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鐘予發燒了。
他燒得很厲害。
車門被打開, 侍者看到靠在車椅上的自家少爺燒得滿面酡紅又意識模糊,一衆吓得驚慌失措。
鐘予被扶進家裏, 家庭醫生沒多久就蜂擁趕到了。
一群人擁來, 一群人又走。
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
量體溫,冰毛巾, 降溫,吃藥。
一顆藥,兩顆藥。
紅的, 白的。
溫水送着藥片滑入喉嚨。
除了換衣服,已經燒得快失神又無力的鐘予偏偏執意要自己來。
其他需要做的, 他都一樣一樣順從了醫生的話。
加衣服。
披上毛毯。
安靜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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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量地用餐進食,維持體力。
鐘予很乖地,很順從地做完了一切。
一切能讓他身體好起來的事情。
鐘家父母打來電話, 語氣焦急又迫切, 山莊很遠,但他們想要立刻驅車趕來。
鐘予披着毯子靠在窗邊的躺椅上, 月色落在他的指尖, 像是淌下的銀色溪流。
還發着燒的人眼下的紅暈沒散,呼吸的氣息燙得灼人, 他接了電話,卻告訴他們自己沒事,只是需要休息。
“淋了雨。”他說,“已經吃了藥, 睡一覺就好了。”
“鐘予, 你這樣我們實在放心不下。”
電話裏的人急切,
“蘇藍的事情, 我們知道你傷心,但你不能不顧及自己的身體……”
“醫生來看過了,他說燒得不重,好好休息就能夠康複。”
“醫生是醫生,你自己也得照顧好自己,不能再這樣不管不顧……”
“我知道的。”
父母明顯不信:“鐘予……”
“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鐘予聲音很淡,平靜地一句陳述。
他手上仍然拿着那一份寫了日期的文件,上面還有十幾項需要他确定的條項。
他的那句話,清淩淩地落在月色裏,淡淡又冷靜。
“什麽事情……”
“葬禮?”
對面鐘父鐘母愣了一下,才忽地反應過來,聲音也變得急切,
“你還在籌備蘇藍的葬禮?”
“嗯。”他翻了一頁。
“你發着燒……”
鐘父說不清楚,鐘母搶來了電話,急聲道,
“鐘予,葬禮事情又多,打點起來又費勁,你不如交給一個專業的機構,我們可以替你聯系來最好的主持人和最好的團隊,一定會把蘇藍那孩子的葬禮辦得好好的,你不用擔心……”
輕柔的紗簾,被窗戶細微開的縫隙裏吹來的風拂起。
簾的末尾,細垂的流蘇正輕柔挲着地板的紋路。
一下,一下。
沙沙。
月色落在他的手邊。
鐘予垂下眼,盯着文件上的流程圖例,月色模糊的邊緣正好落在紙張的一角。
帶着淡淡的柔光。
月色的邊緣也在晃動。
聽筒裏的人還在說話。
“鐘予,我們知道你一向倔,但這次你得聽勸,你不能這麽操勞……”
“我知道。”
驀地開口,他的嗓音慢慢柔和,卻帶着已經做了決定的口吻。
鐘予帶着那燙意的氣息,安靜地說。
“但這件事需要我來。”
這是跟她的協議的一部分。
他是她的伴侶。
就算是名義上的伴侶,他也要做好。
咬字很燙,又很清晰。
說得很明白。
聽筒那裏慢慢靜了下去。
良久。
一聲微弱的嘆息。
散在月光裏。
風停了。
角落裏紗簾搖晃的流蘇也停了。
挂上電話。
鐘予向前動了動身子,毯子從他肩頭滑落。
他擡起眼。
墨綠色的眼裏,映出窗外夜色之中的月。
冰涼涼的,靜谧的。
離他很遠的。
很遠。
……很快了。
他輕輕凝望它。
很快就不會那麽遠了。
很快……他就會把事情做完了。
從他作出決定的那一瞬,到現在,他已經堅持到現在了。
不遠了。
鐘予靜靜地仰頭看了一會兒月。
體內的倦意與燙意慢慢地一并湧上來,鐘予知道是藥物起效果了。
他回到床邊。
側臉陷入柔軟的枕頭。
他發燒了,這在他的計劃之外。
為了接下裏的事情,他需要好起來。
電話裏他沒有說謊,他真的需要一副康複的身體。
昏昏沉沉,鐘予睜着半失神的眼。
月光傾斜,落到他的枕邊。
他看了一會兒。
手下意識地,慢慢伸過去,在觸碰到那月色的輪廓前,停了下來。
指尖落在床單的地方,與月色輕柔的線,差着極短的距離。
他望着那條線。
這樣近的距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燒得意識混沌。
恍惚間,鐘予想起了別的事情。
他很少這樣回想。
那個晚上,也是同樣月色的晚上,他跟蘇藍,也是這麽近。
這麽近的距離。
甚至更近。
那是她第一次吻他。
帶着淡淡的酒氣,和蔓延的醉意,她俯身吻上他的唇。
她的手指摩挲過他的臉,淺金色的眼眸半眯着看他,仿佛在她的眼裏,他被視若珍惜的寶物。
那是讓人覺得深情的錯覺。
但是鐘予信了。
她的手指順入他濕濡被汗水打濕的發絲,又輕柔地吻他。
她說,“你真的很好看。”
說着醉話,笑得眼尾彎彎。
唇落在他的眼睫上。
所以痛的時候也不覺得那麽痛了。
他的心裏盈滿了她的笑意和話,就像他盈滿她一樣。
吻将一切欲說未說又破碎的氣息吞入唇齒間,她細密地吻他,他流着淚咬在她的肩上,她也并沒有怪他。
痛又很痛。
快樂又很快樂。
又一次到的時候,鐘予失神地凝望她的臉。
蘇藍沒有認出他……真好。
那時的他支離破碎地想。
如果她認出他……
如果她知道是他的話。
……如果她知道的話。
然後,倏地巨大的驚慌将他籠罩。
下一波來得很快,思維斷續飛揚,顫抖地空白。
但很快驚慌又追上了他,他像是即将溺水的人,迫不及待地,不顧一切地想要抓到點什麽。
那種即将失去的慌張,讓他的心都攥成一團,緊緊地揉不開。
于是他掉着眼淚,向她乞求,“蘇藍,你咬我吧。”
她歪了歪頭,答應了。
她将他抱起,本能地去尋他的後頸,他卻微微側了身子,先将自己肩頭送到她的唇邊。
尖銳的牙刺入後肩細膩的皮膚,痛得他都快痙攣。
不知道是全是痛苦,還是又是受不了的快樂。
咬痕很深。
他留下了她的印記。
這就不是夢了。
……
時間失去了計數。
身體都像是已經散了架,使不上任何一絲力氣。
從蘇藍懷裏出來的時候,尤其地冷。
鐘予仍努力地撐起身子,因為太過失力,翻身下去的時候差點腿軟跪在地上。
膝蓋磕得生疼。
沒有吵醒她。
要擦的東西很多。
他現在沒有時間去清洗。
勉強地用了毛巾,粗糙得蹭上去都疼。
他強撐着,收拾了全部的痕跡,勉強走出門之後,蒼白的臉帶着眼下豔麗的紅,他用錢封住了所有見過他們的人的口。
不是他。
沒見過他。
他從來沒有出現在過這個地方。
巨額的數字能很好地收買人心。
記錄。監控。人的口供。
他在那裏的痕跡消失地一幹二淨。
鐘予也很用心地去收拾自己。
清洗的時候他很仔細。
穿衣的時候也很仔細。
身上的痕跡太過明顯。
那就衣服多穿整齊一點,領子扣到最高,袖扣也扣緊,吻痕和青紫都被遮蓋掉。
頸後的暗紅咬痕掩飾不過去。
鐘予對着鏡子,摸索着在自己的後頸上貼上了抑制貼。
嘴唇被咬破,鐘予用手撫上那道下唇的血痂。
他慢慢地……抿了下唇。
血痂粗糙,唇瓣摩挲起來帶來酥麻的癢意。
是她咬的。
……
屏幕亮起。
蘇藍發消息,說晚上要回來。
她的消息看上去就像是宿醉的人發的,語法倒亂,詞不達意,零零碎碎列了幾個名詞。
鐘予讀懂了。
他看着消息發怔。
晚上又要見到她。
她的吻又恍惚在眼前。
帶着巨大的不真實感,鐘予扶着欄杆下了樓。
做飯的時候,因為脫力,手還在發顫。
但沒關系。
做壞了也沒關系,多做幾遍就好了。
鐘予依舊做了一桌的菜。
都是她喜歡的。
晚餐的點,蘇藍帶着宿醉的頭疼進來,揉着太陽穴坐在他的對面。
餐桌很長,她不容易發現他身上的細節。
鐘予藏起自己的情緒,一聲不吭地低頭用刀叉切食物,怕她察覺出端倪。
就算她并不怎麽關注他,但他只怕萬一。
鐘予一直沉默地很好,直到出門的時候,像是不小心碰到了某處青紫,他沒撐住腿軟下去,一只手扶住了他。
蘇藍攬着他的腰。
她遲疑。
“你……要不要叫醫生來看一下?”
語調帶着少有的關心。
她看着他,淡金色的眼眸倒映着他。
鐘予能看到自己怔忪的臉。
他想起……他的唇上,那道明顯的血痂。
他躲閃地偏過臉,匆匆推開她。
“不用了……謝謝。”
禮貌又疏離地拒絕。
像往常一樣。
他不能讓她發現。
就像其他不能讓她發現的事情一樣,鐘予把真相隐藏地很好。
她不知道,他很慶幸。
只有夜色濃重的時候。
月色冰涼,思緒開始恍惚。
鐘予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才會慢慢地,試探地,小心地,用手指探入衣領。
摸上肩後那道咬痕。
然後他才能知道。
那不是他臆想的夢。
……
恍惚的時候,他總需要一些确認。
就像……現在這樣。
高燒燒得他額頭滾燙。
枕巾柔軟,蹭着他烏黑的發,帶來細微的柔意。
月色朦胧。
鐘予摸着自己肩後的痕跡。
眼尾潮紅,似乎被發燒的溫度灼燙。
有什麽拉他入水,浸沒,沉沉,向水底墜落而去。
閉上眼前,他好像恍然看見了蘇藍的身影。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
像那個時候一樣。
……
是夢的話,也沒關系。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