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出畫
四、出畫
四、出畫
朱舉人伏在床底，铿铿愈行愈近的腳步他聽得聲聲分明，房門開了，一雙大腳皮靴已然入內，左右徘徊。朱舉人趴在地上，恨不能直接鑽入地裏，耳口喉鼻，哪個官竅，都不敢再進行活動。
瞧那皮靴于屋內四處輾轉，沒有停頓，亦沒有就此罷休的離去之意，眼看朱舉人憋着的氣息就要堅持不住......
另一側，站在壁畫前的孟龍潭，驚覺自己的左右臉龐被重重扇了兩下，猛回過神，複覺顱內脹痛欲裂，剛剛在殿內沿着壁畫觀賞，見着畫中男男女女，許多聽經人，再見壁畫上散花仙女飄飄妩媚，不覺意亂神迷，只覺畫中的美人對自己笑得歡暢，孟龍潭便愈看愈入迷，早已全然忘記身後同行的朱舉人。
恍惚之間，孟龍潭心覺自己似乎跟那畫中哪位美人已經有了聯絡，站在這壁邊，努力思想，毫無所獲，卻只覺頭疼愈發厲害，俨然再想便要腦漿迸裂一般，孟龍潭所幸回轉身子，欲尋了朱舉人來幫他解厄。
回過身，哪裏見到朱舉人的身影，原是起初迎接他們的老僧悠然站在孟龍潭身後。
“大師，請問剛剛，與我同行的夥，伴去哪兒了？”孟龍潭支吾言說，這才發覺自己不只是頭疼面麻，竟是連說話都有些結巴得不受自己控制了。
老僧微笑，但在孟龍潭看來，這微笑有着尋常人普通而熟悉的弧度，彼時他竟一時想不起，這樣的弧度代表着怎樣的含義。
“他去聽仙師說法了。”
老僧的聲音在孟龍潭的耳邊跟腦際回轉。“說法”“說法”“說法”......大概在心中重複了十多遍，孟龍潭漸漸回複初進殿宇時的常态。
如同元神終于歸竅了一般，孟龍潭的聽覺、視覺跟感覺趨近正常。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甚至記起剛剛他與朱二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這裏的一路場景。
“說法已經開始了嗎？在哪兒，大師可否指引我同往？”孟龍潭下意識近前一步，剛才看畫看得，自己不知不覺魂魄不安，如今回過神來，沒想到竟然已經錯過聽法。
“不遠，即在此處。”老僧手指殿內壁上。
孟龍潭望向畫壁上老僧指引所落之處，驚覺，朱舉人的人像恰在那方畫壁之內，似行還留模樣。孟龍潭頓生許多好奇疑惑。
“朱施主，怎麽去了這麽久，還不歸來呢？”老僧緩緩發話。
孟龍潭戰戰兢兢地近前觀察，認出那壁上果然是朱舉人的形容裝束，毫厘不差。
老僧複言“游侶在那滞留過久了。”語氣中似有指令之感，殿中僅老僧與孟龍潭二人，然老僧似乎一直在跟壁畫上的朱舉人交流，豈不新鮮。
孟龍潭望着那畫壁中的朱舉人，忍不住上前，向那靜止、凝固的畫壁敲擊一二。
正在此時，朱舉人伏在床底，眼見铿铿的皮靴越來越靠近床榻，忽然，铿铿複又後退數步，似乎準備俯身查看，朱舉人憋蓄已久的氣息，不堪為續，但心知斷不可就此放棄。
再憋悶一息，等着或許垂髫兒的奪門而入，等着铿铿自動放棄搜尋......
然而這最後一息間，朱舉人趴在床底已經耗盡自己全身氣力，手足無依，眼昏神離，複又忽覺，兩耳中驟響急速蟬鳴，雙眼裏似見無數火星，或許那正是垂髫兒剛剛嘔吐出的一口猩紅的血液？不得而知。
此時朱舉人已趴在地上，蟬鳴愈隆，貼着地面恍覺那蟬鳴似變作敲門聲，聲響正從地板另一側傳來。
铿铿正彎下腰身......
千鈞一發之際，畫壁外老僧複咳嗽大吼一聲“朱施主該回來了。”
老僧語畢，孟龍潭眼見着自己在畫壁上正敲擊的朱舉人畫像，輪廓顏色，如浮水的墨采一般，飄飄然于他指頭關節下從畫筆中騰空而出，眨眼，活生生的朱舉人竟已癱跪在大殿地板上，面如土灰，血眦足軟。
孟龍潭見此情景，不禁也吓得兩腿一軟，扶跪到朱舉人身邊。
稍時，等得一心來聽經學法的兩個讀書人鎮定各自驚恐的心緒，二人竟還未分出畫壁前後之差別，裏外之真假。
朱舉人緩緩起身，扶着牆壁去找映像裏那散花的垂髫兒，壁畫中的未見到，仙子卻果然有一位是熟悉的容顏，就連發髻，亦是先前衆姐妹幫她拾掇的模樣。再想尋那金甲大錘的铿铿，果然也在壁上一角，遠遠觀察着衆仙子的姿态，他手中大錘一面锃亮，一面猩紅。
朱舉人訝異地左右打量身邊同行的孟龍潭，完好無損的樣子，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是剛剛大概看壁畫太過入神，無由出現了幻境。
然而一旁眼見着朱舉人的人像從畫壁中飄浮出來的孟龍潭，早已神魂具驚，一瞬間也似乎想起些自己凝神看着畫壁時，見美人朝自己微笑，随即漸漸入境，幾多歡樂無窮，之後尋找朱舉人未果。甚至最後被錘擊得鮮血淋漓的一幕，孟龍潭也有了點點映像。
孟龍潭回想起不禁一身冷汗，臉色煞白，恐此番尋佛學法，是否觸了什麽禁忌，招來許多黴頭，心覺蹊跷，卻也絕不敢言明自己所歷前後。一旁的朱舉人似乎也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二人随着老僧在殿中繼續走，行至殿前，方才注意倒大殿正中央立着一位禪師雕像，詢問告知，乃“志公像”。
寶志禪師有許多神跡顯現之說流傳後世，不過世人少有知曉，更不會想到這樣一間老舊廟宇中特意供奉。
滿壁仙子美人，馥郁芬芳，禪師坐定中央，壁上信衆聞法若趨。流傳寶志禪師未出家前，俗姓即朱，不知道是否因為這些許緣分，朱舉人跟孟龍潭，同行異游，紛紛入境，學法成空，終究是孟龍潭在那畫壁異境中遭到錘殺，卻留得朱舉人伏床躲避，免了血腥。
二人已經忘了此行聽經聞法的初衷，只顧詢問老僧“這畫壁中人、仙、佛，何以栩栩如生，且有讓人出境入幻成真之感。”
“幻由人生，千人千面，貧僧也沒法跟您們解釋這些呀。”老僧一邊微笑，一邊送兩個年輕人出門。
剛一只腳踏出殿外，此時院外竟正好一朵落花花瓣飄入朱舉人懷中，朱舉人忍不住留戀回望剛剛畫壁上熟悉的美麗仙子，回眸間，朱舉人驚見那高高一角上的故面美人，發髻竟從鬟鳳逐漸又變作垂髫狀。
朱舉人倒吸一口冷氣，只覺自己眼花缭亂興許看錯，回正頭顱，低首視剛才自己手中所捏花瓣，空空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