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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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桡從不知眼淚為何物。
因為他沒有哭過。
即使被除妖師趕盡殺絕,生命垂危之時,他亦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土地神表示正因為他性子純粹,所以成仙會比其他人容易。
與其說性格純粹,倒不如說因為他過于冷漠,難以領會人類的喜怒哀樂。
然而在目睹R受傷後,他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變得酸澀異常,似有東西想掙脫桎梏,從他眼中逃出。
眼前的R就像失去了靈魂的破敗機器,依然維持着跪地的姿勢,漆黑的眼瞳專注而無神地凝視着雲桡,一只機械手不知何時擡了起來,卻停在距離雲桡手腕的咫尺之間。
或許他想最後再握一下雲桡的手。
“啪嗒啪嗒”,源源不斷的水漬落到辛珀藍白相間的襯衣上,小小的一抹灰色,格外顯眼。
雲桡下意識低頭,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他早在不自覺之時,流了滿臉的淚。
R曾問過他,萬一有天自己不在了,雲桡要怎麽辦。
彼時雲桡給R的回答是,要找修先生給他治病,帶他回來。
不料R倒很認真地告訴雲桡,萬一修先生治不好他,以後都回不來了,就去看那個三棱錐通訊器,裏面有以後他獨立生活所需的東西。
雲桡心知R總愛帶着一種悲觀的态度看待事情,并随時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但其實他沒有太放在心裏。靈力雖然對機器不起任何作用,雲桡相信修先生一定能救回R的。
只是R受傷的模樣歷歷在目,讓他很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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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停不下來,心口亦梗住一般難以喘氣。雲桡強忍着這股難受,用靈力将辛珀和R移出着火的房子,然後在屋後找到先前R用來運空調的小推車,用極快的速度将二人送往修老先生的住處。
對于大了整整幾個號的雲桡,修先生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十分詫異的神情,只是在看到雲桡身後的R和辛珀時,詫異迅速被擔憂和緊張替代。
修抱起辛珀,示意一言不發的雲桡推着R進去。
辛珀被修放進了醫療倉。緊接着修附察看俨然已成一堆廢鐵的R,并不着急動手,而是找了張椅子坐下,燃起一根電子煙。
算是相識的這半年來,他們首次面對面的正式交談。
“R……怎麽樣?”雲桡嗓音發顫,他的眼淚堪堪止住,心頭依舊被刀攪動一般痛苦。
“先說說怎麽回事吧。”明明煙頭沒有灰,修卻熟練地彈了彈指間的煙,漫不經心地說。
“家,被縱火了,機器爆炸了。”雲桡垂下眼簾,陷入回想。
窗臺上的鐵柱有被撬開的痕跡,木門是被R正常打開的,如果沒有猜錯,起火點是窗簾。
更重要的是,從窗邊能看到辛珀所躺的床。
即是說,那些人放火時,是看到有人在家的。
修又問:“先告訴我,你是誰?那個叫雲的小孩呢?”
雲桡清楚獸人的嗅覺靈敏,身上的氣味騙不了他們,便答道:“發生了一些事情……暫時無可奉告,抱歉。”
修沉吟了一會,說:“只要內核沒有損壞,我能給他提供一個新的載體。”
“您能救R是嗎?”雲桡登時生出了些希望。
但很快,這唯一的希冀便被掐滅了。
因為修對他道:“你覺得,我為什麽到現在都不動手。”
雲桡心下一沉,卻只能倔強地沉默着應對。
這不是真的,他不相信。
“內核短路,被燒壞了,就是神也救不回來的。”修語氣沉着,神色冷漠地呼出一口煙,毫不遲疑地挑明道,“找個地方埋了吧,給他留點體面。”
雲桡能感覺到自己緊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顫動,身體在一呼一吸間變得愈發沉重,幾乎要掩蓋不住自己将要跳出來的心髒了。
“這不是真的……”良久,他用盡全身力氣,緩緩吐出幾個字。
“我不相信。”就像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雲桡又歪着頭,自顧自地補充道。
換作以前,R必定會站出來回應他的話。
R就是這樣,對雲桡的話,總是有問必答。
可是現在只剩下冷冰冰的,被熏得焦黑了的鐵。
雲桡餘光瞥向不遠處的機器人,壓抑着內心的躁動,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修擱下煙,把那句“随你信不信”咽了回去,安靜地望着眼前一臉哭相的青年把小推車往門口的方向推走。
他不會惋惜誰,更不會可憐誰,所謂別離的痛,多年前他就領會過了。
雲桡推着R回了家。
此時家裏的火消停了不少,僅剩下零零散散的幾樣東西仍蹿着火苗。
這場大火,燒光了他與R的回憶,就像他們從未認識過一般。
最終他将車停在了屋後,他和R曾經站在一起看夜色的地方。
雲桡恢複成貓的模樣,慢吞吞地爬進彎腰俯身跪着的機器人的懷裏,盤成一個圈,輕悄悄地趴了下來,而後慢慢閉上眼睛。
風輕輕,恍惚間,他似乎感受到R微涼的指尖正在揉他的腦袋。
但他很清楚,睜開眼睛的話,迎接自己的,不過是一片虛無。
想到這,蜷縮在廢鐵之間的小貓終于是再也忍不住,悶聲哭了起來。
*
就這樣過了三天。
雲桡依偎着R,不分晝夜地醒了哭,哭了睡,眼睛就像開了閥門的水龍頭,淚水根本止不住,時常哭得喘不過氣來。
他還曾誇下海口要盡自己全力去保護R,最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想保護的人受傷甚至死去。
失去至親至愛的感覺,竟是這樣難受。
就在第三天的傍晚,渾渾噩噩的雲桡被一陣雷鳴驚醒。
意識到可能要下雨,為了不讓機器人被雨淋濕,雲桡從R的懷裏跳出來,變成人形,打算将推車送回屋裏。
突如其來的,兩個耳熟的聲音闖進他的靈識。
“喂,要下雨了,趕緊的!”
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請求道:“我就看兩眼,看一下就走!”
“那就快點兒,別磨磨唧唧的!”
沙啞的聲音讨好道:“好的好的。”
雲桡聽出來了,沙啞的聲音是那天欺負R的三人組裏頭黑白毛的豬獸人,另一道則是黃黑毛的豺狗獸人。
這兩個人怎麽……
雲桡走到推車前,修長的手輕輕一揮,小推車以及車上的東西霎時消失不見。
用障眼法藏好機器人後,他屏息凝神,繼續用靈識探聽那兩個人的對話。
“我,我的天……哥啊,裏面燒得很慘啊!”豬獸人停在房子前方的草叢中探頭張望,聽來緊張兮兮的聲音中夾雜着幾分擔憂,“那個,那個躺床的,該不會真的……”
豺狗就在豬的身旁,一掌拍向豬獸人的後腦:“不就死了個人嗎?怕什麽?在X區混,膽子呢?不是你叫着要來看,老子都懶得跟你來!結果你讓我看你怎麽怕事嗎?”
豬獸人頓時臉色灰白,哆嗦了好一會才說:“二哥,收人錢財幫人辦事的事情我懂的。但那個人已經夠慘了,嗝屁是遲早的事情,咱們等着就行,根本沒必要……破機器人不可怕,咱怕的是他的同夥!我傷口現在還疼着呢……還有,火是我們放的,可錢是老大……”
“閉嘴!一天到晚怕這怕那的!”豺狗兇巴巴地吼道,“再讓我聽到你說老大一句壞話,嘴都給你撕爛!”
聽到這,雲桡幾乎要控制不住愈發冰涼的身體。他咬緊牙關,恨不得立馬将那兩個獸人锉骨揚灰。
但有個聲音在警告着他不能這樣做。
R說過,如果對施暴者予以同樣的施暴方式,就跟那些人變成同一類人了。
“如果遇到那些無法忍耐的事情,可以保證不會受傷的情況下适當反擊。畢竟我們雲桡是很重要的,要學會保護自己啊。”
機器人的聲音久久萦繞在雲桡的耳邊,仿佛這是R昨天才對他講過的話。
他深呼吸,回想着那番話,慢慢冷靜下來。
豬老三還在揣度着怎麽跟眼前的豺二談錢的事情,忽地瞅見一個全身纏滿繃帶的人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豺二的身後。
豬獸人瞳孔放大,滿臉驚恐,顫抖着擡起手想告訴豺二這件事情。
只見那人眼神淩厲,一個幹脆利落的手刀,把仍在罵罵咧咧的豺二劈暈在地。
豬老三瞬間慌了,因為眼前的這個人,跟他們先前要殺的目标對象長得一模一樣。
*
首都A1區,星際一號軍.區醫院,特護病房。
陳副官已經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來探望秦上将了。
他與秦铮亦師亦友。就算對方現下被聯邦星區除名,又因為其他問題被彈劾調查,他對這人依舊是忠心不二的。
病床上的人五官英挺俊美,眉尾上揚,眉頭深鎖,雖臉色蒼白,但難掩出類拔萃的氣質,如同伫立在冰天雪地中的獨木,傲雪淩霜。
快醒來吧。
如今病房被嚴加看守,陳副官透過鋼化玻璃窗進行探視,一如既往在心裏祈禱着。他站了一會兒,轉身準備離去。
才行出幾步,他忽而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連忙回頭确認,神情變得異常激動,箭一般沖出了探視區。
幾秒後,特護病房中傳來了響亮的警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