓人知道,真讓人感動。我是不是該跪下來哭着感謝你啊?”
他話語毫不客氣,言辭口氣裏滿是譏諷之意。
藍忘機面色一寒。
金淩見他神情不善,連忙擋在江澄之前,生怕藍忘機一掌打死他,急道:
“舅舅!”
魏無羨的臉色也有點難看起來。
沉默片刻,悶聲道:
“我沒有讓你感謝我。”
江澄“哈”了一聲,道:
“那是,做好事不求回報,境界高嘛。和我當然不一樣。怪不得我父親在世時常說你才是真正懂江家家訓、有江家之風的人。”
魏無羨聽不下去了,打斷道:
“行了。”
江澄卻根本止不住心緒,厲聲道:
“什麽行了?你說行了就行了?你最懂!你什麽都強過我!天資修為,靈性心性,你們都懂,我境界低——那我是什麽?!?!”
他猛地伸手,似乎要去揪魏無羨的衣領。
藍忘機一手攬住魏無羨的肩頭,把他護到身後;另一手重重拍開江澄的手,目中已隐隐透出怒火。
他這一擊雖不含靈力,勁力卻甚強,震得江澄胸前傷口又崩裂,頓時鮮血狂湧。
金淩驚叫道:
“舅舅你的傷!含光君,手下留情!”
藍忘機則冷聲道:
“江晚吟,口下留德!”
藍曦臣把身上外袍脫下來,蓋在冷得瑟瑟發抖的聶懷桑身上,道:
“江宗主,切勿激動。你再吼兩句,傷勢更重。”
江澄一把推開手足無措扶着他的金淩。
此刻,他只想将這些年來郁結在心中的話說個痛快!
雖然失血,可血氣又止不住地往腦上湧,江澄臉色忽白忽紅,道:
“憑什麽?魏無羨,你他媽憑什麽?”
魏無羨在藍忘機身後硬邦邦地道:
“什麽憑什麽?”
江澄吼道:
“我們江家給了你多少啊?明明我才是他兒子,我才是雲夢江氏的繼承人,這麽多年來處處被你壓一頭。養育之恩,甚至是命!我爹我娘我姐姐還有金子軒的命!因為你,只剩下一個沒爹沒娘的金淩!”
父親的漠視、千年第二、滅門慘案、叛逃雲夢、阿姐穿喉……這哪一個和他無關!
金淩周身一震,肩頭耷拉下來,神情也萎靡了。
魏無羨動了動嘴唇,終是沒能說出什麽,藍忘機回過身,握住他的手。
江澄不依不饒,大罵道:
“魏無羨,究竟先違背自己誓言、背叛我們江家的人是誰?你自己說說,将來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屬,一輩子扶持我,姑蘇藍氏有雙璧我們雲夢江氏就有雙傑,永遠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這話是誰說的?!我問你這話都是誰說的?!都他媽被你吃下去了?!”
他越說越激動,将這些年來積壓在心裏的所有不甘痛苦,憤怒,不解,迷茫,全都發洩了出來:
“結果呢?你去護着外人,哈哈!還是溫家的人。你是吃了他們多少米?!毫不猶豫地說叛逃就叛逃!你把我們家當什麽?!好事都被你做盡了,做了壞事卻每每總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有什麽難言之隐的苦衷!苦衷?!什麽都不告訴我,把我當傻瓜一樣!!!”
“你欠我們江家多少?我不該恨你嗎?我不能恨你嗎?!憑什麽現在我好像反而還對不起你了?!憑什麽我非要覺得這麽多年來我他媽就像個醜角?!我是什麽東西?我就活該被你的光輝燦爛照耀得睜不開眼睛嗎?!我不該恨你嗎?!”
藍忘機猛地站起身來,金淩惶恐地擋在江澄之前,道:
“含光君!我舅舅受傷了……”
江澄一巴掌将他拍得趴下了,道:
“讓他來!我怕他藍二嗎!”
可是,挨了這一巴掌後,金淩卻愣住了。
不光是他,魏無羨,藍忘機,藍曦臣,全都不動了。
江澄,哭了。
……
淚水滴滴落下,掉在觀音廟的土地上。
他一邊從眼中流下淚,一邊咬牙切齒地道:
“……憑什麽……你憑什麽不告訴我!”
憑什麽不告訴他!憑什麽要瞞他這麽多年!讓他像一個傻瓜一樣,不知道他為自己做了這麽多!!!
江澄捏緊了拳頭,像是要砸別人,像是要砸自己,最終,還是砸在了地上。
他應該是可以義無反顧地憎恨魏無羨的。
但此時此刻,正在他體內運轉靈力的這顆金丹,卻讓他無法恨得理直氣壯。
魏無羨不知該怎麽回答。
江澄哭得無聲,淚水卻已橫七豎八爬了滿臉。
當着人前哭得如此難看,這于曾經的他而言,是絕不可能的事。
然而,從今以後的每時每刻,只要這顆金丹還在他體內,還能夠運轉靈力,他就會永遠記得這種感受。
他哽咽着,痛苦而悲傷:
“……你說過,将來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屬,一輩子扶持我,永遠不會背叛雲夢江氏……這是你自己說的……”
這是當年魏無羨親口在他面前許下的諾言。
他說的多麽堅定,當年的一幕幕場景,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他記得,魏無羨是将手放在他的肩頭,看着他的眼睛,說出的這些話。
……
沉默片刻,魏無羨道:
“對不起。我食言了。”
江澄搖了搖頭,把臉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半晌,忽然“嗤”的笑了一聲。
他悶聲嘲諷道: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你來跟我說對不起。我是多金貴的一個人哪。”
江宗主出言總是帶三分譏諷, 只是這一次,嘲諷的卻不是別人, 而是自己。
忽然, 他道:
“對不起。”
對不起……
魏無羨愣了愣,道:
“……你用不着說對不起。”
事到如今,根本沒法算誰對不起誰。
魏無羨又道:
“就當我還江家的。”
江澄擡起臉,眼球布滿血絲, 紅着眼眶看他, 啞聲道:
“……還我父親,我母親, 我姐姐?”
想用金丹,還他家人的命嗎?
魏無羨按了按太陽穴, 道:
“算了。過去的事了。都別再提了吧。”
“呃,你……也別總是記着了。雖說我知道,以你的性格,肯定會一直記着的,不過,怎麽說呢……”
他抓緊了藍忘機的手,對江澄道:
“現在我是真的覺得……都過去了。已經太久了,沒必要再糾結了。”
江澄狠狠一擦臉,抹去了眼淚。
沒必要糾結嗎?
怎麽可能呢……
他深呼一口氣,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