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遇故交
遇故交
次日,陵明出了南天門,騰雲往人間去。
離他下界巡查的日子尚有一月,可想到許千度七日後便要回來繼續修習法術,他便将人間經濟事務整理在一處,預備在七日內迅速了結。
如今凡人的朝代喚做“元昭”,雖說北方和東南兩側有些禍患,但好在元昭帝治政清明,百姓的生活也算安寧和樂。
落下雲頭,陵明隐了仙身,變做個凡人夫子模樣,先往京都的南北市街巡了一日,核定了人間如今諸般物什的市價,眼看天色将晚,才緩步朝每年常去的客棧走。
行了片刻,忽地有誰傳音入耳,恭恭敬敬道了聲“天市仙君近來可還安好”。
他仰頭一望,見左側的茶肆上,一名穿着月魄灰雲紋衫袍的男子正沖自己招手。
那男子瞧着不過二十七八,目色朗朗,可左側劍眉卻當中截斷,眉心隐隐透出些濁氣。
陵明眼底湧上一絲喜悅,當即入了茶肆,坐在男子桌前,捏了茶盞,難得笑道:“衡央,一年未見,歸墟如何?”
衡央語調疏朗,給他斟了杯君豐茶:“放心,安穩得很。年節将盡,我們把毒瘴布得濃了些,保管叫那些邪仙一個也出不去!”
陵明飲了口茶:“你在歸墟,我們自然是安心的。只是你當年罪不至此,若是等正道之日……”
衡央正色道:“我一個歲星君,玩忽職守,害得人間冬直到四月方盡,這般罪責比天還大。帝君開恩,許我在歸墟外做個守兵,仙職雖小,但好歹保住了仙位,不當值時,還能來人間走走。”
說着,他泰然一笑:“你知我向來獨往,沒那等成家的心思,俸祿多寡也不在乎。其實鎮守歸墟自有一番意趣,每日同邪仙們打交道,熱鬧得很!”
陵明放下茶盞:“旁的仙家最怕去歸墟外職守,偏你是個例外。三百年前,我們同在凡間歷劫,你自小便習武,行起事來也是這般爽朗,那村子多虧了你的庇佑,京都政變時才不至于毀得徹底。”
衡央哈哈大笑:“這都三百年了你還記着!那會哪有什麽天使仙君、歲星君,不過村野夫子和粗俗莽夫,如今想想,哎。”
“人間一世,真如夢一場。”陵明微微蹙眉,吐納片刻。“你同流雲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不少她的趣事,有時想想,實在羨慕你,若是我早些搬回村來就好了。”
Advertisement
衡央大手一揮,搖頭道:“孩子那會哪有什麽趣事,說了沒得讓人笑話。我記得你們兩個初見時,那般不對付,沒想到後來竟成了婚,可見世間萬事實在難以捉摸。”
陵明低頭笑了笑。
“你如今還在尋她麽?”衡央眉間騰了些不忍。“三百年了,放下吧。當年你也不過是按照命格上寫的走,就是成婚後的日子短了些。不過回頭想想,就算你們恩愛到老,她終究是個凡人,你們還是要天各一方。”
陵明捏住茶盞的手有些發白:“是啊,她不過一介凡人,為何這般叫人難忘。”
“我看你就是掉進‘情’字裏太深,才會出不來。”衡央抄了手,神色爽朗。“你該學學我,凡間一世,不曾娶妻生子,如今做回了天界的仙,也是孑然一身。沒被那‘情’字沾染分毫,日子過起來才叫舒服!”
陵明不由地一笑:“我的确也羨慕你。”
“對了,你不是還有一月才下界麽?”
陵明把許千度的事一說,衡央恍然大悟:“看來這位小魔尊是個一心為了魔界的,竟還親自登天門求道,真是件萬年不遇的奇事。可嘆我如今守了歸墟,身上總有污濁之氣,無事也不好再上天界,沒那機會知曉這許多。”
陵明忽然心念一動:“我記得你是會尋憶術的,可否幫我一事?”
“你說。”
“我想請你調出我昨夜酉正到子時的記憶。”
“此等小事,你為何不去尋孟章來做?”衡央皺了皺眉。
陵明微微低頭:“若他來做,整個天界怕是都要知道個徹底。”
衡央了然地往椅背上一靠,口中笑道:“我竟忘了他是個直筒子的仙!你這忙還真得我來幫,我與孟章不同,你的記憶我半分都不看,如何!”
陵明拱手:“先行謝過。”
“天色也不早了,明日我得回歸墟值守,若是你無事,不妨現下就取這記憶?”
“好。”
兩人起了身,陵明領着他出了茶肆,入客棧開了間客房,不消多時,便拿到了記憶。
等衡央走後,他才将記憶翻出來細細查看。
一開始倒也沒什麽,自己同往常一般在燃了紅燭的房內飲酒。
可看着看着,他卻再也坐不住了。
他總算知道自己脖子上的傷口從何而來,也一并知道自己昨晚對許千度都做了些什麽。
他冷汗涔涔,心口痛得難忍,揮袖收起虛境,腦中卻亂得徹底。
許千度不是許流雲,他早就明辨清楚。
昨夜不過只是喝了些酒,為何會将她們錯認!
“流雲……流雲……”
他口中喃喃着,眼裏滾出淚來,心裏後悔不疊,覺得自己實在愧對妻子,一個相似的眉眼,竟就讓他混亂至此,做出這等不義之事。
怪不得許千度今日見了他,便隐了滿身的慌張,故作鎮定,還說要回魔界看看,半點不願在他面前待着。
只怕昨夜一過,許千度已然看清了他,定是對他這副人前仙君、人後魔瘋的做派厭惡至極。
思緒紛繁,鎖情結纏得更緊。
陵明只覺心痛如絞,猛然間分辨不清自己是在後悔做了對不起妻子的事,還是在難過許千度同他生了隔閡。
他摸到床沿,和衣緩緩躺下,閉目吐納,不曾察覺窗外有一雙彎鈎似的眼睛,将他的心事盡數勾走。
見陵明歇下,那對眼睛的主人從窗前離開,飛快出了客棧,騰了雲落在歸墟外。
一名灰發邪仙對他恭敬拜倒:“主上。”
衡央回了身,月魄灰的衣袍隐在歸墟外的污濁之氣中,竟暗得難辨紋路。
他目色深沉,擡手虛扶了一把那灰發邪仙:“九禹,起吧。”
九禹起身:“主上今日可見到天市了?”
衡央點頭:“不出我所料,那小魔尊已然讓他迷了神志。”
他忽地冷笑起來,朗朗星目裏劃過一絲陰狠。“不過是一副略有相似的眉眼,竟就讓這位天市仙君恍惚得如此。當初流雲嫁他,我本以為他能護她一世,呵……才兩年——”
他狂肆地笑着,眼中淚光如許:“若不是因為他,流雲怎會四處求仙法,後來還那般慘死!她明明有八十九年的陽壽,便是此生不嫁我又有何妨!她本可以同我相伴到老的……”
九禹面色不忍:“主上,如今我們已經知道那小魔尊身上得了流雲姑娘的魂氣,不如盡快動手,屬下這就去了她的魂魄來……”
“住口!”
九禹慌得跪下。
衡央冷眼看他:“你來動手?你當天界查不到你?若不是我用濁隐術罩住了你的氣息,你真以為自己可以在人界随意行走?還能得空去照看你那凡間妻兒?”
九禹趕緊伏地:“主上大恩,九禹絕不敢忘!主上心思缜密,不是屬下這等愚笨的可以猜得出,還請主上明示!”
衡央收斂了厲色,指尖一動,将九禹從地上扶起:“小魔尊自然得先留着,她便是死,也得死在陵明手裏。”
“可天市眼下将她看得頗重,還四處替她求仙法。仙魔兩界也沒有宿仇,只怕不會動手殺她。”
“若他知道,這小魔尊死了,便能替流雲聚氣凝魂,你說,陵明一個早就瘋魔了的仙,會怎麽選?”
九禹恍然:“原來主上心中有如此妙計,屬下實在佩服。”
衡央背了手,目光鋒利:“陵明做的那個假魂如今在哪?”
“二十六年前轉世到了京郊岩山村。”
“很好,是時候讓她入陰司了。陽壽未盡而死,自然會有無常使盡心去查。你選個口齒厲害的手下去一趟魔界,就說小魔尊和陵明使了計,把妖王诓騙上天,聯手殺了他。等無常使查到魔界去,自然會有妖族人放他進去,尋那小魔尊的氣息。”
“是!主上這招實在高明,那無常使定會以為假魂的事是他自己查出,到時候發現小魔尊同那假魂本出自一個魂魄,必會捅到閻君那裏去。”
衡央徐徐道:“閻君向來秉公辦事,若是知道陵明做出這等有違天界正道的蠢事,必會告上天,要帝君給個說法。我們只管坐山觀鬥,等陵明為了流雲的魂魄殺了小魔尊,同閻君硬扛起來,必有機會帶流雲走。”
他遙遙望着人間方向:“那小魔尊到哪了?”
“還沒進京。”
他沉吟片刻:“得了流雲的魂氣,竟沒得她半分聰慧。只怕這小魔尊查不到假魂頭上,壞了我的大計。罷了,你去助她一二,将她引到岩山村去。”
九禹拱手應是,立即去了。
衡央緩步走到歸墟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着早就在三百年前消散的那個女子:
“流雲,我苦思你三百年,可嘆上天垂憐,讓我發現這小魔尊。
布了三年的局,如今總算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