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無法撲滅一種火
你無法撲滅一種火
前方是什麽，為什麽必須
如此炫目？有誰能已經知道
那不是通常的太陽
而是火焰，正生起在一個
即将滅絕的世界之上？
——《國王的寓言》
想象力，人類進化中得到的多麽神奇的能力。做夢是我們這些貧民窟長大的孩子為數不多的娛樂途徑之一，夢裏你變成一只鳥、一座山、一棵樹，再沒有事物傷害得了你。但當你即将清醒時，夢境的記憶就像電影票票根上逐漸淡去的油墨印跡，你怎麽能抓得住遠在天邊的這一點綠光呢？
我為什麽會反複夢到綠光？它究竟是想讓我感受到蓋茨比的無望，還是在暗示我将來的人生将暢通無阻？
沒有答案被給出，我在柔軟的大床裏醒來，身邊突然響起的聲音也讓我不再糾結于一場不實際的夢，“阿爾弗雷德讓我轉告你不要逞強下地，他正在廚房準備夜點心。”
我扭動僵硬的脖子，左顧右盼卻找不到聲音的發出者。
“這裏。”達米恩的綠眼睛在不大深重的黑暗裏無比顯眼，一聲驚叫噎在我的嗓子裏，我被自己的口水嗆得咳嗽起來，“傑森拜托我注意你的狀況，你的後半程睡眠都在我的監管下，一切正常。”
“呃，謝謝你的陪伴？”
“任何時候，願意效勞。”他打量着我，我感覺自己對他來說就像一個大號玩偶，“母親對我講過你。”
“是嗎，她是怎麽說我的？”
“這不重要。父親說我一直只被訓練者圍繞，他們中沒有一個是我的朋友。”他掙紮的神态如同初遭社會毒打的實習生，眉眼間的執拗倒是符合年齡，“據父親所說，朋友是令你變得更好的存在，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伊爾德利？畢竟你堅韌也有頭腦，做刺客聯盟繼承者的朋友還算夠資格。”
話題轉移得太快，我瞧着他倨傲的神色只剩下無奈，“好吧，我很樂意做你的朋友。”未了之事湧上心頭，我試探出聲，“那麽，朋友，你覺得我們去阿卡姆瘋人院造訪一番怎麽樣？”
“我是只有十歲，但我分得清別人什麽時候是在借名頭達到目的。”我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但他話鋒一轉，“不過不謀而合的情況除外，被丢在家看護病號是對我能力的折辱，我們現在就走。”
一個計劃就這樣被輕易敲定，我目瞪口呆，“你可真是你父親的兒子。”
他似乎很受用這句話。
在哥譚執業的這幾年毫不意外讓我成為了阿卡姆瘋人院的熟客，和警衛長簡單的寒暄後，我提出要與稻草人見一面，并沒有被過多盤問，我被帶到了他的個人實驗室外。
“在刺客聯盟，危險的罪犯會被直接處決。”達米恩皺着眉看我，尋求一個解答。
“歡迎來到哥譚，我們對手頭的資源物盡其用。有的罪犯雖然危險，但他們的專業能力有時候發揮着很大用處。”我的視線找到了落腳地兒，加倍的迷茫卻在湧來，我要找的人正穿梭在一排排試劑架之間，“稻草人精通藥理學和毒理學，一些遇到瓶頸的制藥大公司會選擇向他尋求幫助，顧問費會直接用于升級阿卡姆的安保系統。”
他環顧四周，眼睛染上輕視和不屑，“如此大費周章就為了保護外面那些普通人？真是浪費。”
“聽着，我能理解塔利亞教導你的邏輯，達米恩，世界是個屠宰場，弱肉強食是不成文的規則，叢林法則到處适用，我是從底層爬出來的人，我認同這一點。”我蹲下來與他平視，順手為他整理好披風的邊角，“我也明白你經歷了許多，但是我的小領主，你比別人都高一等的時候只存在于你挺身而出對需要的人伸出援手，我們生來是什麽樣的人并不重要，真正有意義的是我們怎麽做。好好想想這句話，達米恩。”
他思考的時候會讓人忘記他渾身是刺，雖然再一張口就故态重萌，但至少他不以反思為恥。在我對他說“在外面等我”後，他又炸了毛：“別把我當作你的手下使喚！”
“我沒有，達米恩，我是在以朋友的身份請求你，給我一些私人空間，好嗎？”關鍵時刻我的淚腺卻指望不上，正不争氣地往外湧着液體，“說起古怪的家庭事務，你應該比我更有體會，現在是我了結對我糾纏不休的過往的機會，我得獨自一人處理。”
“好了，我在外面待着就是了。”我沒錯過他稚嫩臉龐上一閃而過的後悔，他含糊的聲音已經表明了他的歉意，“我在外面替你留意異常，互相幫助也是朋友的意義，對吧？有問題及時叫我。”
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門，稻草人正坐在桌邊等我。
也許父系血緣被過譽了，我感受不到和他的任何特殊情感聯系，在他張口後更是本能地在反感，“蝙蝠俠派出了他的小幫手，是什麽給了你底氣找上我來、認定我會合作？”
“我是為了自己來的，唔，也為了在你手裏的女孩，”我的心慢慢落定，“告訴我，克萊恩醫生，‘阮’這個名字喚起你的記憶了嗎。”
他的表情凝固了，“你、你是……”
“我想我現在有籌碼和你讨論正事了吧。”我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父親。”
“被你當作試驗品的那個可憐女孩，席琳，我要她。”
“小醜告訴我，她傷害了你。”他尚未從突然見到我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喃喃道。
“小醜沒告訴你的事情還有很多，譬如父親發明的恐懼毒素被用在了女兒身上，也是挺有戲劇效果的，不是嗎？你不得不佩服小醜算計人心的功力。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東西升級後的效果可是強烈了不少。它會被大規模用在哪裏？”
“我不知道小醜會将它用在你身上，我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天，你是我的孩子。阮一開始把你對我藏了起來，之後也堅持不讓我見你，你媽媽有時候不近人情過了頭，瞧你出落得多漂亮。”他有些語無倫次了，“如果我有什麽地方能補償你……”
“如我剛才所說的，我要席琳，還要我重複多少遍？”從他口中聽到媽媽的名字很怪，他用着的埋怨的語氣也讓我不滿，“無意冒犯，克萊恩先生，但你能怪她這麽做嗎？而且我猜我母親只是想要一個流着自己血的孩子——她從未對我說起過你——你的腦袋聰明，長相也不賴，瘋狂和偏執是後天形成的，她有信心不讓自己的孩子變成這樣，因此你成為父親的人選并不意外，而在她的教養下我也确實沒有走偏路。”
眼見他啞口無言，我想了想又補充道，“也許你和媽媽有過撕心裂肺的一段感情，但這和我沒關系。而在媽媽去世後你也沒費心彌補，這麽多年來你在我的人生中一直缺席，我敢說恐懼毒素在你心目中比我重要。”
他的無言以對更令我失望，但我此行的目的達到了：他打開圓柱形的試驗艙，拉出來嘴上黏了封條的席琳推給我，“你的了。”
“膜很泡現。”被我接住并小心翼翼撕下封布後，眼淚順着她的眼角留下來，毒素的後遺症令她的嘴巴不受控制地抽搐，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她在道歉，不難想象之前是被怎樣肆意地對待。我竭盡全力才沒向克萊恩投去憎惡的一眼，他已經無藥可救了，現在席琳更需要我的幫助。
“我知道，親愛的，一切都過去了——拿着，”我把一把鑰匙放在她的掌心裏，幫助她握成拳緊緊攥住，“羅賓會把你帶出這裏，之後你就直接去我的公寓，你在那裏會很安全，沒有人會再煩你。撐着點，你很快就能徹底擺脫這一切了。”
“再見，老爹，我們有機會再聊。”我不能再開心不必與他共處一室。
但他說的東西使我收回了腳步，“小醜打算将升級後的恐懼毒素用在哥譚總醫院。分享這條信息是我修複親子關系的第一步，再給我一次機會吧，伊爾德利。”
我定定看着他一會兒，見他的神色不似作僞，終究無法躲過的對父親的孺慕也占了上風，我選擇相信他，與達米恩對視一眼後我們一同急奔出門。
“羅賓，你去通知蝙蝠俠和紅頭罩，我打電話給戈登糾集警力。”我接着将席琳拉到身前并輕輕推了她一把，“跟緊。”可我沒想到三人中自己才是拖後腿的那個，跟着跑出幾米後我便胸悶得喘不過來氣，扶着牆滑到地上，好一會兒才重新習得該如何呼吸，帶着達米恩也停下了腳步，我阻止他過來查看我的狀況，“別管我，去做你該去做的事情，”
我又緩了會兒，待挂斷和戈登的電話時已經慢慢走回了實驗室門外，隔着窗戶和克萊恩醫生對上了眼神，他先是一陣不可置信，接着甩着白大褂朝門邊跑來，“你怎麽沒走！”他厲聲質問，打開門的同時警報聲響起，幾個警衛沖過來制服他，我不解其意，但是從背後爬上來的大事不妙的預感給了我一陣震悚，我疾步走過去，他已經被臉朝下壓在了桌子上，因為對面部的擠壓唾沫橫飛但吐出的詞含糊不清。
我示意警衛放松些對他的控制，他立刻說出來一句“你不能再待在這兒”。
“我哪兒也不去，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麽這麽激動，你可以選擇讓我不明不白地跟你耗着，或者直接開始說。”我抱起胸。
“這裏馬上就要淪陷了！醫院是個煙霧彈，我這麽說只是為了引走你們，将阿卡姆的所有犯人都放出來才是小醜的計劃。”羞愧和懊悔在他臉上齊聚，“我騙了你們，但我做不到再看着你留在這裏送命，伊爾德利，你必須現在就走才來得及。”
我不合時宜地想笑，如果我的心理醫生在這兒，她會扯一些“身份認知被剝離時的自我保護機制”之類的東西，具體的專業術語我可能記錯了，但有一點無比清晰：從這一刻起，我不再對他抱有幻想，“我不會走，這是場我父親有份兒促成的噩夢，雖然這套邏輯老舊，但是它适用當下——我擺平你的爛攤子，從今往後我不再管你的血是不是流在我的身體裏。”
不在乎他的反應，我轉身對警衛急急吩咐，“你們聽見他說的了，立刻封鎖這裏，我們都知道這些罪犯中的任何一個逃出去都是場災難。”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所有囚室的大門在一瞬間全被打開，通訊手段要麽被切斷要麽被幹擾，好在稻草人提前幾分鐘對我抖落出計劃，我剛來得及把真正要發生的事情告知戈登。
由遠及近的慘叫聲顯示出并不樂觀的情況，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多撐一段時間，帶着後援随時可能出現的信念堅持抵抗。
置身于監獄暴動的中心，你會發現自己壓根沒有精力害怕，本能的逃竄和僥幸的補槍刻進了保命指南裏，大腦被全部動用起來尋找一條退路，然後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只有一條死路可走。
普通警衛即便配備先進武器也敵不過這群瘋子，抵抗節節敗退，但我設法拉起了阿卡姆瘋人院周圍的防護板，雖然這意味着我們和犯人們被困在了一起，但至少他們無可遁逃，外面的人會是安全的。
控制室外面是一衆竭盡所能想要闖進來的超級惡棍，被推倒頂在門上的櫃子只起到拖延時間的作用，而當大門真的被攻破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最先沖進來的人影一個雜耍似的跳躍，在控制臺上走一個來回，行雲流水地把幾臺機器砸了個稀巴爛，當她終于消停、揚起的塵土也散去了些時，咧開半口白牙的哈莉·奎茵閃亮登場，她兩只手架在肩膀上的球棒兩端對我挑眉，“噢鄧恩，好久不見。看在職業女性和職業女罪犯都不好當的份上，你讓開，我就先不讓他們對你動手。”她身後冒出來幾個奇形怪狀的幫手。
“絕不。”我說，既是在心頭一簇瘋長的火促使下，也因為看見了一片熟悉的紅色。看樣子沖進來的不只有哈莉這些人，清場你永遠可以指望上紅頭罩和蝙蝠俠，我可以為他們争取些時間。
“別怪我沒給你選擇。”我的反應速度在她驚人的彈跳力的比對下不值一提，我先是後腦勺着地磕在地上，堪堪躲過了她直沖而下揮來的球棒，大理石地磚應聲四五分裂。我捂着被碎石劃到的手臂一骨碌爬起來，與傑森隔空對上眼神後用上全部力氣朝他跑過去。
“低頭！”他的手臂用力向後折去，接着什麽東西直沖我面門擲來，我及時彎下了腰，耳朵已經捕捉到身後的一聲痛呼。可我站起身便感覺自己直直向前騰飛，我的嘴唇磕在了牙齒上，但這不适比不過從後心擴散開來的。
“死射！”哈莉尖利的聲音鑽進我腦袋裏，我難耐地皺起眉頭，只覺得吵鬧。
有人把我翻了個個兒，我剛想自嘲一句這也太像烏龜了，卻注意到傑森的身體在打顫，于是一聲“膽小鬼”挂在了我嘴邊，但是猛然變得強烈的疼痛攫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像是試探後确定可以任意妄為，各種不适一股腦湧來，最後我甚至辨別不清自己該感受到什麽，全身上下似乎都變得黏糊糊的，仿佛被泡進了泥沼裏。他把手往身後藏去，但我已經看清了上面濃重的血色，看來有一顆子彈擊中了我的後心。
我呼出一口氣，卻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甚至有心情開玩笑了，“漫長的一天，是吧？我還在猶豫要不要也讓你體會一下見不到我最後一面的感覺。”
“我把席琳救出來了，因我罹難的名單上可以劃去一人了。”我又想了想，“能帶着美杜莎這樣兇狠強悍的名頭死掉是我的榮幸，還是之前我堅持的那樣，不要替我澄清流言。”
“得了吧，伊爾德利，別擺出一副交代臨終遺言的樣子。”他輕聲說，“我忙得很，抽不出空埋葬你。”
“別那麽幼稚啦，你該為我們擁有道別的機會高興。”跳動的心髒眼下仿佛成了負擔，我不由得睜大眼睛想要緩解胸膛仿佛要爆開的難耐。
“你是最後還愛着我的人了。”他今年十八歲，即便比死亡證明上的十五歲聽上去好些，但在對待死亡上依然是個孩子。
“這不是真的，蝙蝠俠是個混蛋，但毋庸置疑他愛你，阿爾弗雷德關心你，達米恩雖然不說，但我看得出來他想要親近你，有一整個家庭等着接納你。”但同樣的好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閉了閉眼，“傑森……我不相信‘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類雞湯，它聽着都像出自一部鼓吹美國夢的主旋律漫畫，但是我還是無知覺落入了俗套，它居然感覺也還不錯，答應我，你會為最普通的人們戰鬥，你會保護像過去的我們一樣的孩子。”我為自己的一再強調失笑，搖了搖頭，“你會的，我說的東西純屬多餘——用再多的不屑一顧和憤怒掩飾也沒用，你就是個善良的傻瓜。”
“你又知道什麽，”他恨恨地說，如果聲音裏的恐懼少些會更有說服力，“你對我的世界認知淺薄，寧願用死亡逃避也不給我機會進入你的人生，膽小鬼。”
這是他挽留的嘗試，可多數時候你只能一聲不響接過命運交到你手上的東西。我碰碰他的手，最後一點氣體從唇間溢出，就像一叢火被撲滅後留下的煙霧在升騰，我眯起眼睛看着它消散，“我知道另一段人生裏我也會這樣無所畏懼地愛你。”
伊爾德利了無生氣的身體壓在他跪地的雙腿上，傑森什麽都感受不到了，周圍的一切全變成一團泡影。他自己則變成了一塊火山石，遍是孔洞一如他的心，他的人生不上不下，永遠在找回和失去間徘徊，他不會觸底，但也無法擺脫将自己困在水上的命運。
她的身體尚帶餘溫，也還在往外淌着血，很快積攢起一小片紅色的湖泊。
看見這一幕的達米恩尖叫着要讓死射付出代價、應他自己的名頭死得不能再死，但他被蝙蝠俠制止了，接着被父親勒令重回戰鬥中。
仿佛舊事重現，傑森想着這和維護殺死自己的兇手如出一轍，他怎麽會寄希望于伊爾德利成為特例、之後自己再命懸一線時事情會有所改變？蝙蝠俠的寬容全留給了對手，卻對親近的人無比吝啬溫情。但他再也提不起來憤怒，清晰地感知着自己從裏到外、從軀體到意志都在分崩離析，只有虛無與他為伴。
可是這時一只索鈎落到他身邊，碳合金繩子快速收縮着，把被套住腳摔到地上的死射送到他面前，傑森不解其意，直到被蝙蝠俠按上肩膀，擡起頭把蝙蝠俠眼中的沉痛抓個正着
“別太過分。”蝙蝠俠囑咐道。
剎那間，他重新感受到生命。
我嘗到了凝結在上唇的鹽晶，淚水和聲音在此時此處一同幹涸。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放眼望去到處是白茫茫一片，因此我認為自己是在天空裏。倒也說得通，我沒有任何信仰，阿努比斯的天平奈何不了我，哈迪斯的冥界沒有我的位置，天父的國度我更不願去，想來這裏是宇宙至高存在對我作出安排之前我的停留之處。我并不忐忑，就像活着的時候一樣，倘若我對自己得到的東西不滿意，我當毫不畏懼地用自己的雙手取得心怡的結局。
這裏不應當有大海，除非是一片海市蜃樓，卻也有沙粒附着在我的肌膚上。我湊近，透過它們看見人生中的一個個重要瞬間。最後這一抔沙從指間漏出，我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遺憾，現在也就沒有必要抓緊它們。
即将觸到水作的穹頂時，它映出我的模樣，但我眨眨眼，倒影裏再看到的就是母親。她在對我說話，說的是什麽呢？乳白色的虛無依然在将我托舉。
永恒之女性，引我等向上。
不是現在。我分辨出她的口型。沒等我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我們指尖相觸，下一秒我便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場音爆、一場對雲海的沖擊，我在超音速墜落，但我心中的好奇多過害怕，伴随着一種終将踏回地面的篤定感。
忘記了對它由來提出質疑，我用新生孩童的眼光去看纏繞上自己肢體的綠色光絲，這一切都無比新鮮，卻給我本應如此的堅定信念。
我能看到宇宙的每一個角落甚至于每一粒塵埃，壯闊的星雲擁簇着濃烈的顏色闖進我的眼睛裏，語言喪失了意義，時間也不再重要。如果這就是我的歸宿，我等不及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我不能再心甘情願。
但是——
“智慧生命已鎖定。”冷淡的聲音在我腦袋裏響起，下一秒我感覺自己被包裹在了火球裏，呼吸裏的水汽都被熱浪帶走，我痛得縮起來，卻仿佛從身體各處拾回具像化的生命，于是我意識到這是傷口被飛速修複、死亡被逆轉的副作用。可是為什麽？
“來自地球的伊爾德利·鄧恩，”它接着說下去，“你有克服恐懼的強大意志，歡迎加入綠燈軍團。”
恒星是在宇宙萬籁俱寂時坍縮成黑洞的，一場悄無聲息的死亡，誰也道不清意義，人生也是同樣，所有人都走着一條不知何時就抵達終點的路徑，但我腳下的路被折成了莫比烏斯環，一團白光在我眼前爆開，我被抛了出來，重新落入生命的循環。
“嘿，是我眼花了還是真有一層綠色的光在這死姑娘的身體上流轉？”哈莉用胳膊肘怼了怼身邊的艾薇，球棒的把柄抵在她掌心轉了一圈，重新被扛回肩上，“難道沼澤怪物也被關在咱這兒？急不可耐就要把她用作肥料了？”
沒人理她，所有人都忙着對付另一方的人。
但我聽見了，也睜開了眼睛。一泵、又一泵，是心髒在跳動，澎湃出血液向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送去，于是我的全身很快都變得暖洋洋了，我擡起手看見中指上的戒指，上面的标志像兩個歐米加符號一上一下疊加，它的存在讓我确定方才腦海裏的聲音不是臆想，我千真萬确是被選中。
但落入我眼睛裏的綠色不僅僅是這枚戒指，還有另一種，我從指縫間看到傑森空白的表情，他的綠眼睛在輕輕顫動，整個人看上去有點蠢，但在我笑出聲之前有液體先從我眼角滑落，看來我們倆半斤八兩。
“我想說這是我經歷過的最奇怪的事來應應景，但很顯然這還排不上號。嘿，蝙蝠俠，我們趕緊打上一場然後各幹各事吧！”哈莉甩着她的紅藍雙馬尾撲了過來，成功逼退了意欲向我走來問個清楚的蝙蝠俠，她甚至抽出空對我抛一個飛吻，“恭喜你啊，伊爾德利。”
哈莉·奎茵是調節氣氛的好手，我能感覺自己的面皮在抽動。
如果你沒死成，比一場黏糊糊的真情流露更尴尬的只有和傾訴的對象還在一處，傑森把我扶了起來，有好一陣我們只是相對無言地站着。
“我想，大概只有雙方都死過一次，交往中才顯得公平？”最後我這樣說。他哼了一聲。
“綠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戒指也是我偏好的首飾類型，當然我也能預想到這東西之後會把我折騰得很慘——穿行在宇宙裏的和平維護者，我相信官方定義是這樣？這責任可真夠重的，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綠燈軍團裏的一員。”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仿佛一個剛訂婚的女人迫不及待去刺激她的單身朋友，“為我感到高興，傑？”
“感覺就像……”他的聲音很輕，摩挲着這枚戒指的表面不再言語。
我擡起他的下巴，“你知道，比起這個小東西，我更喜歡對視時你的眼睛讓我的也帶上點綠這件事。”
“說的真好聽，可剛才那會兒就像從我的心上剜去一部分，伊爾德利，永遠別再這樣對我。”
“哦？所以現在是算賬的時候了？”我抱起胸，“那麽，我讨厭你，讨厭你理所當然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并找到位置盤踞十年之久，又偷走我的心讓我為你流淚，死而複生後更是直到再也瞞不下去才對我坦白……我還要說下去嗎？”
他舉起手痛快地告罪“欠缺考慮”，大笑着把我攬入懷中，說這明明是在對他告白。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起來。我們把剩下的話藏進一個吻裏。所有事情都變得很遙遠了，那些困頓的經歷、那些掙紮和痛苦——全都是為了這一刻。
二十多年的人生裏，我多少是在找尋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意義，但或許它們落下來像萬花筒一樣随機，也像一場紛紛揚揚的初雪一般淺薄，不必過分追求含義。重點是我撐過了一切，從沒愧對過任何人，哪怕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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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森曾經被命運擠開，但我的人生軌跡也被撥動——無論是被好的還是壞的那一方，無論是被幫助還是利用——于是陰差陽錯地，我又将他找回。從餘燼中。
有一種火永遠無法被撲滅。只要我和他還記着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只要我還真于自我，我們的心火将燃盡一切。
然後，我們只手建起一個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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