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涼溪勝熱湯
三、涼溪勝熱湯
三、涼溪勝熱湯
洞仙神府，潰愈心合，總是乍醒将憶時候，不識雲中模樣。
羅子浮悶聲跟在小女子身後，腳步越走越輕巧，心中也泛起越來越多的思量跟揣度。
這稚氣未脫的漂亮女子，身高跟金陵花魁差不多，年齡或許也相差無幾吧，雖然容貌跟花魁比較起來，似乎這小女子還略勝一籌，但要論花魁身上的人間煙火氣，還有待人接物的周全、妥帖，不得不說，這好心的小女子還是遜色許多。
方才小女子自稱不是凡塵中人，再看她這一副不染世俗的模樣，大概是出家人？
羅子浮被自己心中忽然冒出的小想法驚了一跳。
羅子浮就這樣在荒郊野外，生命垂危之際，結交了一位不知名的道姑朋友？
道姑朋友？！羅子浮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陽已經落山，林中陰氣漸長，恰巧受了一陣虛風，他孱弱的病體本來已經皮包骨的皮膚上，硬生生立起一片片雞皮疙瘩。
羅子浮下意識地用雙臂環抱胸前，複又搓搓雙手，捂到自己臉上，雞皮疙瘩的翻湧果然只是一種假象，他早已被病菌掏空的身體，裏面的精氣血液，根本無法為他提供這種驚悚反應的動能了。
果然，經得住恐怖、驚悚捉弄的，總還是有着些精氣神的，如今羅子浮俨然一副行屍走肉，說不定任何一個下一秒就冷不丁躺地上，跟這美好世界永別了，這樣的他還有什麽可怕的，或者說，現在的他，連害怕什麽的資格都已經沒有了。
想想，待會兒跟着小女子要去的山洞會是什麽模樣呢？連虎狼也不敢靠近的地方，這山野之中，應該算的上獨一無二......
好像哪裏不對，羅子浮返回到剛剛思緒邏輯出錯的地方，“荒郊野外，連虎狼也不會靠近的，安全地方。”
這得多安全，連虎狼都不會去的地方，人可以住
羅子浮走在女子身後，忍不住開始用懷疑的眼光打量那個不遠的芊芊背影，開始有些後悔剛剛被女子三言兩語就說服，離開了那破寺的斷牆。
或許，那方破寺，正是冥冥之中，老天給羅子浮指引的靈魂升天的好地方呢。
如今再要折回去，肯定是找不着路了。
住在山裏的“道姑朋友”，羅子浮用自己不算淵博但也不是那麽貧乏的學識推斷，既然不住家中，住山中，此女子便不是道家的居士，看小女子如正常人的裝束，也可知一二。
只是，若沒有出家，女子又怎會獨居山野之中，行這正經出家道士才行的修煉之法。
羅子浮對坤道的了解少之又少，曉得世上許多看破紅塵的男女入寺為僧為尼，也姑且聽說過道家出家道士中的男為乾道，女為坤道。
但怎麽看，好心的小女子一副天真爛漫、不谙世事的模樣，顯然沒有經歷過什麽塵世紛擾。
這樣，不大的年齡，所經所歷卡在年齡的範疇裏，再多，滿打滿算也數得過來，比如像金陵花魁，從小在世态炎涼、人情世故堆裏歷練，縱是此般，也還沒有到看破紅塵的程度。
濃塵尚不邀洗練，何耐輕盈潔紗，卻楞守空山寂嶺，不話凄寥？
簡單地說，就是，這小女子，此般年紀，出家，可疑。
生出的疑惑不值得羅子浮開口詢問，因為人家給的定義，自己要去推翻，費時費力，揭開的真相于他這個将死之人也無意義，因此，人家如何說，他便如何信，反倒爽快，也是一種坦陳。
這就好比，一個人撒謊，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那人在撒謊，因為沒有利害關系，誰也不會去拆穿。
雖然不知道一場鬧劇最終的受益者是哪一方，人們生活在各種或真或假的虛妄中，不正是需要也從小就培養、鞏固着這種面對謊言的抵抗力嗎？
世上本沒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有了路；
你身邊本沒有風，跑起來了，風也就大了；
同樣，這世上，本沒有謊言，你信了，那才成為謊言。
羅子浮回想起剛剛在破寺牆垣，見到小女子的第一眼。
滿身滿身的金光加持，如今，這夜幕是徹底拉下來了，羅子浮覺得自己也已經把這個偶然遇見的陌生女子剖析得體無完膚，不，是透徹充分了。
“我信你個大頭鬼”羅子浮抱着這樣的心态繼續着接下來的行程，一種死馬當活馬拉的狀态，倒是讓他得了一種道家不管不顧，不問世事的逍遙狀态。
“到了。”
昏暗暮色中，小女子清亮的嗓音好像在羅子浮面前劃了一道時空切口，頓時讓他沉重得已經再難行走的雙足停了下來。
眼前是哪，什麽模樣，因為天已經黑了，大多都看不清。
所有羅子浮幻想的什麽密密麻麻的老樹或者樹上的屋子，甚至屋子裏溫暖的燭光，啥也沒有。
聽到小女子宣告到達目的地或者說終點的那一刻，羅子浮忽然有那麽一瞬想流淚的感覺。
山林裏的風明明是清爽而幹淨的，似乎站在一個口子上，風比之前更疾了些，但羅子浮不知為何，忽然有種從此斬斷塵緣的錯覺，不知不覺紅了的眼眶，大概因為這種猝不及防湧上心頭的永別之感讓他有些猶疑顧慮。
留戀的回頭，來路卻已經被夜色籠蓋，什麽也分辨不清。
只好順着小女子呼喚的聲音，繼續往風口裏面走，眨眼的功夫，過了風口，一時竟像洗了眼睛一般，羅子浮先前模糊的視線，轉而變成眼前分外清晰的景致。
小女子站在不遠處的山洞前跟羅子浮揮着手，洞門外一條小溪，小溪上橫空駕着一塊長石板做橋，女子正站在那石板橋上等着羅子浮。
怎麽剛剛已天黑風大，轉眼到了此處，仍只是夕陽西下的光景，一切景物還清晰可見。
羅子浮心中暗暗疑惑，但見着女子等他，不及多想，只顧加快腳步，跟向前去。
大概是被風迷了眼睛，或者是自己的疫病嚴重，讓他的知覺産生的了偏差吧。這樣給自己的解釋，作為一個重病患者，是比較合理的，畢竟，之前乞讨回家的路上，羅子浮還出現過好幾次幻覺，見着金陵花魁來尋他了。
彼時，正是倦鳥歸林，風息樹靜的傍晚時分，涓涓溪流從山洞前蜿蜒而過，時不時反射出一些金黃燦爛的光影，那溫暖的顏色，就像首先出現在女子身後的金光一般，給羅子浮一種莫名的舒适與安穩感。
過了長石橋，外面日暮時分，進入那洞中，卻明如白晝，确切地講，洞裏根本就是白天的模樣。
羅子浮左右環顧，并未見哪兒點了燈燭，心中驚奇，不待開口詢問，女子指着洞中的幾個小窟窿，“這是我的房間，你就睡在那吧。”
羅子浮順着小女子手指停留的方向望去，趕緊點了點頭。
“對了，你先到外面的溪流裏，用溪水清洗一下瘡口，這樣傷口就會痊愈了，我也趁這個功夫，幫你收拾一下房間。”小女子自顧說着，往小窟窿走去，并沒有轉身回應羅子浮滿是驚疑的表情。
現今已不是仲夏酷暑，何況已經日暮時分，即便健康的成年人，這個時辰到那深山老林的溪流裏浸漬一下，也定然是酸爽無比，更何況羅子浮這個病得已經半條命都沒有了的行屍走肉，還要去經受這種刺激的考驗？
剛剛還覺得泛濫着溫馨光芒的小溪，羅子浮再聽到那潺潺水聲，便覺得是那溪流在挑逗跟譏諷自己了。
洗洗就洗洗吧，洗洗就睡覺覺了，羅子浮這樣安慰着自己，畢竟到別人家裏做客，主人發話，他這個滿身肮髒的病乞丐還能有什麽更好的選擇。
小心翼翼折回到溪流邊，外面已經天黑，但是這樣的黑，過了一陣子，等羅子浮的眼睛适應，便可以清晰分辨出黑暗中的一切。
這好像跟來時，羅子浮經歷的林中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不一樣。
或許仍舊是風大的緣故，風一大，人迷了眼，自然什麽也分辨不清，羅子浮一遍想着，一遍将自己一只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的腳伸進溪流，試探涼熱。
哪有什麽涼熱，難道以為自己遇到的是一泓伊豆的溫泉，涼夜中的暖湯？
怎麽可能，溪流裏就是冰涼冰涼的溪水，涼得透人心的那種。可奇怪的是，羅子浮那只潰爛的腳放進去一會兒，腳上潰破的瘡口竟不再疼痛了。
不知道是不是溪流冰鎮的效果比較明顯，麻醉了羅子浮的患處，染病以來，被疼痛折磨太久的羅子浮，頭一次感到病痛消減的跡象，心中驚喜，忙不疊把另一只腿、胳膊，最後整個人，投到了溪水裏。冰涼得透徹，那是刺骨的，但是瘡口不疼不爛了，也是真真的。
羅子浮腦海裏忽然回憶起在金陵時，風靡一時的溫泉熱湯，他倒不迷戀好奇那些。但真要說無病無痛中錦上添花地泡泡溫泉，跟這涼溪裏滌除病痛比起來，也只有羅子浮自己經歷了生死，不得不感慨，涼溪勝熱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