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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鐘予。

像是有鐘聲, 遠遠地敲響,那鐘鳴聲敲地蘇藍腦海裏嗡嗡地響。

一聲, 一聲, 像是海潮把她推得越來越遠。

海潮聲再把她拉回來的時候,鐘予那張漂亮的臉依舊在蘇藍的眼前。

很近。

就在眼前。

鐘予。

他坐在行駛的車的後座上。

車窗外的昏黃路燈的光映在他身上,光影随着車的行進變換明暗。

車內很安靜。

那雙望向窗外的墨綠色的眼眸裏, 冷淡又冰涼,蘇藍對他的這種神色很熟悉。

鐘予。

是鐘予沒錯。

她怎麽看見鐘予了……

她不是出了車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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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着,蘇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她的身體是半透明的。

蘇藍試探了一下, 發現她的手能穿過旁邊的椅背。

所以……她現在是靈魂?

還沒來得及細想,蘇藍就看見近處的鐘予身體向前傾了一點。

太近了。

蘇藍下意識往後退。

視線中, 鐘予只是拿起了手機,接起了電話。

他的聲線清淩淩的,有點低沉。

“舒律師。”

“……”

“……對, 新聞報道是真實的, 我确認過了。”

“我現在去警局的路上。”

“好,接下來事情很多, 麻煩你了。”

客氣地說完這些, 他就安靜地挂了電話。

信息量很多。

蘇藍還沒從一連串“鐘予為什麽跟舒律師打電話”,“什麽新聞報道”, “為什麽要去警局”,“接下來什麽事情多”等等的疑問之中反應過來……

車已經停了。

司機拉開車門,鐘予下了車。

蘇藍下意識跟了出來。

“警察署”三個威嚴的大字,立在面前大樓的招牌上。

夜風獵獵, 亮着光的招牌在夜空中清晰可見。

……還真的是警局。

為什麽?

一只蝴蝶翩然而至, 落在了她的肩上。

蝴蝶說:【跟進去。】

蘇藍看了它一眼。

能碰到她靈魂的蝴蝶。

它說:【你不好奇嗎?】

蘇藍擡腳,跟在鐘予身後走了進去。

作為靈魂很方便, 沒有人看到她的存在。

蘇藍旁聽鐘予和警局的人輕聲交談,又跟着他們一行人在警局裏坐上電梯,最後踏進了一間屋子。

踏進這間屋子的時候,蘇藍忽然明白這裏是哪裏了。

她知道,鐘予是來做什麽的了。

蝴蝶說:【你可以看看你自己。】

這間偌大的屋子,冷光慘慘,空空蕩蕩。

中央只擺了一張床。

一張白布,蓋在一具軀體之上。

白得刺眼。

蘇藍移開眼。

蘇藍對自己的遺體沒什麽興趣。

幾人輕聲迎上。

“鐘先生,請您節哀。”

“雖然知道這可能有點難以承受,但按照手續,我們還需要您作為家屬,親自辨認一下事故死者身份……”

白布被工作人員掀起一角。

“請您放心,這裏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如果辨認身份之後,您需要時間單獨與死者相處,這是人之常情,我們也可以回避……”

鐘予漂亮冰涼的綠眸掃過去,定住了工作人員的動作。

“不用再掀開了,我确認了。”

他目光頓了下,然後飛快地移開了視線。

觸之即分。

“是她。”

他輕聲說。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這就确認完了。

一個本該耗時很長的過程,僅僅幾秒就結束了。

沒有痛苦,沒有驚叫,沒有哭泣,沒有惶然……更像是……

公事公辦。

房間裏,靜了片刻。

工作人員幾乎愣神。

但他們最終,什麽都沒說。

只是安靜地,将白布複原,重新蓋在了那張臉上。

鐘先生也并沒有要求與死者單獨相處的多餘時間。

一行人收拾停當簽了手續,便走出了房間。

“鐘先生,為什麽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

幾人在走廊後竊竊私語。

“傳聞不都說,他跟蘇小姐感情很好麽?”

“看來那些大家族的聯姻,果然不能只看表面……”

“說不定私底下,兩個人都不相往來……”

“蘇小姐死了,也就沒必要裝深情了吧……”

……

鐘予坐在離開警局的車上,依舊半斂着眼看着窗外,眸色靜靜。

這樣近乎殘忍的平靜,出現在他那張冷淡又精致的臉上,是蘇藍再熟悉不過的一種表情。

鐘予一直是冷淡的。

在她面前,冷淡又安靜。

幾乎像是漠不關心。

蘇藍坐在車座側邊。

她其實有點驚訝。

她的确沒預料到。

鐘予會對她的死訊接受得如此相當順暢。

就像剛剛認屍的時候,她看着工作人員掀起的白布還沒露出她的小半張臉呢,他就淡漠地點了頭。

動作快得,蘇藍都懷疑他看清了沒有。

蘇藍自認為,她跟鐘予應該還沒熟悉到他随便瞥一眼,就認出她是誰了的程度。

她的朋友,她的家人,甚至只要是稍微在意她的人,都應該會仔仔細細看了她的臉,再辨認一下她的痕跡,不放棄最後一絲認錯的希望,再最終确認下來她的身份,确認她的死訊。

确認在意的人的死訊。

正常的人都會這麽做。

……這讓她腦海裏,只剩下了唯一的一個答案。

“……我在鐘予眼裏,這麽讓人讨厭的麽。”

她自言自語。

這已經是在人死了之後,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了。

“也是。”蘇藍也很快地接受了這個答案,“我死了,他就自由了。”

也不錯。

能理解。

【……】

蘇藍看向肩膀處的蝴蝶。

從剛剛開始,它就很聒噪。

蝴蝶:【……我什麽都沒有說。】

蘇藍捏住了它扇動的翅膀,它不動了。

這樣好多了。

蝴蝶:【……】

車還在行駛。

蘇藍面無表情地放空了一會兒。

捏着蝴蝶。

她問出了自己死後的第一個問題。

“你告訴我,我真的死了嗎。”

蝴蝶沉默了。

蘇藍本來以為這是一個刁難的問題。

但出乎意料地,它答得很快:【死了,但也沒有死。】

蘇藍捏着它的翅膀抖了抖:“什麽意思,說完整。”

搖頭晃腦的蝴蝶:【……】

蝴蝶:【……你怎麽一點敬畏心都沒有?】

蘇藍:“我都死了我怕什麽?”

蝴蝶:【……?】

好像也沒說錯。

敬畏心是屬于活人的東西。

蘇藍看着手指之間捏着的蝴蝶,她總覺得它好像吸了一口氣。

蝴蝶:【你會重生,但不是在原來的身體裏。】

【簡單地說,最開始你的靈魂就被分給了兩個身體。現在一個壞了,靈魂就要轉移到另一個身體裏。】

【但新身體還沒準備好,到了時間,我們會送你過去。】

蘇藍:“那原來的身體呢?”

【你自己看到了,已經沒有辦法再用了。】

腦海中閃過停屍房內的白布。

蘇藍沉默了下。

她側過臉,看了下車座旁邊的鐘予。

漂亮的人,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也像是帶着絲微弱的亮光。

他依舊很平靜。

對她的死訊保持着出乎意料地平靜。

暗色的深綠色眸,半斂着,不帶任何情緒。

就像往常一樣。

沒有區別。

蘇藍并不想見到這樣一張臉。

蘇藍收回視線。

“那我現在以靈魂的狀态,在這裏做什麽?”她問。

“我已經死了,可以離開了麽?”

蝴蝶安靜了一下。

【你不想待在這裏?】

“待在這裏做什麽?”蘇藍奇怪。

【……】

看蝴蝶沉默,蘇藍以為它覺得她接受自己死亡的态度太過平靜:“放心,我接受得很好。我這個人對什麽都看得很淡,而且一向看得很開。”

“死了就死了,沒什麽大不了,反正還能重生。我還不如趁這個時間到處逛逛。”

良久沒有回音。

【你真想要離開?】

“嗯。”

它只是說:【那你可以試一試。】

……試一試?

這是什麽意思。

這話,說的很奇怪。

蘇藍古怪地看了蝴蝶一眼。

它沒再說話。

靈魂狀态可以穿過物體,蘇藍嘗試了一下,身體漂浮,便穿過了行駛的車的車壁。

漆黑夜裏的風很涼,掠過她的指尖,她卻不覺得冷。

漫步走在深夜的街道上,鐘家的車離開,馬路上沒有其他的車,顯得冷冷清清。

踩過一片落葉,蘇藍忽地意識到,現在已經是夏末了。

夏天的末尾。

死在這個時候,意外地還挺适合她的。

順着長街走了一會兒。

蘇藍連接踩着落葉,見它們沒有發出“嘎吱”的清脆聲,她有點遺憾地皺起眉。

這可是她的一大愛好。

“啧。”她輕啧了一聲。

她想起蝴蝶的話。

她會重生。

雖然死了,但是會借着另一具身體繼續活下去。

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人生節點。

……那,對其他人呢?

她原來身邊的其他人呢?

蘇藍腦海裏,恍惚間下意識浮現出幾個熟悉的人的身影和面孔。

阿梓,繼母,幾個好友,舒律師……

舒律師。

想到舒涵良,蘇藍胸口微微滞了一下。

她是在從他家出來的路上遇到了車禍,他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吧?

甚至作為她的私人律師,他還要處理她的遺囑和遺物。

難怪鐘予電話裏跟他說時間不多。

他本來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兒,現在又失去了她。

蘇藍腳下又踏過一片落葉。

依舊沒發出聲音。

阿梓也是,本來哭起來就沒完沒了,知道了她死亡的消息肯定又眼淚會掉個不停,眼睛哭腫成桃子……

繼母,她跟她關系一直很疏遠。但繼母是個溫和的女人,估計也難免會傷心。

好友,還有那幾個朋友……

蘇藍試圖踢一顆石子,但鞋尖穿過石頭表面,失敗了。

她有些莫名的挫敗。

她并不是對誰都無所謂。

只是……

鐘予。

蘇藍站住了。

鐘予。

雖然她知道他們兩個人只是利益聯姻,私底下也幾乎不來往。

但看人這麽冷漠地處理自己的身後事,對她來說,畢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他太平靜了。

蘇藍擡起頭,望向上方的樹梢。昏黃的路燈将樹梢的線條映得模糊,這麽直接地看,有幾分刺眼。

夜風将樹葉吹得嘩啦啦響。她身上還穿着之前的那一條長裙,絲質的裙擺搖曳,貼在小腿上,有些涼意。

她跟鐘予……

蘇藍安靜地想。

就到此為止吧。

不要再見了。

-

……

車輛正在行駛。

昏黃路燈的光影掠進車內,像是靜谧的流水一般,緩緩流淌。

鐘家的家徽,精致反複的暗紋,隐在窗旁的角落。

沒有聲音,像是一個封閉的空間。

只有變幻的昏黃光影,讓人知道車在行進。

蘇藍轉過頭。

那有着精致的臉的黑發美人依然倚在窗邊,半斂着眸子不知道在看着哪裏。

薄紅的眼尾看起來也冷淡。

鐘予。

蘇藍:“……”

這是她第五次,回來了。

她第五次試圖離開,再一睜眼,又回到了這輛車上。

又看見了鐘予。

第五次了。

蝴蝶落下在她的肩頭。

它薄薄的聲音如期而至。

【你試過了?】

【你離不開的。】

蘇藍:“…………”

她輕聲:“那你不早點說完整?”

有點冷笑。

蝴蝶當做沒聽見。

【就算我說了,你也會自己去試試看的。】

這倒是。

蘇藍沒什麽表情移開視線。

但……

“為什麽是鐘予?”她問。

再怎麽嘗試,她也看出來了,她離不開,是因為鐘予。

她問:“你們這兒,就算人死了,也要按生前的婚姻把伴侶兩個人綁在一起嗎?”

蝴蝶翅膀試圖抖了下。

【婚姻?……】

“或者說,”她這回說得直接,“我非要跟鐘予綁在一起嗎?”

淺金色的眼眸色澤很涼。

“我們本來就是利益婚姻,不能按你們那套規則來。”

“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感情,就不需要給我們這個死後重逢的機會了吧,綁在一起,沒有什麽必要。”

安靜了下去。

【……七天。】

“什麽?”

【七天。】

蝴蝶聲音竟然有些發悶,它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死者在人間彌留七天,是規矩。就算你要重生,也要先待七天,不能例外。】

“所以我要在鐘予身邊待七天?”

【……對。】

蘇藍頓了下。

“沒想到你們還挺形式主義。”

她幽幽地看了蝴蝶一眼,往後靠了靠。

雖然感覺不到疼,但蘇藍還是無意識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仔細想了想,她還覺得有點好笑。

“其實,如果正常來說……”

“這死者彌留七天,我也應該被綁在什麽‘對我執念最深的人’旁邊吧?”她笑了聲。

“居然是按婚姻綁人,多沒意思。”

【……】

意外地,這回蝴蝶沉默地有點久。

它的翅膀在她的手指下不自覺地翁動,讓蘇藍都注意到了。

蝴蝶振翅,掙紮着密密不安。

但又停了下來。

停下來了,卻依舊什麽都沒說。

欲言又止。

又最終緘口。

蘇藍盯了它一會兒,放棄了。

她松開蝴蝶翅膀,頭扭向一邊。

“行吧,跟他綁在一起,就綁在一起。”

“七天之後,你們就送我離開了對吧?”

【……嗯。】

得了肯定的确認,蘇藍便也安定下來了。

她靠着椅背,眼神也瞥向她這一側的窗外。

窗外黎明破曉,微弱的晨光仍然沒有路燈的黃昏要亮,顯得更加寂靜。

她跟鐘予沒什麽道別好做的。

七天而已。

不算太難熬。

要是鐘予知道自己死後還得在他身邊呆着,他一定比自己抗拒的反應還大。

幸好,他不知道。

-

跟着鐘予回到了他們的“家”。

蘇藍看着鐘予上樓進了浴室,她自己就去後院裏走了一圈。

雖然綁是綁在一起了,但這不意味着她就要乖乖待在鐘予身邊。

蝴蝶看着她走出大門,默默問:【……你要做什麽?】

蘇藍:“我想知道具體能離他多遠。”

如果可以,她還不想完全被困在這個家裏。

蝴蝶慢慢地抖了抖翅膀。

走在花園裏,蘇藍看着晨曦之中的矮叢鮮花,想起自己上次看到這些花的時候,還是坐在餐廳裏吃早飯。

……時間過得真快。

回憶着回憶着,蘇藍還有一些惆悵和惋惜。

【你怎麽傷心……】

蝴蝶對她有點警惕:【不對……你在想什麽?】

“我重生之後,那個身體,跟鐘予認識嗎?”

【……不認識。】

“真令人傷心。”

【啊,你是在難過嗎?】

蝴蝶結巴了一下,似乎想要安慰她:【那個,你也不要太傷心,雖然現在不認識,但你要是想,以後也可以找機會認識……】

“好想喝香菇雞茸粥啊。我都沒機會讓鐘予放手,讓不熟的人挖牆腳就更沒機會了。”

【……】

之後蝴蝶就再沒有說過話了。

它似乎也傷心了。

蘇藍并不關心它。

她順着花園的小徑一路走到了院子圍牆旁邊。

她仰頭看了一下,伸出手,手指如她所料,直接穿過了圍牆。

事實證明,只要人有足夠的財力和地位,沒有哪裏不能建豪宅。

她跟鐘予的這個“家”,就在城中心鬧中取靜的一處院落。

蘇藍想,按理說,只要穿過這堵牆,她就可以去熱鬧的街上逛……

這樣七天還挺好打發的。

……

眼前一黑,意識到面前的視線開始熟悉地扭曲的時候,蘇藍暗啧了一聲。

看來要被拽回去了。

“家的圍牆,就是距離極限了啊……”

那不是之後幾天,鐘予不出門,她也哪裏都不能去,只能被迫被鎖在家裏?

捆綁真麻煩。

什麽古怪規矩,居然人死後還要被婚姻捆綁。

視野恍惚地在眼前變得清晰,一扇房間的門出現在她的面前。

……門?

正想着,濃郁的霧氣氤氲,從蘇藍面前的門打開的縫隙中散出。

一只漂亮的手推開了門,手指骨節分明,纖長白皙。

蘇藍微怔。

走出來的黑發美人晶瑩的水珠順着濕紅的眼尾落下,掠過因為溫熱霧氣而薄紅的臉頰。

水珠滑過他頸間,随着喉結精致的形狀滾落下去。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蒼白的臉上只有眼下那一圈漫着紅暈,密長的睫毛斂着,神色不明。

很漂亮,又……很欲。

他往前走出來的時候,蘇藍不自覺地往旁邊側了側身子。

蘇藍很緩慢地意識到。

鐘予剛洗完澡。

……幸好她沒更早地被拽回來。

鐘予身上的潔白浴衣有一些松散,在他伸手去把它拉攏的時候,縱使蘇藍飛快地移開了眼,她還是看見了。

蘇藍愣了下。

有一道陳舊的咬痕傷疤,在鐘予的肩後。

有些淡,看上去像是一年前左右留下的。

他的皮膚很白,幾乎剔透,那一道暗紅咬痕就顯得明顯。

脆弱與猙獰的對比,很是強烈。

因為是咬痕,反而更加地……暧昧。

鐘予浴衣披上,那色澤便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鐘予肩後……怎麽會有咬痕?誰會……”

話剛自言自語出口,蘇藍下一瞬就反應了過來。

她別開眼。

這就有點尴尬。

難得看慣了風月的她第一時間沒想到。

她沒想故意刺探鐘予跟他情人的私下情趣。

Alpha标記,正常不會咬在人的肩後。

他肩上這咬痕……應該就純粹屬于床上的愛好了。

還挺粗暴。

“不過……咬這麽狠?都留疤了。”

邊往外走,蘇藍邊輕輕自言自語。

“難不成是當留念麽?”

【……】

蝴蝶又在飛快抖翅膀。

蘇藍瞥它一眼,皺了下眉。

從剛剛開始,它又很聒噪。

兩指捏住它出去了。

-

接下來的幾天,蘇藍恪守不踏出花園一步的規則,就在這個她并不熟悉的“家”裏晃悠,倒是沒再出過撞見鐘予出浴這種尴尬的場景了。

“我們倆真的不熟,綁在一起真的會讓人很尴尬。”

蘇藍第一百零一次睨着蝴蝶,意有所指。

“你們那個‘規則’,對我們這種貌合神離的伴侶就真沒什麽例外嗎?”

【……】

蝴蝶翅膀轉了個方向,裝沒聽見。

見它慣例裝死,蘇藍也習慣了。

不過其實這幾天下來,比蘇藍想象中要好熬得多。

因為鐘予很忙。

他是真的很忙。

他放下了他手上畫廊和慈善基金會的一切事物,就待在家裏處理她的事情。

蘇藍在這個圈層裏,她代表的并不僅僅只有她這個人,還有她坐擁的大量財富,地位和名聲。

更別提,她同時還代表了蘇家的利益。

她一死,一環扣一環,這些所有的環節像是銜尾的蛇,全部都要有人出面料理。

作為她的“遺孀”,鐘予不得已就成了這個走到臺前的人。

看着他深夜裏仍然在書房裏亮着燈看文件,蘇藍對他那張冷淡的臉的不愉快也慢慢消散了。

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夥伴。

蘇藍想。

就算他厭惡她,對她的死冷眼相看,他都完美地盡了他的義務,完成了他們交易裏的每一個環節。

這一點,她很謝謝他。

-

出不去院子,蘇藍一般就待在花園裏,看各類公司的人,媒體的人,政府的人進進出出主樓。

鐘予的父母也來過一次。

他們滿臉驚心的愁容,一見鐘予就圍着他看,甚至還從家帶來了随身醫生,半強迫地非要給他簡單檢查了一遍才勉強放心下來。

“他們是在擔心什麽?”

看着這大動幹戈的一幕的蘇藍揚起了眉,她問蝴蝶,

“不會是擔心……鐘予因為我的死訊傷心過度吧?”

這個問題問起來有些好笑。

但蝴蝶這次說話了。

【……不然呢?】

它聲音悶悶的。

頓了很久,它又有些艱難地說,

【你不覺得,鐘予傷心嗎?】

小心翼翼地,有點像是試探。

蘇藍奇怪了,“這麽多天了,你沒看出來麽?”

鐘予這段時間可是一直冷淡着臉,平淡無波,像是無風時候的潭水。

她瞄眼過去,一臉平靜的鐘予正送兩位長輩出門,而上車前的鐘父鐘母一步三回頭望他,面上仍是憂心忡忡。

“估計,也就是長輩們擔心吧。”她說,“他們可能不知道鐘予有心上人這件事情。”

“知道了,就不會這麽擔心了。”

蝴蝶又不說話了。

它動了動自己的觸角,慢慢地搖晃了一下。

蘇藍靠過來。

蝴蝶:【……?】

蘇藍手在蝴蝶跟前晃了兩下,委婉:“你真的有視力嗎?別人傷不傷心都看不出來?”

蝴蝶:【……】

它很想反問,但忍住了。

蝴蝶翅膀驀地一收,背對着她了。

蘇藍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從一只蝴蝶身上看到了“氣到無語”四個字。

脾氣真怪。

-

靈魂七天的彌留。

時間過得比蘇藍想象中的快。

既然出不去,她就天天賴在花園裏,悠閑地像是過退休生活。

一直到一轉眼過去了四五天,鐘予要去蘇家的時候,蘇藍才提起了點興趣。

看着他出門,蘇藍靠近了,跟在了他的腳步之後坐上了車。

自從幾年前搬出去之後,她就很少回蘇家。

蘇家人追逐繁華,主宅也在城中,其實離她跟鐘予住的地方并不遠。

但蘇藍依舊很少回來。

父親去世,阿梓又被送去遠方上學,偌大氣派的蘇家只剩下了她的繼母。

她跟繼母的關系客氣且疏遠,偶爾的家宴見面,已經足夠了。

天從早上開始就在下細濛小雨。

雨線紛飛,淅淅瀝瀝。

此時下了雨,蘇家在細密的雨線中朦胧又模糊,顯出幾分寂寥。

鐘予到的時候,舒律師剛好從蘇家大門出來。

成熟的精英男人打着傘,拿着公文包,依舊是西裝筆挺,但身形明顯幾天之中就削瘦了不少。

一向一絲不茍熨好的西裝,袖口都有疏忽了的壓褶,隐隐透出幾分難得的狼狽。

眼眶微紅憔悴過度的樣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遇到鐘予,兩人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視線在空中交彙。

侍者撐起的黑傘之下,黑發的鐘家少爺立在那兒,依舊衣着精致,眉眼美麗又淡漠。

一個憔悴,一個平靜。

對比明顯。

舒涵良看他的眼神微微凝住。

他似乎有疑惑,有震驚,有茫然,又像是有什麽別的情緒想要找宣洩的口,但最終,又被他勉強壓了下去。

“舒律師。”

雨聲淅瀝,鐘予先開的口。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舒涵良沒有辦法去看他平靜的臉。

他撐傘走過他身邊,也匆匆客氣點了下頭。

“……鐘先生。”

兩人擦肩而過。

走下兩步臺階,舒涵良似乎還是沒忍住。

他轉過身,又喊了一聲,“鐘予先生。”

鐘予回頭。

站在臺階上方的人,下颌線清淩優美,帶着天生貴族階級的居高臨下。

鐘予的聲線很穩。

“有什麽事麽?”

舒涵良定定看着他。

“蘇藍的……遺囑。”

最後兩個字頓了頓,依舊很是艱難地從他的嘴裏說出來,

“我還沒有全部處理完。但是裏面一部分,會跟你有關,會需要你的簽名。”

“我之後如果上門叨擾,你方便嗎?”

說着,舒涵良目光緊緊鎖在他的臉上,似乎想從他平靜的外殼之中找到一絲破綻。

鐘予身側冰涼的手指慢慢地攏入了掌心。

他問:“關于什麽?”

嗓音冷淡,像是在談論與自己并不相關的事情。

兩人的目光對視。

雨聲不知道什麽時候漸漸大了,打在漆黑的傘面上,噼啪作響。

風聲冷冷。

像是驀地呼出一口氣,舒涵良退後了一步,踏下了最後一級臺階。

他吞下了本來要脫口而出的話。

冷靜的精英律師恢複了公式化的臉色。

舒涵良聲音生硬,“蘇藍那裏需要處理的文件有很多。等遺囑簽字需要的東西全部整理完,鐘先生,我會再跟你聯系。”

鐘予頓了頓。

“……好,”他說,“謝謝。”

手指松開,掌心都是深深的掐痕。

打完了這一個照面。

兩人各自沉默轉過身,在蘇家的門廊分別開。

……

一直沉默不語的蝴蝶開口了。

【蘇藍。】

“嗯?”

【你的遺囑,是什麽意思。】

它似乎是真的想知道。

蘇藍本來視線定在雨裏遠去的舒律師的背影上,聽到它說話,扯了下嘴角。

“你知道我遺囑的內容?”

她轉過身,往蘇家室內走去。

并沒有要它回話的意思,蘇藍語氣懶懶地上揚了下。

“就是正常的意思。”

“不光鐘予在盡他的責任,我本人同樣也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夥伴。”

在交易上,她可是一向有來有往,名聲很好。

她的遺囑就能很好體現這一點。

【但……】

蝴蝶翅膀緩慢地抖了一下。

它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又咽了回去。第一部分的遺囑它明白,但第二部分呢?

為什麽要這麽做?

對于蝴蝶經常的欲言又止,蘇藍已經習慣了。

她踏進會客廳。

鐘予剛跟她的繼母寒暄完。

繼母李姨依舊是她上次見她的那副樣子,虛弱的病美人坐在輪椅上,神色帶着幾分哀哀。

明明只是夏末,客廳的壁爐卻已經生起了火,無煙的柴噼啪作響,火光融融。

鐘予嗓音很輕,繼母嗓音也很輕,兩人說着話,蘇藍沒有想聽的意思,她便在客廳裏随便轉了一圈,在壁爐旁的牆邊靠着了。

蘇藍并不擔心他們兩人的談話。

在他們各自的父母面前,他們兩人都有戴慣了的面具,僞裝好了的客套話術。

鐘予在這一點上一向做得很好。

果然,繼母神色安定了一些,看上去被他的話語安撫了下去。虛弱的女人扶在輪椅扶手上,哀哀地點頭。

蘇藍環顧着蘇家裏的擺設,跟她上次來的時候沒有什麽太大區別。

家裏用白色大理石作為裝飾的基調,擺放着各地搜羅來的精品雕塑和畫作。

她的父親說這種侘寂風格是為了展示新世的新潮設計,但蘇藍倒是覺得,現在這麽一布置,與其說這個地方是家,更不如說是某個人跡罕至的精致博物館。

自從父親死後,沒有人往家裏新添東西,蘇家就看起來更冷清了。

這讓蘇藍有點想起……她跟鐘予的那個名不副實的“家”。

那個“家”,甚至更像一個家。

她跟鐘予的那個家裏,淺色的餐桌上的花瓶永遠插着新換的豔麗的花,花園裏的大片豔色,明亮的落地窗,細亮的米色窗簾被風拂起,能嗅到淡淡的香氣。

她不常回的卧室裏面永遠點着她喜歡的熏香,她的擺設沒人觸碰,一切按她喜歡的格調來,蘇藍甚至還往房間裏面塞了很多自己買下來沒地方放的心愛小收藏。

如果下雨的時候她在,她有時候會披着毛毯窩在書房,懶懶散散聽屋外雨聲細碎琳琅,有人也會敲門給她送來大廚做的姜湯。

鐘予有時坐在書房另一側的沙發上,他就垂着眼看着手裏的書。

精致又安靜的身影和這一切都相融地很好。

說到“家”這個詞……

蘇藍腦海裏竟然浮現出的就是這些畫面。

細碎的,彩色的,在記憶裏邊角上還閃着光的。

黑暗中像是蝶翼翻卷,翻飛而去。

……

人死了,果然想法都變得容易感慨起來了。

蘇藍搖了搖頭。

剛想到這裏,客廳外傳來了一陣咚咚腳步聲。

一身黑色打扮的黑發少年沉着臉大邁步走進了客廳。

少年臉尖削,高挑又單薄,蒼白的臉上帶着隐隐的怒意。

客廳內本身靜谧又輕柔,他反而像是一個不速之客。

鋒利又尖銳的刃。

蘇梓徑直走到了鐘予跟前。

鐘予正坐在繼母面前,冷淡回眼。

“鐘予,你怎麽在這!”

站在鐘予面前,少年開門見山,恨恨大聲質問道。

他的臉上都帶着淚痕,兩眼腫的像桃子似的,說話調子極高,“你怎麽有臉進我們家!”

“阿梓!”繼母皺眉虛弱開口,“你怎麽這麽說話?對面是誰你不認識了?你快點,跟鐘先生道歉……”

“我為什麽要跟他道歉?”

“鐘先生是你姐夫,他來這裏是為了你姐姐……”

“——‘姐夫’?!”

這個詞似乎戳中了少年某個點,他笑起來。

他的笑容慘然。

“‘姐夫’?為了我姐姐?”

蘇梓上前一步,逼近鐘予。

鐘予平靜看他。

“鐘予,你跟我姐姐到底是什麽樣的利益關系——其他人不知道,你自己不清楚嗎?”

蘇梓笑得發顫,

“難道這點,還需要我提醒你嗎?”

繼母驚疑:“阿梓,你在說什麽?”

鐘予神色淡淡,沒有回應。

少年唇邊挂着冷笑,“你為什麽不說話?”

“你跟我姐什麽關系,你自己心裏最清楚。鐘予,既然你清楚,那你怎麽還能在她死之後還一臉平靜來我們家?”

“你既然一點都不傷心,為什麽還要假惺惺裝模作樣地過來拜訪?你還不如不來這一趟,省得你白費力氣。”

少年胸脯劇烈起伏,手都握成拳,神色越說越厲,

“鐘予,這裏是姐姐跟我的家,你憑什麽能夠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進來……”

“你明明,就是個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外人,你不配——”

“蘇梓!閉嘴!”繼母厲聲出口。

“外人”兩個字,宛如尖銳的利刃,破開了那薄薄一層粉飾太平的僞裝,水花飛濺。

鐘予怔怔。

他斂下神色,手指冰涼。

手指屈起,僵硬地握在掌心,寒浸浸的。

少年擡眉焦急,“母親,我——”

繼母猛地聲音突兀拔高讓她都開始咳嗽,“咳咳!……咳咳咳!……你不準對鐘先生這麽說話!……”

“——母親,你怎麽……護工!護工快點過來!”

繼母身體虛弱,這一咳嗽引得少年趕緊俯身過去關照,他喊來了廳外的護工,幾人忙給咳嗽不止的繼母遞茶順背。

“太太這幾天傷心過度,需要多休息。”一人說。

“對不起……母親,”少年帶着哭腔嗚咽道,“我送您回去。”

“我沒事……咳咳,睡一覺就好了……”輪椅上的繼母眉間帶疲意,她轉向鐘予,

“不好意思鐘先生,我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些天實在是有些體力不支……”

鐘予頓了下,眼神移過來。

“沒關系,您好好休息,注意身體。”

護工們推着繼母下去。

蘇梓執意要送自己母親先回房間。

少年走出客廳前,紅着的眼還回頭恨恨盯了鐘予一眼。

一番手忙腳亂。

蘇梓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離去。

客廳裏終于安靜了下去。

所謂簡約風格的空蕩客廳,現在是真的空蕩了。

冰涼的白色雕像立在客廳角落,仿佛無聲地注視着所有事情的發生。

寂靜。

只有壁爐裏的火光忽明忽暗。

鐘予仍站在原地,面色平靜,身側的手指卻攥得很緊。

他半斂着眸子,神色晦暗不清。

像是将要被海浪吞沒。

作為旁觀者,靈魂蘇藍依舊靠在壁爐旁,姿勢不變,沉默地看着這一切。

蝴蝶問:【你在想什麽?】

蝴蝶看她臉色。

火光之間,蘇藍微微仰着頭靠在那兒,看起來像是驀然離這個世間疏離地很遠。

“我在想,”

她說,“阿梓還是跟我想的一樣,完全長不大。”

失望的語調停留了一瞬,轉瞬即逝。

她的這個弟弟,倒頭來還就是一個幼年的小狼崽,只會沖着人叫,也并不分青紅皂白。

“你不是問我遺囑是什麽意思麽?”

蘇藍說,“這就是為什麽我沒有把蘇家都留到他手裏。”

“家族信托挺好的,他想玩這輩子也有花不完的錢。至于其他的,他以後真要有能力,自己再去拿。”

她安排地很好。

蝴蝶沉默了一下。

【這就是你剛剛在想的?】

“不然呢?”

她有些奇怪地看它一眼:“是你之前問我,我的遺囑是什麽意思。”

“這就是我關于蘇家財産的遺囑。”

她還笑了下,“是不是很周全?”

“我其他的安排也很周全。”

【……】

蝴蝶動了動。

它的翅膀無力地垂斂下來。

剛剛那一幕,對于蘇藍來說,竟然只是讓她肯定了她遺囑中財産分配的內容。

它一時之間不知道,她究竟對誰更殘忍。

是因為姐姐的死訊哭到已經崩潰的蘇梓。

還是……鐘予。

她甚至并沒有提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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