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晃已是十二月。冬日凜冽的寒風已在窗外呼嘯了數日,這一日,又忽然降下雪來——從星星點點開始,漸漸變成了鵝毛般大,紛紛揚揚漂浮在空中,降落到地上,将世界都覆蓋上了一層純淨的皚皚素白。
溫岚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出神地看了半天外面的景象。小夏進來收拾東西,看見他時愣了一下:“溫總,您怎麽還沒走?”
“剛剛才把一個合同處理完。我休息一下,等會就走,你先下班吧。”
“好。”小夏匆匆地取走了需要的文件,離開之前遲疑了下,還是轉頭跟他打了聲招呼,“那我先走了。天冷,您也早點回去啊。”
“嗯。謝謝。”他朝對方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等整棟樓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半天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周圍仿佛陷入了完全的岑寂,他方才拿起了手機,依然是站在窗前,俯瞰着外面的天地皆白,撥出了那個早就爛熟于心的號碼。
“岚?”明仲夜的聲音裏似乎有幾分訝異,“今天似乎比平常早了不少。你回家了嗎?吃過晚飯了嗎?”
“……唔。”他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你收到我前些時寄給你的東西了沒?算日子是該到了。”
“嗯,早上剛剛收到。”明仲夜語氣輕快,“你的字真好看。我都不知道你還會寫毛筆字——實在是太漂亮了。裝裱也好看,簡直就像我在博物館裏見過的藝術品……我在研究所裏拆開看的時候,直接引起了周圍一群人的圍觀,還有同事聽說了特地跑來看的,各種羨慕贊賞不絕,吵着讓我給挂在辦公室裏讓他們一起享享眼福,好接受一下神秘的東方古國文明的熏陶……”
“你挂了?”他急忙問。
“當然沒有。”明仲夜高高興興地回答,“這麽好的東西,又是你送的,我自然要帶回家放卧室床頭早晚欣賞,哪能便宜了他們。”
“哦。”他舒了一口氣,“那就好。”
“不過,岚……”明仲夜頓了一下,“你寫的到底是什麽?這個長度,應該是詩歌吧?還是短篇抒情散文?我感覺,應該不會是什麽故事或者寓言吧?”
“你……看不懂?”他愣了一下。
“岚,雖然我很高興你對我的能力如此信任,但這個要求也實在太高了——”明仲夜笑了一下,“我的中文讀寫能力也就夠應付一下日常交流,最多是方便我看懂一點本專業方面的著作和論述,那個有時候還得頗費一番力氣……而你寫的這個,不管內容還是體裁,都顯然超出了我的知識範疇之外——難道是傳說中你們自古流傳下來的那個什麽‘文言文’?”
聽到這裏,明白過來狀況的溫岚在想象中扶了扶額,替自己汗顏了一把——
……他居然完全忘了明仲夜作為一個外籍華裔,并沒有接受過國內的九年乃至十二年義務教育,就算漢語說得毫無障礙,但顯然沒系統地閱讀學習過、甚至被要求背誦過唐詩宋詞在內的各種基礎古文,而且沒練過書法,看不懂正楷之外的各種草、篆、行、隸書和繁體字體都是正常……
但他現在難道得逐字逐句給明仲夜講解一遍他寫了些什麽嗎?把那些含蓄婉轉的辭句翻譯成白話,一句句說給那個人聽?
那還不如一刀捅死了他幹淨……
聽見了他低低的哀嘆聲,明仲夜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岚?這個……很難解釋嗎?”
“……有點。”他猶豫了一下,“就跟不同語言間翻譯的時候,總會産生一點偏差,譯文再好也複現不出原文的□□一樣……”
“哦。”明仲夜表示很理解,“那你能不能稍微給我簡單講一講?讓我先明白個大概……後面的我自己再慢慢去查和學。我想知道。”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我盡力。”
“我寫的是行書。也就是書法中的一種常見字體——比你所熟悉的正楷字要流暢飄逸一點,又沒有草書那麽潦草難懂。字是繁體字,還有些變體,可能有些不太好認,但如果你一個字一個字對着找過去,還是能看出點端倪的。”
“內容的話,是東晉時期一個名叫陶淵明的詩人的一組詩。四個字為一句,有韻腳,是比較古老的詩歌體裁。一共有四章,內容相連,含義有反複但辭句皆不相同。”
“詩的名字叫《停雲》。流雲停滞的那個‘停雲’。”
“具體內容……”他頓了頓,“要我給你念一念嗎?我只念詩句本身,其他的,我不想多做闡釋,免得破壞了它本身的意境……你要感興趣,之後可以自己去找找看。”
“嗯。”明仲夜答應道,“你給我念一念吧。這樣就夠了。”
于是,他看着窗外依然猶如柳絮般漫天飄飛的大雪,輕輕地,給那個人吟誦完了一整首詩。
等他的聲音落定之後,話筒對面繼續沉默了好一陣。
“明?還在聽嗎?”他忍不住開了口。
“岚,我喜歡這首詩。”明仲夜低沉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雖然我感覺它……有點讓人悲傷。”
“嗯。”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也許是有點兒。”
“你是因為這幾句才把它寫給我的嗎?”明仲夜認真地問,話筒裏同時傳來輕微的沙沙聲,似乎是那人在紙上摸索着尋找,“在這裏……‘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誰知道呢?”他聽着那人費力地讀出那一小段,仿佛學舌的孩童,不由得微微地笑了。
“別笑我,岚。這東西太難,我得慢慢來。”
“嗯。”
“你知道……我最喜歡這幅字的哪裏嗎?”明仲夜忽然問。
他怔了一下,方才遲疑着回答道:“明,這我可猜不出來。難道你現在都能看懂了?”
“這裏。”對面忽然傳來了一聲短促的快門拍照聲,然後對方的信息便發了過來。他打開了明仲夜傳送來的照片,不由得愣在了那裏——
圖片上,拍的是那幅字最末的落款,旁邊還伴着一個殷紅的小小印鑒——兩處俱是相同的兩個字:他的名字。
“溫、岚。”明仲夜像之前念出那些詩句一樣,輕輕地,又仿佛極鄭重地,念出了這兩個字。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那人緩緩地接着說。
“今年的第一場雪已經落下了,明。”仿佛過了很久之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覺得心髒重新開始跳動。當他再度睜開眼看向窗外時,只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嗯。”明仲夜應道,“這邊也是。”
兩人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生日快樂。”他總算忽然想起了之前本來準備說什麽。
“啊?”明仲夜愣了愣。
他聽見對方仿佛還有點懵的聲音,便笑了:“你自己都忘了?”
“嗯……”明仲夜似乎這才反應了過來,恍然,“原來你是為這個才送我禮物的?”
“不然呢?”他唇角微微一挑,“明,我到今天才忽然發現,原來你也會有遲鈍到顯得呆萌的時候。”
“這話我就勉強當作誇獎收下了。”明仲夜笑了,“岚,你可別仗着你漢語知識比我豐富就欺負我。”
“誰敢?”他笑着回答道,“就憑你這種聽我念一遍幾乎就能記住大半首詩的學習能力……不反過來調戲別人就不錯了。”
“調戲?我明明是很認真在表白——”明仲夜的求知欲又被激發了出來,“難道剛剛我理解的不對?還是用錯了地方?”
“對了也不行。”他道,“明,我禁止你以後用古漢語或者這種類似的方法煽情……”
“為什麽?”
“不懂武器的殺傷力之強卻敢擅自扣下扳機,你實在是太危險了,明。”他輕輕地喟嘆了一聲。
“……我想你了,岚。”明仲夜最後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你總不能禁止我說話的權利。”
“嗯——”他嘆了口氣,“算了,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直白起來也還是一樣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