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光
第31章 天光
晚間, 苑外起風了。
錦棠在藏書樓找了兩本古籍,吹着涼風,她坐在那幾株價值不菲的玫瑰旁。
木質躺椅搖搖晃晃, 管家拿來個毯子給她披上。
“夜裏風大,您別凍着。”
合上書,錦棠緩緩擡頭, 略有暗光的眼眸裏是圓月倒影,她笑容輕淺,“謝謝。”
管家離開, 又似是想到什麽般的回頭,“少爺來過電話了, 說是今晚不回杳霭苑。”
言下之意, 讓她早點休息。
“嗯。我知道了。”
院內,路燈的光還是晦暗了些,書上的字跡模糊, 盯的時間長, 費時傷神。
起身,她雙手懷抱着書回房。
這些天, 她一直關注醫院的動向, 雖然沒露面,但錦媽已經能主動發消息給她了。
說是急性腸胃炎, 常年吃剩飯冷羹積的毛病。
一朝複發, 只能手術。
錦棠簡單問了幾句, 指尖停在屏幕上,欲言又止。
關于自己工作的事, 錦棠不知道怎麽開口。
Advertisement
半晌,她選擇熄滅屏幕, 把懷裏的書放在茶室檀木桌上,手撐着一角,微微垂眸。
想起醫院裏錦家父子的對話 。
二十多年間,她一直是被利用的那個,但唯一想不通的是,這和江家有什麽關系。
明明自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那份工作也沒擋任何人的路。
她深嘆口氣,轉圜不明白。
緩緩睜開雙眼,錦棠想着上樓休息。
玄關到客廳的長廊,忽地響起陣腳步聲,她順着看過去,只見蝴蝶樓的老管家走進來,就停在自己眼前。
“錦小姐,這麽晚打擾了。”
禮貌恭敬,他笑着讓出條路,出聲道:“江老讓您過去一趟。”
十分鐘後,偌大會客廳內,老人拄着拐,面對一副水墨畫。
手上的佛珠碰撞發出輕響,身後,傳來窸窣腳步。
“錦小姐帶到了。”
背對兩人,老人稍稍“嗯”了聲,随即擺手示意道:“你先去忙吧。”
室內在幾秒後恢複沉靜。
錦棠靜站在後方,遲遲沒有作聲。
“過來看看這畫。”江老爺子撥動佛珠的動作停了,側目,情緒不明。
上前兩步,錦棠輕擡下巴,眼眸被這幅水墨畫占據。
落筆很講究,不拖泥帶水。
錦棠雖然對畫沒有太深的研究,但大學那會的鑒賞課,她一節沒落。
雖然估摸不出眼前這幅畫的價格,但就技巧來看,很精致漂亮。
她輕聲應了句:“是幅好畫。”
江老爺子笑笑,手裏的拐棍駐地,發出咚咚兩聲。
“确實是好畫,可惜了,明天得找人撤下來。”
錦棠不解:“為什麽?”
蝴蝶樓裏的陳設古樸,撲面而來的書卷氣,和這幅挂在正廳的畫相得益彰。
“跟我來。”
江老爺子沒有直接回答,引她上二樓。
長廊像是沒有盡頭般的延伸,牆壁上,沒隔段距離就挂了一幅畫,風格各異。
有她熟悉的,是那會第一次去拍賣場,江少珩讓她叫價的。
挂在最裏面。
“瞧瞧這些畫怎麽樣。”
每個人的眼光不同,至少在錦棠看來,樓下那幅就算混在這堆畫裏,也是中上等。
錦棠停在離自己最近的一幅面前,身後,傳來老爺子的聲音:“這是少珩前幾年去外國藝術展拍回來的真跡。”
價值千萬元。
“而樓下那幅只是名不經傳的小衆畫作,和這蝴蝶樓雖然應景,但終歸是有差距。”
錦棠的手垂在一側,指尖攥着衣角,慢慢摩挲。
老爺子這話別有深意。
窗外,天光寺的鐘聲響起,整點到來。
“我也該休息了,讓管家送你回去吧。”
錦棠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在幾秒後才回神。
哪怕并不突兀,可總是有差距。
……
待在杳霭苑的日子并不枯燥。
齊雅蘊偶爾來找她聽戲,更多時候,紀祈寧跟在旁邊。
大小姐對這些沒什麽興趣,但偏偏就沒離開。
到了八月,苑裏進了批新茶。
管家忙着挑挑揀揀,說是得給別的地兒分一分。
月初,江少珩回來一趟,說是要帶她去天光寺瞧瞧。
錦棠正給齊肆挑禮物的手一頓,慢慢看向他。
之前答應過的,他還記得。
錦棠目光不移開,輕聲問:“你有時間嗎?”
眼前,江少珩“嗯”了聲,随即把脫下的外套遞給管家。
解着腕上的手表,他的嗓音低沉,“明天去。”
她仰着下巴,望過去,“好。”
心裏,一直壓着太久的疑問,想開口,卻沒有合适的契機。
啞子得夢。
傍晚,廚房炖了道魚羹。
管家說紀祈寧昨天送了幾瓶自制的藥酒送來,打開嘗嘗鮮。
“她又去停雲苑了?”挑挑眉,江少珩看着眼前的杯子被斟滿。
“是的,祈寧小姐還是住在那邊。”
沒作聲,江少珩端起杯,輕抿了口又放下。
味道算不上好,大約是拿來給老爺子補身體的。
度數不高,但也上頭。
錦棠托着下巴,拿起勺子在濃白的魚湯裏攪着。
她的臉有些泛紅。
餐廳內,只剩他們兩個人,思緒沉沉,錦棠擡眼看他,覺得這酒似乎很烈。
人影朦胧不清,怎麽都抓不住。
“江少珩。”
這一聲響起,兩人四目相對。
“怎麽了?”
頓了幾秒,錦棠開口問他:“你是不是不太想讓我在博物館工作?”
室內瞬間陷入無法言喻的安靜,兩個人的目光交彙,她在漫長的幾秒鐘等個答案。
然而,還是錦棠先選擇了逃避。
“算了。”
她已經辭職了。
攪動魚湯的動作稍稍停了,油沫反在面上。
她說,就當自己沒問過。
江少珩也确實沉默着,沒有辯解,這個話題被悄悄揭過。
然而錦棠心裏已然有了猜測。
……
飯後,江少珩去了藏室。
沒什麽人跟着,他在古董架旁邊擺弄着一個青白色的瓷瓶。
這是前些年的拍品,放在老洋房挺久了,沒什麽人專門打理。
瓶身落了層薄薄的灰塵。
身後,響起陣不急不忙的腳步聲,來的人停在不遠處的門邊。
“齊肆讓你來停雲苑的?”
他的生日快到了,每年都在斯裏蘭卡組個局。
紀祈寧“嗯”了聲,沒上前,打量着一屋的藏品,緩緩道:“你怎麽把錦棠帶回來了?”
“她不想待在京郊。”
這話風輕雲淡,沒什麽多餘解釋。
伸手,江少珩拿起面前的瓷瓶,在冷調光下轉了圈,似乎有幾道輕微劃痕。
“江少珩,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慮,這麽多年我也很清楚,你是個聰明人。”
能讓江家所有人忌憚,他年紀不大,總歸是有本事的。
紀祈寧也跟着瞧了這麽久,她深知,眼前人有多少手段。
“你們江家的事,我不想管,至于老爺子到底要怎麽分財産,也指定落不到我頭上。”
她不嫁江家任何人。
所以,杳霭苑也好,停雲苑也罷,紀祈寧只關心以後能做主的人是不是江少珩。
當事人倒是不急,慢吞吞轉身,眼神示意她坐。
“齊雅蘊可還指望着你能幫她。”
紀祈寧笑笑,拉開一邊的椅子,“她做夢。”
在江家,就得學會這些表面功夫,應付所有人。
“我紀祈寧是什麽人,可不想困在這破地方跟你們江家人玩心機。”
單手搭在旁邊長桌,紀祈寧面不改色,繼而回到剛開始的問題,“但你也不應該把錦棠卷進來。”
江家本來就是個牢籠,金玉其外罷了。
裏面的人費盡心機,争了一輩子,外面的人不知全貌,只一個勁羨慕。
開始,老爺子過壽,原不需要這麽多人回來。
往年,也就是齊肆和江禾瑤代表兩方來老洋房看看。
規模雖然不小,但人數稀少。
沒成想,得知江景林一家回國的消息,江沐娴也急了。
以為老爺子不行了,這才找到紀祈寧。
她這些年也就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待整個江家,全然一副外人姿态。
總是不想卷進來。
江少珩把錦棠帶來杳霭苑,無疑是将人往風口浪尖上推。
他這些年沒在感情上費過心思。
錦棠是第一個。
至于是不是最後一個,紀祈寧不做定論。
他們這樣的人,哪怕有真心,也是得往後排的。
因此,齊雅蘊把主意打到這個女孩子身上,她在賭,賭這個人對江少珩來說,有些不同。
齊雅蘊很會拿捏人的心思,估計一開始就把錦棠的家庭情況查了個清楚。
才會有後來老戲臺自導自演的事。
大家族的人心難測,錦棠只惦念那份來之不易的好。
可後來,老爺子說讓她把人養在外面,江少珩也确實沒忤逆。
像是不值一提,輕描淡寫就把人送走了。
齊雅蘊的計劃落了空。
紀祈寧不明白,“江少珩,一開始,你的局裏就有錦棠嗎?”
這是個很直白的問題。
站在她眼前,江少珩眉目缱绻,情緒沒有一點波瀾,“對。”
“至少,一開始是。”
他送錦棠雲子,就是希望這個人來找自己。
喜歡是真的,沒那麽喜歡也是真的。
紀祈寧懂了。
齊雅蘊的刻意接近,江沐娴自亂陣腳,都是眼前這個人默許的。
他們都以為江少珩很愛錦棠。
江家人都在這個女孩身上找突破口,是他親手把錦棠推向了風口浪尖。
很多行為,都算是他默許的。
比如,齊雅蘊虛情假意的靠近。
又或者是,江沐娴買通了她父母,讓錦棠丢掉工作。
他沒親自動手。
也沒攔着。
長夜漫漫,藏室裏冷得讓人心顫。
紀祈寧把手拿到腿上,交疊着,緩緩低頭:“那現在呢?”
時間仿佛停了。
江少珩沒想過她會這麽問。
“她是不是真的有點不同了。”
明明,錦棠就不該回來,可是因為一句她想,江少珩松口了。
又或是更早,他把人送到京郊時,就已經有了別樣情緒。
杳霭苑這裏,是個狼窩。
面前人沉默。
“江少珩,我知道你做事情總有把握,但是感情不一樣,它不是能掌控的。”
紀祈寧說,他會有後悔的一天。
……
翌日清晨,曦光落在床邊。
錦棠被敲門聲吵醒,形容着睡眼,她披着外套下床。
赤着腳開門,管家就停在外面。
“少爺說讓您下樓吃早飯,過會得上山了。”
還沒完全清醒,錦棠揉着太陽穴,在回憶昨晚的事。
江少珩說,得早點去。
清晨天兒涼快,怕她熱着。
簡單洗漱後,錦棠從櫃子裏找了件外套,怕山上溫度低。
從二樓到客廳,只一秒,她的目光瞬間聚在江少珩身上。
印象裏,他是第一次穿運動裝。
整套黑色,江少珩靠在沙發椅背上,微躬身,似是聽到了腳步聲,遞了個淡淡眼神過來。
“來。”
桌上是中式早餐,廚房烙了蛋餅,配上濃茶。
“我以為要晚點。”落座,錦棠用筷子夾起碟子裏的蛋餅,咽了一小口,又道:“我記得天光寺得九點半才對外開放。”
現在剛過六點半。
“所以,我們早點去。”江少珩笑笑。
錦棠只覺得,原來天光寺九點半之前也可以進香。
戳着盤子裏的餅,錦棠沒作聲。
眼前,對面的人突然開口:“想好要求什麽了嗎?”
她搖搖頭:“還沒呢。”
“那邊求姻緣比較靈。”
江少珩把茶往她那邊推了推。
錦棠知道,之前總聽沈悠宜他們說,天光寺保佑有情人,也有些牽紅線的傳說。
可她突然就不敢求。
怕砸了人家千百年來的招牌。
她和江少珩,是自己清醒一點,都不敢奢望的。
“錦棠。”
“嗯?”
她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頓,擡眸,四目相對。
“那我求。”
江少珩說,希望她一直都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