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面若菩薩,姿若蘭旌◎
随白嬷嬷來的男子姓尹,名惜華,原是顧公學生,如今也客居在顧家學習。尹惜華二十來歲,長身玉立。他不但身材好,還面容白皙,飛眉如鬓,朗目含輝,總之就是那種典型的讀書人中美男子。
他取出一本《工物》,擺在了是林滢跟前,說道:“何謂工物,耕作之器,守城之器,防河堆壩,釀酒采礦,日常諸事皆離不得工器襄助。本朝科舉分農、武、經、工四科,農、武、工三科皆考此書。你可翻開一觀,念讀一下第一頁。”
林滢面對這古代版專業專業教材,一時頭皮發麻,她面上卻不露。
她乖順翻書之後,就頓時心生不妙。有些生僻的繁體字她不認得也還罷了,關鍵是這些專業書籍沒有标點符號。
《工物》第一綱是講農民耕田輔佐工器,開篇還搞點兒點名主旨,點明農事對一個國家的重要性。
古代專業書籍有一定閱讀門檻,林滢顯然還缺了些火候。她念什麽“種異多見于水土之異,有南橘北枳之論。”這些還能猜估大概意思,念到什麽“博士以人積耨耕為诟詈。”那就一頭霧水,只能結結巴巴略過。
林滢抓瞎讀完一頁,已經露怯。好在尹惜華也沒考問她所讀這一頁的意思,而是另外又抽了一本書。
這本書就不是《工物》這樣嚴肅讀物了,上面有遇狐記三個字,這名字對于林滢就頗為耳熟了。
這是時下坊間流行的一本志怪小說,将一個書生遇到一個黑狐所化美女,從此遇難呈祥,逢兇化吉的一本爽文。套路是老了些,可作者寫得非常有趣,打臉情節也爽。故每次說書先生開講時,茶客都不少。
林滢雖暗暗吐槽又是寫書作者代入,每次都是書生什麽的當主角,閑暇無聊也聽得津津有味。
目前《遇狐記》出了第三卷 ,這一冊是還沒發行的第四卷,林滢算是先睹為快。
這志怪話本就對林滢友善多了。話本面向大衆,算是通俗文學,因為受衆關系,通常用半白話寫作。不但如此,大胤其實已經出現句號和逗號。只是《工物》這類書籍是前朝大儒所著,看書的又是經生之士,翻印、手抄時仍保留原本沒标點版本。
林滢閱讀流暢,看完之後還給尹惜華講劇情。
《遇狐記》正寫到書生考上科舉,當官後所遇種種危險,皆被黑狐娘子一一化解。
寫書的可能是個大胤匿名公務員,對朝廷官制似十分了解。不過這年頭寫小說開馬甲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尹惜華聽完,輕輕點點頭。
他發覺林滢認字不全,有些複雜的字并不認得,但這小姑娘十分機靈,若看的是半白話的小說,就能夠聯系上下文,将意思猜測得大不離。
但若閱讀一些簡潔、生澀的專業書籍,林滢就會稍微有點困難。
尹惜華模樣溫文爾雅,待林滢也和氣。可林滢已隐隐覺得,他恐怕是個很精明的人。
他如此試探,将林滢文化水平摸了個透,由不得林滢誇大。尹惜華英俊面頰之上一雙眸子溫沉若水,卻似極難對這麽一雙眼睛欺瞞說謊。
這師承顧公的弟子,都是這般沉穩厲害?
林滢不覺心中惴惴,懷疑顧公要求可能比較高,對于自己能否被選上似乎也沒那麽有把握了。
不過林滢這一次還是猜錯了顧夫人的心思。
顧夫人介意的倒不是林滢的文化水平。
顧家這次特意挑年紀小十二三歲的姑娘,如此十年後放出府,這姑娘也才二十出頭。如此一來,雖比尋常女子嫁人要晚一些,卻不至于真被耽擱了青春。加上她在顧公身邊工作經驗,這樣有能力會做事的大家婢在嫁娶上也是有屬于自己的優勢的。
但教出一個女仵作并不容易,若她十多歲年紀,青春慕少艾,一心一意解契嫁人不幹活兒了。這雖然也算是人之常情,可也平白浪費了顧家一番教導功夫。到那時顧家若是不應,縱然典身契在手,可終究顯得苛刻。
所以顧夫人讓尹惜華相試,看中的并不是這位顧公弟子的審問之才,試林滢的主要是尹惜華這張臉。
林滢沒想到自己還被美男計小小考驗了一下。
不過尹惜華哪怕帥裂蒼穹,林滢滿腦子都是吃上顧家飯的上進心,故并未被其迷惑。
一旁的白嬷嬷仔細觀察林滢反應,她才是真正面試官,亦暗暗點點頭。
此刻白嬷嬷覺得林滢是經受住了美色的考驗。
林滢最終還是順利成為了顧家婢。
本朝已漸廢奴婢買賣,故而林滢跟顧家簽的是典身契,為期十年,期滿可回家。林滢的典身銀為一百兩,由顧家交付給林家。
來之前林滢還打聽過,在顧家做活的小姑娘每月另有月錢,半兩一兩不等。在顧家包食宿的情況下,林滢估摸着也能在做活期間攢一筆了。
離開林家時,楊紅替她收拾了包袱,有一件新棉衣,還有幾貼常用藥及其他日用品。楊氏身子還矯健爽利,可頭發卻微微花白,已經有些白頭發。
林滢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卻心頭一酸。
原身的親爹林槐脾氣還可以,打老婆什麽的也沒有,還會上交大半俸祿養家,只留點私房錢喝幾口小酒。所以在楊氏看來,這個丈夫也算可以了。
可林槐跟很多古代男人一樣,不沾家務,也基本不會照顧孩子。家中十個子女,基本都是楊紅一手拉扯。
楊紅心靈手巧,又任勞任怨,是那種很樸實的女人,大約她自己也并不覺得辛苦。
顧家本來也給林滢一個紅包,裏面有五兩銀,林滢臨走時偷偷留給楊紅。
她雖然不是原來林滢,可這幾年确實在楊紅身邊學了不少。
到最後母女二人紅着眼眶抱着哭了一場,方才依依不舍分開。
等林滢到了顧家,她眼睛也紅紅的,顧家下人也見怪不怪了。畢竟是個小姑娘,離家時若不哭上一場,反倒不正常。
林滢的住所是在一處小院中,跟她同住還有桃子、白芷兩個同齡小丫鬟。桃子和白芷也是剛入府沒多久,跟林滢這個新丁安排同一處。
院子不大,不過麻雀雖小,卻是五髒俱全。正堂是幾個公共活動區域,備有座椅和燒水爐子,可以在這兒吃飯、喝水,做活兒繡花什麽的,冬天幾個人湊一起烤火也省炭。
房子左右一邊一個小小廂房,林滢分到一個小單間,桃子和白芷共睡一個屋子的通鋪。
中間一個透光的小院子不過五六平方米,卻也擺了幾盆花草,看着清新雅致。
林滢去瞧瞧自己屋子。房間不大,開了個高窗透光。裏面一張小床,一個小書桌,還有個放東西的櫃子。
林滢在家時基本跟幾個姐妹擠一處,如今終于有了私人空間。房間雖小,她也挺高興。
那小桌上放着一盞油燈,幾上擺着文房四寶,還壓着幾本書冊。
林滢未及細看,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喚她:“阿滢,晚飯送來了。”
那聲音聽着年紀輕,一聽就是跟自己同住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桃子還是白芷。
林滢應了一聲,就匆匆過去,也想見見自己室友。
晚飯已經擺好了。桌上一碟香幹炒雞片,一碟拌三絲,切了半盤熏腸,還有一缽熱乎乎的雜菜羹。另有一個木桶,盛着一桶米飯。
林家家境擱和縣普通百姓裏算不錯了,可一來林家孩子多,二則古代物資條件也就那樣兒。她穿過來後,餓是餓不死,可十天半月家裏才能嘗嘗葷腥。像眼前這樣菜色,都可以過年了。
桃子和白芷站在一邊,期期艾艾,有些不好意思樣子。
兩人沒動筷,等着林滢,兩雙眼暗暗打量林滢。
林滢是顧夫人鄭重其事聘來的技術工種,還能占個小單間。這兩個小丫頭不免多想了些,覺得這小院裏是不是要以阿滢為主,要不要等阿滢先吃完了,她們再吃?
林滢察言觀色,故意說道:“大家不要都不好意思先動筷子,菜都涼了,不如,一起?”
這個年紀健康的小姑娘都是吃貨,林滢拉她們一起幹飯,兩個小丫頭那點兒彎彎繞繞心思頓時煙消雲散了。
飯菜雖好,林滢也沒暴飲暴食。她葷素搭配,碳水跟蛋白質均衡攝取,吃個八分飽就停了口。
桃子圓圓臉,微微有些胖,會廚藝。白芷則是清秀瓜子臉,顧家說是請她做繡娘,實則看中她會醫術,就連她名字也是一味藥材名。
三人用過晚飯,一并收拾了碗碟,桃子還挽袖給室友們炒茶。
她生了爐子,在銅盤上将幹棗、炒米、茶葉烤熟,烤出香味,再搗碎沖熱水喝。
一杯茶裏面有棗香、米香、茶香,喝起來又香甜又暖和。
一頓飯把三個人關系拉近了些,三個人就湊一起聊天說話,有一搭沒一搭說閑話。
桃子年紀小,廚藝卻不錯,原來是有些來歷的。
她祖父成福本是宮中禦廚,後來退休了被晉安王請了去當私廚,本來日子倒也過得十分順意。
可有一日,王爺請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客人舌頭刁,任是什麽山珍海味吃着都味若嚼蠟。成福使出了渾身解數,燒了一桌子菜,對方也冷漠臉沒吃幾口,那樣子仿佛大廚給她做了一堆垃圾。
晉安王本有從龍之功,一向在陛下跟前受寵。本來一般人也不敢不給他面子,可他請的那位客人同樣有些來歷。
晉安王請的客人叫蘇煉,這個蘇煉就是典獄司司主蘇煉。
晉安王當時不好發作,一轉頭,卻将成福這個廚子給辭退了。
林滢和白芷兩個丫頭聽了,都覺得這個王爺很不講理。
桃子嘆了口氣:“也是我們家運氣不好,其實那天,說是晉安王請蘇司主,其實是晉安王最寵愛的琅華郡主有心親近。本來男未娶,女未嫁,晉安王想試探一下,看能不能促成這門親事,誰想蘇司主一點面子也不給。”
“琅華郡主又美貌,又高貴,人也善良溫柔,京城不知道多少人喜歡她。若不是她自己看中蘇司主,晉安王也不會搭這個線。蘇司主不給王爺面子也還罷了,不知怎的,琅華郡主想見蘇司主這件事居然傳出去,真是有損一個女孩子清譽。爺爺就可巧撞在王爺火頭上,被王爺遷怒。唉,怎麽說我家離開時也拿了一筆銀子,也沒受什麽罰,只是王爺不想見他勾起生氣事罷了。”
林滢問:“這個蘇司主,是很厲害的那種人嗎?”
桃子這就有話說了,她本就是個多話姑娘。如今講到興頭,她也給林滢科普。
蘇司主厲害,是相當的厲害。
蘇煉二十歲因聖寵空降成為典獄司司主,一開始他那些手下只把他當作好糊弄的空架子。可不過三四年功夫,蘇煉就将本司至上而下的統領、武校治得服服帖帖。
他這些下屬哪個不是嚼骨頭喝血的狠人物,手底下經過的腌臜事也不知多少,誰想蘇煉一上任,竟将典獄司上下壓得沒什麽聲氣兒。誰提及他,都畏上三分。
他在典獄司站住腳跟,只是名聲卻差了些。當然歷代典獄司司主沒幾個名聲好的,大抵也是典獄司幹的勾當不讨人歡喜,尤其不讨那些有風骨文人歡喜。
可就算這樣,這位蘇司主跟他那些歷任司主的同行比較,也算得上手段狠辣,工于心計。
然而蘇煉幼時卻看不出竟是這份心性,曾被人贊面若菩薩,姿若蘭旌。
贊他的人是當今陛下,可也是陛下點了這位面若菩薩,姿若蘭旌的蘇公子任為典獄司司長。典獄司是幹什麽的?反正陛下此舉頗有點兒黑色幽默。
林滢幾個小姑娘東拉西扯扯了些八卦,這些京中攪亂風雲,耍弄權柄的大人物其實離她們這些和縣小婢女頗為遙遠。
大家湊一起說說八卦,反正也是閑聊,促進一下感情。如此東拉西扯一番後,幾個姑娘也已經頗為熟絡。
八卦什麽的說過就忘,林滢也沒把什麽晉安王、典獄司如何放在心上。
顧公從前曾習刀槍,參與過平亂,可如今左腳足疾嚴重,據聞到了無法站立地步。林滢來顧府以後,也未曾見過顧公。
如今顧公子孫功業有成,又遍地桃李,他很有可能就此在老家榮養,過此餘生。
以此推算,她大約也沒可能見桃子口中這些大人物。
顧家下人都是這麽想,林滢也是這麽認為。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林滢心裏總覺得怪怪的。
江南的和縣春風已暖,空氣裏都是花粉味道,可偏北方的京城此刻卻是餘寒猶凜,京中的富戶還未撤去火盆,生恐家裏的嬌客受不住寒氣。
陰雨連綿幾日,京中天氣本便濕冷,更不必說典獄司的大牢本便是下沉式建築,素來便是陰濕,常年更萦繞一股血腥氣。
如今又逢陰雨連天,大牢裏潮氣血腥氣更濃。
鐘誠是被拖曳着拽出來見人的。他來時大呼小叫,鬧騰十分厲害,如今鐘誠被整治幾日,已然一派木然,講不出話,純純一副活死人的樣子。
他這麽個心如死灰的喪氣臉在典獄司見怪不怪,途中經過別的牢房,那些犯人也懶得施舍一個眼神。
然後鐘誠就被扔入一處房間之中,此地卻與典獄司別處不同。
房間裏爐火溫暖,卻似有別的通風渠道,并不令人憋悶,反倒将裏外烤得暖洋洋,顯得幹燥舒适。
空氣中有淡淡熏香,更沖淡此地血腥之味。
然而鐘誠卻悚然一驚,能在典獄司如此講究的人必定大有來頭,更何況他聽聞典獄司司主蘇煉就是個出名講究人。
鐘誠全身被烙鐵胡亂烙過,又遭火燒水浸,如今正發着高燒,昏昏沉沉。
可此刻他驀然打了個激靈,清醒了幾分。
他面上有一扇屏風,上描繪雪落滿園,更有一枝紅梅剛勁凜冽,鮮潤奪目。
屏風後有一人,未着官服,只一身素衣,好似正在看書。
隔着屏風,朦朦胧胧,卻也看得不甚分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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