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林七
第八十一章殘卷三卷之一 面貌林七
學完詩經,我記住的只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想碰到一名好女子,讓她愛上我,與我共渡餘生。
我不以為這是樁簡單事兒,可也沒想到竟難如登天。
三哥說這不怪那些女子,如他是女子,我多看一眼她,她也會覺得自己受到侵犯。
“……”我跟爹告發了他受賄斂財的事兒,他被爹罰到了小城。
我喜歡看人的眼睛,并且一望就是許久。我相信眼睛通往人心靈的窗戶,想看看他們的內心。可惜在我看到他們內心之前,他們通常已關了窗,有的還會一邊漏雨一邊關。
我不求我的好女子漂亮,但她一定不能回避我的眼神。
五哥要我別強人所難。
他說不說那些女子,那些外人,就是家裏的兄弟,也沒有能接受我長時間直視的。
五哥嘴雖然碎,但他很疼我。小時候我從房頂上掉下來,掉到作法的人架起的油鍋裏,整個人整張臉都泡裏面,差點就死了,是五哥最先把我撈出來,還喊來了大人。
家裏的兄弟忙得腳不沾地,只有我每天東游西逛。
我瞧了幾家的千金,有兩個當場吓暈了。她們把我也吓了一跳,那柳枝一樣身姿癱軟在地,我還以為她們身有重疾。
次日,其中一家千金投湖自盡了。
我去她家拜訪時,她的家人趴在地上揪着我的褲腿要我償命。
晚上,我把頭淹沒在臉盆裏,等我從盆中出來,水打濕了我的窗戶。
書裏都是騙人的。
我再也沒有說過要娶妻。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眼睛,見到那樣的人。他的面容極其俊美,見慣九弟美貌的我都移不開眼睛。最妙的是他的氣質,松弛中帶着殘酷的優雅,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臣服。
他一定被許多人偷偷戀慕。
我望着他,他坦然地回視着我,許是我看得太久,他漸漸不快。
“你是誰?”我問。
他不回答我。
侍衛團有見多識廣的,告訴我他是戎寒。
李陸寫信說他要送我一份大禮。李陸是我的朋友,當時掉油鍋的時候,他跟我一起玩,我把他推開了,自己掉了進去,他一直記着。人們常說他殘酷,但我覺得他只是兇了點。他告訴我龍家的虛墨簪可以助我找到愛人,說他可以借給我用用。我不信世上有這樣神奇的物件,他讓我等着。
我本已決心不再追尋,可聽他談,還是生出期待。
我随李陸來到尚昆。
半夜聽到他們排兵布陣,偷偷跟上他們。
我一直以為,我自幼與他一起長大,他是什麽樣的存在,不需要外人告訴我。他們對于李陸就像對于我一樣,只是言過其實。
直到那夜。
李家侍從提着幽黃的燈籠,龍家上百口人的屍體堆積在院子裏,猩紅的血染紅了我的靴子。我躲到庭院的樹下,旁有一水缸,聽到水缸中傳來水聲和輕微的呼吸聲,我看到水缸旁有人的腳印。
李陸問我跑來幹什麽,他說如果不是剛剛發現我的時候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那龍家的小子也不能逃跑。
我不敢說話,他發覺我在發抖,攥着我的胳膊扶住我。
我說我要回家,“你不要虛墨簪了?”他笑問。
逗我的樣子,讓我想起我逗家裏的大黃。
“……”不要了,我什麽都不要了。
第二天,外界傳出龍家的事與李陸有關的消息。他來找我,問是不是我走露的風聲。我否認,想要回去,他帶走了我的仆從,讓我在尚昆好好游玩。
我不願呆在他的府邸,在街上游蕩。巷子裏有人撞了我一下,我現在只一個人,不敢擡頭看對方,于是急匆匆往前走。走到一家酒樓,我坐下叫了幾個菜。
我的錢袋不見了。
酒樓夥計讓我找人送銀子,我沒辦法,他們把我拉到後院,對我一陣拳打腳踢,又扒了我的外衣。
那衣裳是我花了五十兩制的。我穿着中衣難堪地躲在巷子裏,忍不住抽泣。
一位婦人帶着孩子向我走來,在我面前扔下了幾枚錢幣。
“去買點吃的吧。”她說。
我把頭埋在腿上,哭得更大聲了。等我哭完,她給我的幾枚錢幣也不見了。
我站起來左顧右盼,真的不見了。
抹眼淚時我餘光掃到街角有人。
戎寒。
他用一種我也說不上是什麽樣的目光看着我,不是善意,也談不上惡意。我有些尴尬,還有見到熟人的親切。他要走,我鼓起勇氣跑向他,本想問他借點銀子,他卻走了。
我很久沒有見到我的仆從,終于忍不住去找李陸,在門外,我才發現五哥也來了。我正要進去,聽到他與五哥的對話,他說我之所以掉進油鍋,是因為五哥的惡作劇。五哥本是想要吓吓我的。
他竟隐瞞了我這樣的事,我不敢想象這麽多年他的內心有多煎熬。
我推開門說我不怪五哥,讓他不要再內心不安。五哥的眼睛濕潤了。
李陸邀請我們去絕歡樓,我不想去,但五哥說有他在。
絕歡樓真是乃人間極樂,想不到世上有那麽多可以與我自如交流的女子,若是以前我必定如墜雲霧飄飄然。可現在……
我尋了個理由從屋裏出來,屋裏屋外都如天宮。我想起水缸裏的聲音,還有那晚腳下的鮮血。
李陸的真面目我已經告訴五哥。五哥聽罷臉色很難看,卻沒我想象的那麽震驚。他怪李陸帶我去那種危險的地方,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等我回去,我要到三方審判揭發李陸。
五哥讓我千萬不要這樣,他說林家與李家來往密切,我這麽做能不能讓李陸接受懲罰不好說,反而可能會把林家拉下水。他讓我不要管此事,更不要張揚,說他會處理好。
我決定先找到水缸裏的人。
李陸比我快了一步。
沒想到龍家的幸存者就在五絕樓,我得知他雇了殺手,派人去通知龍眠。
我的人被五哥攔下。他很生氣,說已經警告我不要插手此事,問我為什麽不聽話。
我不能再讓他害人。
五哥讓我現實一點。他說大家都是這樣,如果我非要計較,我吃的每一口飯,穿在身上的绫羅綢緞都是別人的皮肉血淚,他說我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幼稚,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
他把我關了起來。
我從林家逃出去,做思想鬥争時,我想不帶走林家的一毫一厘,可事實若如此,我恐怕寸步難行。
我帶了幾兩碎銀趕到華城。
錢不夠,五絕樓的人不讓我進去,我費盡唇舌都沒有用。
一位很面善的年輕人解了我的窘境。
我告訴他我想要見龍眠。他說龍眠三天前就不見了。
我還是來晚了嗎?
戎寒過來,他稱呼年輕人為韓榮。韓榮問我找龍眠做什麽,我說此事攸關龍眠的性命。他聽得很認真,助我找到龍眠。
我把一切告訴龍眠。
原來我想找到他給他很多銀子補償,讓他過上安穩的生活,可想到那些銀子的來源,我又覺可恥,以至現在什麽都沒有。
龍眠給了我三拳兩腳,我被打趴下,韓榮攔下他。
韓榮跟龍眠單獨會談,我不知他們談了什麽。韓榮說只要龍眠在五絕樓就不必擔心刺殺,前段時間是有鼠輩妄圖進入五絕樓,但都被攔了下來。
知道他安全,我終于放下心。
錢已經花光了,我不想回去,又在街上。
我想自己不能再做蛀蟲,于是去找工,尋了大半條街沒有人要我,我餓得發昏,坐在巷角。想想錦衣玉食的林家,再看看現在,我心情複雜。一位我去過的酒樓的大叔過來,問我要不要在他那裏洗碗。我連連點頭,
大叔說約定的人放了他鴿子,讓我頂上。
我原本是慶幸的,等我到了地方,又覺得好壞難說。
我第一次知道洗碗竟也是有難度的工。
一做便是一天,沒碗時還要做雜工。我洗的很慢,常挨他們的罵,我覺得自己真是沒有用。
一天的工做下來腰酸背痛,我跟着他們去夥計住的地方,髒兮兮、臭烘烘的。他們與原來的我仿佛不在一個世界,竟然還有這樣的世界。
大叔看出我的不自在,把我叫過去。他說這确實不是輕松的活,如果我堅持不下來,先能幹幾天幹幾天,他見我在街上逛了很久,現在先別管其他的,先活下去,之後再作打算。
我很想逃,但我得靠自己活下去,不能做逃兵。
過了段日子,我與他們也熟悉了下來。他們大多沒有讀過書,也不懂禮、樂、射、禦、書、數。當他們得知我識字時很驚喜,我也才知道給人寫家書竟也可以攢銀子。
後來我便常為人寫書信,又過了段日子,我擺起寫字的攤子。五哥跟李陸都知道我在這裏,五哥要我回家,我說我要靠自己生活。他有些傷心,我們吵得很厲害,後來他說不管我了,要看看我能堅持到什麽時候。
筆墨是昂貴的,我偶爾會用炭筆幫他們書寫,也會教一些孩子讀書。他們都很貧困,一些時候我沒有收取他們的銀錢,他們或者覺得過意不去,總會給我帶些雞蛋或者家裏的作物作為報償,并一定要我收下。我漸漸結識了一些朋友。最驚喜的是隔壁的阿叔,他在我生辰的時候,給我送了一只他親手雕刻的公羊。我第一次收到手工的禮物,收到後把它擺在了我的床頭。
韓榮和戎寒偶爾經過,有時我們還會喝上一杯酒。
韓榮是很溫暖的人。戎寒除了對韓榮,對其他人都很疏遠,但我覺得他應該不是壞人。
一日下起了雨,起初我并未在意,以為第二天就會停止,雨卻越下越大,下到第五日的時候,華城的許多屋舍都倒塌了,我住的小屋也如此,我的公羊在這場雨中也不見了。
人員的傷亡失蹤與日俱增,天就像破了窟窿一樣堵不住,許多人都在幫忙排水救人,我的腿泡在水裏幾天幾夜,泡得又發又腫。
疾流中有一家老小坐在坍塌的屋頂,我劃着支援的船過去,船上挂着牽引,岸上有人在拉。還未趕過去,小孩子掉到水裏,大人幾乎是同時跳下去的。他們被流水沖走,大人嘴裏喊着救命,救救他的孩子。他們抓住了一塊卡住的浮木,船過不到那邊,浮木也漸漸後斷。由于距離太遠,我無法抛繩子給他們,便把繩子扔到岸上,岸上的人把繩子綁在樹上,我一邊牽着繩子,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在水中。水太大了,我很難站住,岸上的人讓我注意安全,我再次把繩子抛給他們,可還是太遠,石頭劃爛了我的小腿。我清理障礙,無意間翻出飄到這裏被壓住的我的公羊,我把公羊放在我的懷裏,奮力把繩子抛了過去。同樣在救援的韓榮游過來抓住險些跌倒的我,岸上身上同樣布滿污泥的戎寒将我們拉了上去。
他果然不是壞人。
人平安無事。雨停了。
雨後華城忙着修繕與重建的工作,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結果第三天開始渾身發熱,痙攣不止。我頭疼欲裂,腦子如同漿糊。
大夫說我這是破傷風,我的病越來越重,用藥也沒有用。林家來人了,三哥、五哥、九弟都來了。
五哥坐在我的床頭打自己,哭着說全部是他的錯。
我搖頭。這件事完全與五哥無關,只是一個意外。
我們都在為了自己的前程、理想而活。
五哥沒有說錯,當時的我的确不了解這個世界。我不了解這個世界有多殘酷,也不了解這個世界有多美好。
韓榮和戎寒帶了大夫看我,大夫無能為力。
世界越來越模糊,頭疼得我幾乎昏厥,我身邊似乎站了一個人,我抓住他冰冷的手,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沒事……很快會過去的……”後來好像來了更多的人,但我已經不知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