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小荷
到了日子,一早起身,往頤慶堂請了安,就帶了人坐車往逍遙苑去。這回的清暑會就選在了這裏。
說起這逍遙苑,傅清溪也來過兩回了,這回在半路上出示了帖子,被帶着左轉右轉,從一個門進去車行一陣停了下來,出去一看,四周一片澤國。她心裏先想到的是:“這逍遙苑到底有多大地方……”
過來兩個青衣小婢,一禮之後就引了傅清溪往一邊船上去。那船也不大,只載了傅清溪主仆并兩個領路的小婢,晃晃悠悠自菱葉荷花中穿過。船行不過盞茶時候,前頭一處小小沙洲,上頭幾株古柳,青枝綠葉下覆一個六角亭子。小船一停,兩個小婢過來扶着傅清溪上了一道浮橋,直接走到了亭子裏。
傅清溪進了亭子一看,裏頭一張大案,上頭筆墨俱全,還有一本小小的冊子。
一個青衣小婢上前一步行禮道:“還請姑娘在此靜心答題。”
杏兒同桃兒皺了眉頭正要說話,被傅清溪攔了下來,她朝那小婢點點頭道:“好,有勞了。”
另一個小婢出去片刻,端了茶盤上來,給傅清溪上了茶。
傅清溪坐了下來把那本小冊子打開,果然頭一頁上便寫着“細閱此文,淺述所思,日正即歸。”傅清溪擡頭看看外頭的天時,不敢耽擱,便細細翻看起來。
一看之下,裏頭瑣瑣碎碎說的都是一處僻遠鄉村的細事。有當地百姓的日常起居,亦有奇談怪論,還有零碎提到的四季物産,周邊城鎮等話。雖是小小一本,一通翻下來,簡直不曉得它到底在說個什麽!淺述所思?“你到底想要說什麽!”不曉得這麽寫了批閱之人看了會怎麽想。
她可算明白為什麽雲演數試的合格者可以來此一試了,這亂七八糟的文題同雲演數試那大長篇的題目如出一轍,只是雲演數試好歹還同你說到底要個什麽,雖然農時歷同城建圖也不是什麽好懂的東西,可這清暑會更絕,連到底要寫什麽都不同你說,只叫你自己想,“淺述所思”。傅清溪真要嘆氣了。
好在她讀書至今,自覺無路可走的情形遇到的回數也多了,從泥裏透出腦袋來,現在還真沒什麽怵的東西,試試看又不會如何!靜下心來細想,這亂糟糟一堆,雖沒個頭緒,卻如這京城裏某處街坊裏的日子一般,瑣碎得實在真切。這世上的東西本沒有那麽清清楚楚一二三四長在那裏的,到底如何,都是人自己看出來的。
想到這裏,她反起了興趣,很想去了解一下這個地方了。随手扯過邊上一張紙來,取出一根自己備的炭筆,開始一邊翻那書,一邊往紙上記。地處何域,終年氣候如何,是山地多還是水田多,最近的城鎮規模如何,當地風俗,百姓日常……
如此一點一點從一段段小文中摘錄下來,那個小鄉村的樣子在她心裏也逐漸明晰起來。等整本小冊又翻過兩遍,她手邊已經密密麻麻記了三四張紙。
這回收了書,另外拿了一張大白紙,開始畫起圖來。标出南北東西,高山丘陵,官道水路,菜園良田,民居點綴其間。甚至還把幾個故事裏提到的人物也畫了上去。
旁邊的人看她又寫又畫的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只有她自己心裏清楚,随着一筆筆的寫寫畫畫,真正起變化的在她心裏。開始對這個所謂村莊的所知只是淩亂模糊的一片,一步步捋下來,那飄飄渺渺的煙霧飛絲漸漸聚作線條,漸成圖像,倒最後那些屋舍田園都着彩生華,好似真的有這麽一處所在,好似她真的知道這麽一個地方。其中感受只有自心體悟方能懂得。
到了這時候,她再回去過翻看那小冊,卻覺出幾處不妥來。有幾處閑話裏提的人家,那屋子所選宅基似在從前潭泥之上,恐怕不穩。有幾樣作物都适合當地氣候,只是如今尚是零星種植,或者該擴大規模?村中物産在臨近城鎮裏所售價格随季節有變化,其後應該還有什麽原因在,若能找出起規律來,順應行事,只這一塊一年中能增收一倍有餘……到底她最近買賣做多了,事情總不免往錢上想去。
等她自覺能寫的都寫了,才停了筆。一伸手,茶都涼透了。杏兒剛要張羅給換茶,她那裏已經端起來一口喝盡了,才又放下杯子道:“續一杯來。”杏兒忍着笑撤了下去。傅清溪卻忽然驚覺自己怎麽行事有了兩分俞正楠的味道!
果然将近正午時候,方才送她來這裏的那條船來了,幾人如之前一樣上了船。傅清溪在車上走街竄巷尚不能一回記明白路,這到了水上就更抓瞎了。只大概覺着不是來時的路了,果然一會兒前頭就出現一個小島。雖是小島,比起之前那個沙洲可大多了。
傅清溪方才在那亭子裏寫的東西,連着最開始胡亂塗抹的草稿,早都叫那兩個小婢整整齊齊收了起來,拿一塊草色大巾子包裹好,打上結子,還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箋子來附在了上頭。一路上都被其中一個抱在懷裏。
這會兒兩名青衣小婢引着傅清溪主仆一行上了岸,就有一個穿青紫色長袍的婦人走來接了那包袱過去,還沖傅清溪行了一禮,傅清溪趕緊回了禮。
待那人走了,兩名小婢又帶着她們繞過一處滿地厚厚青苔的小院子,——那青苔好似專門鋪上去的,踩在腳下比尋常氈毯還綿軟,又不沾鞋,甚是稀奇。又過一個花瓶門,穿過一處滿鋪青石的沉院,就到了一處極為開闊的所在。
四下都是極高大的樹木,恰似幾重綠障,中間白石平鋪的大敞院,中間蜿蜒着一道流水。這會兒敞院裏整整齊齊列着一排排的短案圓凳,已經有不少人落座其間。
那兩個小婢把傅清溪引到一處座位,又行一禮道:“姑娘請在此稍候,一會兒會有書院的教習來講課的。”
傅清溪點點頭落座了,其中一個小婢又對杏兒和桃兒道:“一會兒開課鐘敲響,姐姐們可往那邊棚子下歇息說話去。”杏兒桃兒順着她所指方向看了,心裏有數,都點頭謝過。
如此都交代清楚,那兩個再行一禮,這才去了。
沒一會兒,陸陸續續又來了許多人,真是男女老少都有。可惜傅清溪平日裏都是“獨學而無友”的狀态,參加雲演數試那回,也是被領到一個屋子裏一個人悶做了半日的題,并沒見着什麽“同學”。是以這一場子人裏,竟沒一個看着面熟的。
一時鐘響,随侍的人都往外頭去了,留下場子裏三四十個服飾各異的“生員”,坐北朝南的高臺上,忽然上來幾個人。同底下坐着的一樣,也是男女老少都有。傅清溪眼睛一亮,緊緊盯着上頭一個穿着一身昆侖生員袍的女學長,想起俞正楠信上說這回那位她拜讀過其著作的“昆侖女弟子”也會随師前來,莫不是,就是這位了?!
她心裏先這麽想了,越發覺得就該是那位學長,跟那書上寫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那書上一沒有繡像二不曾寫過容貌,你怎麽體會出來的一模一樣?!
閑話不說,上頭幾位坐定,其中一個中年先生,也不報家門,開口便是:“數象之學,可追天地奧妙……”
傅清溪心神一震,也顧不上什麽學長不學長的了,聚精會神聽起來。眼前的案上也都預備了紙筆的,為了方便來聽課的生員們随手做筆記。那先生說的都是數象之道的根本,雖有許多話傅清溪在俞正楠所列書單上的書裏也讀到過,不過經這位先生加以細說舉例,許多從前不甚明白的地方也忽然清楚起來。如此手耳不停,邊聽邊記,不止記上頭先生說的,更記自己忽然想通的或越發迷惑的。
這位先生講完,又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女先生分別講了數象推演和世事應用,兩位舉出例子來,聽得底下人不時倒吸一口涼氣。這數象之學到了微妙玄通之境,真是玄之又玄,神乎其神。
這時候傅清溪倒沒什麽可記的了。雖然聽着覺着震驚,可除了震驚也沒有旁的了。不像方才那樣,好似一錘子一錘子砸在自己屋子上的,這些聽着倒像是天上的雲——看是看到了,沒什麽切身幹系。她一想,知道這大概就是學之道裏頭所說的“級差”。有些學問道理,同自己所疑所想所問所學的還差得太遠,以至于無法接受和吸收,只能算是個“看熱鬧”的。
果然自己在象數之道上不過是些皮毛功夫,真想要有所知有所成,還得過了春考,進一個好書院,踏實學幾年才成呢。
若說最開始她學數術,不過是順勢而為,無可選擇。正好數術老師說她有天分,後來又有俞正楠,之後她又暗暗立心要自立門戶需得經春考得一個身份,自然選了投入最多的數術。如今卻已經悄悄起了變化。自與董九樞開始合作琢磨米契的事,到和越栐和張羅茶攤和飯鋪,如今這數象之學不是她想要考春考的敲門磚了,反成了她理解世事的工具。從前是學數術來考春考得個身份,如今慢慢變成了好好考春考上個好學校能學更多更深的數象之學。
這會兒聽上頭兩位先生所舉例子,裏頭層層推演,在她眼裏就如高手最絢爛無比的武功招數,雖自己能力有限當下只覺眼花缭亂而已。可心裏卻越發熱切盼着自己哪一日能看懂這些招數,甚或可以使出這些招數來。
心向往之,按着學之道上所言,這是學漸成網之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