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SEVEN “我恨你”
SEVEN “我恨你”
臨昏迷之前,她那已經失去正常思考能力的小腦袋卻突然冒出一個不着邊際的疑惑——為什麽這麽晚艾瑞克還沒睡呢?這小子不總喊着要睡美容覺的嗎?
真傻。
她怎麽會沒發現,這其實不過是一個過于單純的謊言。
明明是要等到她回來,看到了她出現才能安心入睡,卻偏偏又要裝出那麽高傲的神态。
艾瑞克,完美又自傲的你。
結果,也只是一個不擅說謊的笨蛋而已……
當晨光緩緩敲醒她的神智時,她只感覺到腦袋異常得沉重,好似鑲嵌了一噸重的鉛塊,又痛又難受。她閉眼揉了揉額頭,再次睜開棕色眼眸,才發現自己正睡在床上。隔着輕軟薄紗的床幔,她看到窗外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陽光,以及一個被陽光模糊了輪廓的身影。
“連自己的身體都管不好,怎能管好一個國家呢,不稱職的公主殿下?”
她皺起眉睫:“艾瑞克……”
話還未說完,旁邊就撲過來一個小小的身子,只有四厘米長的兩只小手臂抱着她的脖子,哭得驚天動地:“對不起,桃樂斯!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沒跟在你身邊,才會害你生病了!沒保護好你,是我失職!我……我要切腹謝罪!”
“小黑!”桃樂斯眼看着他一副壯義淩然的模樣舉起小水果刀,頓時光速驚醒:“我只是有些身體不舒服而已,任何人都會生病,你幹麻要自責!”
“只是身體不舒服?”窗邊的身影站起身,一步步靠近她的床鋪,最後在她身邊坐下,溫暖的大手輕撫摸到她額頭上:“笨蛋,你是在發燒!你昨天究竟幹什麽了?那麽晚才回來,一回來就昏倒,把我們吓了一大跳。”
“是嗎?”她感受到他手心上的溫暖和柔軟,透過額頭滲透進她的腦子,瞬息間,好像所有的難受都消失無蹤,反而突然幸福到忍不住笑起來,卻又莫名地有些想掉眼淚:“能讓你吓一大跳,可不太容易呀。也許我該感謝這場發燒。”
“所以說你是笨蛋。”他狀似無奈地嘆口氣,搖搖頭:“這下好了,你的秘書吩咐其他人今日除了送三餐以外都不用進你的卧室,看來除了我,也沒人能照顧你了。
小黑倒是積極得很,立即舉起他本打算用來切腹的水果刀:“我!還有我,我也可以照顧桃樂斯!”可根本沒人理會他大人的自薦,艾瑞克起身走向茶櫃:“你現在身體虛弱,我榨了些新鮮的果汁,先喝點兒,再吃些早點,然後才能吃退燒藥。”
艾瑞克一手端着杯子,一手輕扶起她無力的背脊,将玻璃杯送到她唇邊。她喝了一小口,意外發現那杯果汁竟是溫熱的——他往裏面加了熱水和蜂蜜,為了溫暖她的身體和更好入口。
對了。在她小的時候,在她還是十歲到十四歲的小女孩時期,在他陪伴在她身邊的那四年裏,每次她病倒,他也是這麽榨新鮮的果汁,加上熱水和蜂蜜送到她唇邊。小小的她總是故意跟他撒嬌:“我要喝加了糖的果汁,否則我不喝。”而小小的他則總是微笑着哄她:“糖吃多了沒有好處,我加了蜂蜜,很甜的,快喝吧。”
桃樂斯喝下那滿滿一杯甘甜溫暖的果汁。那些甜美的熱流從喉嚨湧入胃部,最後融化在心髒裏,将她渾身遍體都溫暖地無懈可擊。
他不知道從哪裏又變出芳香的麥片粥,一口一口喂入她嘴裏,動作是那麽細柔溫和,仿佛将她當作最貴重脆弱的寶貝,小心地伺候着。最後讓她吃下退燒藥,才扶她重新躺下。
她本來是頂後悔的,好不容易争取到這一天和他共處,卻又因為生病而搞砸,太氣人了!她現在頭昏腦漲,身體無力,根本沒辦法起床!可她突然又無比感激這場發燒,才讓她有機會得到艾瑞克這樣的照顧,就像回到了過去,她還是那個被他保護的女孩,他還是那個陪伴着她的少年。
也許是神智不清了,也許是身體不聽使喚了,只有在這時候,她才敢輕輕拉住艾瑞克的衣角,鼓起所有的勇氣說出一句:“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拜托,請永遠陪伴在我的身邊。
艾瑞克回過頭,俊美的面孔上依然是溫和而又迷惑人心的俊美微笑,那麽理所當然地回答:“好。那我就坐在床邊陪你。”
她又撒嬌:“讀書給我聽。”
他笑,輕撫摸她的頭發,好像她依然還是當年那個需要他陪伴的小女孩:“你吃了藥,很快就會又想睡的。乖,下次再讀。”
下次再讀。下次再說。下次再見。下次……下次的下次……
每次他拒絕她時,他都是這麽說。她怎麽會不知道,其實根本沒有“下次”。
她喜歡他,可他卻只把她當小妹妹來看待。留小黑在她身邊,也許只是因為會擔心這個小堂妹。其實在他心裏,她沒有絲毫的特殊。
哪怕是堂堂一國的公主、未來的女王。
沒人能保證,她所愛的人就一定也會愛上她。
藥效上來了,桃樂斯感覺到腦袋漸漸不那麽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困倦。不……如果這麽寶貴的一天只是拿來睡覺,就太浪費了……不……不……
她強撐着神智,像一個倔強的孩子,無論如何不肯合上雙眼。可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已經是下午了。
腦袋輕松了許多,還有些微的涼意。伸手一抹,全是汗水,再摸背上,也是濕濕熱熱的。雖然還有些疲累,倒精神了許多。就像一種本能,還沒來得及思考自己是否退燒,她就先擡起頭,尋覓艾瑞克的身影,才發現被夕陽熏染成一片紫紅色的朝海窗臺上,蕩漾着全宇宙最美麗耀眼的光芒。
小黑閉着雙眼,橫躺在窗臺上,睡得那麽恬靜,小小的,好可愛。艾瑞克就側身坐在他旁邊,也閉着眼,右手橫置在小黑的身上。在那只手指細長漂亮的右手上,散發出足以掩蓋過夕陽的金色光輝,那麽強烈,卻又特別的溫暖,如一道最唯美的風景線,不只是小黑的身影,連他自己的身影也模糊在這一片金光裏,美麗絢爛到幾乎将整個世界都要融化徹底,再沒有日與夜,分不出天與地。
桃樂斯靜靜地坐在床上,凝望着窗臺上這一幅奇妙的畫面。她突然發現,這是她這一生中所見過的最動人的一幕,明明那麽簡單,卻在剎那間,叫她心頭湧上幾乎要掉下眼淚的幸福和悲傷。
直到艾瑞克的額頭漸漸滲出一顆顆細小而晶瑩的汗珠,眉心也越蹙越緊,終于,金色的光芒逐漸轉淡,最後消失無蹤,不複任何跡象。
躺着的小黑打了一記大大的哈欠,爬起身,又伸了一記大大的懶腰,才扁起嘴:“每次充電都腰酸背痛的,你就不能發明一些讓我更舒服一點兒的充電方式嗎?”
艾瑞克恢複了向來的笑顏,伸出食指輕彈了彈小黑的額頭,頓時把他的小腦袋震得往後晃了好幾下:“挑三撿四的守護神,我要不來給你充電,不到兩年你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黑抱着無辜的額頭跳起來就沖他偉大的“上司”怒吼抗議:“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彈我額頭!你這以大欺小的惡主人!”
“是是!”艾瑞克敷衍得毫無誠意,回過頭,才發現床鋪上的桃樂斯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坐在床上靜靜地望着他們。要是往常,她只要稍有一個轉身他也會立即注意到,但剛才他必須拿出所有的精神力專注地給小黑充電,才會難得露出此刻微微意外的表情。
他望着她那雙深棕色的眼眸,與她互相凝視了許久,才站起身,走到床榻旁,輕輕掀起半透明的粉紅色床幔,最後伸手拭擦到她淚流滿面的面頰上,笑得好明亮:“為什麽哭了?”
桃樂斯這才反應到自己的臉上全是濕潞潞的。讨厭!她怎麽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好丢人!她急忙亂擦自己的小臉:“沒……沒什麽……”
可艾瑞克卻溫柔地拉開她的雙手,坐到她面前,那麽近地,那麽仔細地,輕輕拭着她面上的淚水。他擦得很認真,很細致,最後輕扳起她的臉,讓她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樣正印照在他那雙碧如翡翠的眼瞳中,摸摸她的額頭,松了口氣:“你退燒了。”
就為了他那一個松口氣的表情——就為了這麽簡單而珍惜的一個表情,她忽然覺得就是叫她再病一次,也值得!
可艾瑞克卻松開手,起身走到放置外套的椅子前,提起外套穿上,又一一戴上手套和圍巾:“小黑已經充好電了,接下來一年沒有我在身邊也沒問題。既然你也退燒了,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晚餐在桌上,吃之前叫侍女先加熱。果汁也榨好了,喝之前記得自己加熱水和蜂蜜。”他全身穿戴好,又恢複成來時的模樣。在戴上太陽眼鏡前,他回到她身邊,彎下身,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軟溫暖的吻印:“我走了,乖,當個好女王。明年再見。”
桃樂斯閉上眼,全身顫抖着,用盡所有力量屏住自己的呼吸!好像自欺欺人地,多希望只要自己不呼出這一口氣,就可以把這個吻永遠烙印在她的心底!以為只要她不呼吸,時間就是停止的!他就不會離開這個房間,不會從她的視線中消失!
不!
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小女孩了!
她那麽激動,心跳激烈得快要破碎而死,在他轉過身,在他再次離開她的身邊,在他消失前,她猛然——從背後抱住他的腰,緊緊地!
明明隔着那麽多層厚厚的衣料,她卻能感覺到艾瑞克的體溫從她緊抱着的手臂與胸膛中傳遞過來,足以叫她痛哭出聲的那麽溫暖!
“不……”
她嘶啞着因為發燒而略為幹燥的嗓子,一出聲,才發現自己其實早已經按捺不住那些滾燙的淚水:“不要走……求求你……不要……我不想……再忍耐一年……我……我……”
她笨拙地,哀求着他。
堂堂未來的女王,當着全國民衆的面,她都絲毫不怯場,可以講出那麽義正詞嚴、條理清晰的演講。卻,在他的面前,丢掉了公主的身份,忘記了說話的方式,只會用孩子般倔強的緊抱,來說出她心底的真心。
她不想再放手了!
就算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個童年玩伴,只是一個愛撒嬌的堂妹,只是無數迷戀他的粉絲之一!
可她,真的是好喜歡好喜歡他!
比起十四歲時,她變得更加更加地喜歡他!而唯一不變得是心底的願望——她只盼望着他能一輩子陪伴着她!
永遠,不分開!
艾瑞克沒有轉身,沒有回頭,也沒有拉開她的手,只是平靜地背對着她,聲音依舊帶着淡柔溫暖的笑意:“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是被驅逐出境的人,我不可能長時間留在幾利亞。”
“我會做女王的!等我做了女王,我就撤銷掉對你的驅逐,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回來幾利亞!”
“傻丫頭,女王的權利可不是這樣濫用的。”
“我不在乎別人說我徇私!随便他們怎麽說,我都不在乎!”
“你忘記了嗎?将我驅逐出境的命令就是你父親下令頒布的,你要違背你父親嗎?”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她激動地吼着,将所有一切都抛諸腦後,除了他,什麽都無法思考!
她不想失去!
溫熱甘甜的果汁,掌心滲透過來的溫暖,美麗誘人的笑容,總是故意戲弄她的欺負,傲慢又溫柔的态度,體貼又邪惡的性格……這些的全部的全部,她都非常喜歡!
當她被抱在艾瑞克懷裏時,她才會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童話故事中才存在的夢幻公主。
真正美麗的,無憂的,天真的,快樂的——也無比幸福的,一位公主。
每年見到艾瑞克的三天,比剩下的三百六十二天裏全部加起來的快樂還快樂!
從很久很久以前,當父親第一次領着這個以前只敢遠遠欣賞的漂亮堂哥走到她面前,告訴她,以後他會陪伴她時起,她就喜歡上他了!
好喜歡好喜歡。
就像天使迷戀上純白的羽毛,就像花朵傾聽着風聲的秘語,就像夢想點綴了生命的期待,就像公主最後一定會愛上王子。
在她十九年的時光裏,最美麗的,最無憂的,最天真的,最快樂的,就是有他陪伴的那四年。
這一刻,她心裏只希望着他可以留下!心跳激烈得快要死去,淚水不受控制地,一顆顆滾落,熱熱地,透明地,如天上閃爍的星河。
這,應該不是她的奢望吧?
因為她也可以感覺到,雖然隔着厚厚的衣料,可她還是能知道,他的身體也有些熱,與尋常不同的,似有莫名的憾動與微顫。
許久的許久,久到他們幾乎快要遺忘了這個現實世界,他才回過頭。
還是那麽迷人眩目的笑顏,如天使,如惡魔,醉人心弦地,用他光輝燦爛的高貴與完美散發着絢麗的金色光芒。
“所以我說你是傻丫頭,你還沒發現嗎?”碧綠如水的眼瞳溫柔地望着她,薄薄的唇瓣微啓,用足以迷醉世人的微笑告訴她:“我不可能留下,因為,我恨你。”
桃樂斯微怔住,淚水也止了,半天才确定她并沒有聽錯。
他說,他……恨她?
他忍不住低頭輕笑了一聲,那麽俊逸,那麽迷人,用談論天氣般的淡薄語氣,微笑着述說:“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呢?!嗯,怎麽說呢……簡單點兒說,就是當年我會主動放棄繼承權,其實是因為你父親對我施加了私刑。他可是用盡一切辦法,逼我發誓主動放棄繼承權并寫下證明,那時的律師、其他作為見證人的公爵、伯爵——反正所有人,全都被你父親收買了,我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她望着他,眼裏迷惑而茫然。他笑着拉起她柔軟的小手,慢慢遞到他身後,伸進他的衣服裏,讓她撫摸到他腰後位置,摸到一個小小的凹凸不平的疤痕印,表面的皮膚已經有些幹硬,似乎是很久以前高溫燙傷遺留下的傷口。
“這是你父親燙下的烙印,他不但想奪走我的繼承權,也想徹底摧毀我的自尊。我現在還能清楚記得他當時說的話,他說‘從今以後,我要讓你這個小雜種做我女兒的仆人,我讓你不但當不了王子,還要被我女兒踩在腳下。’結果,我就真被送去陪你了。”
桃樂斯凝視着他,那雙深棕色的美麗眼眸漸漸泛起惶恐,那麽驚懼地,來回撫摸着他背上那個凹凹凸凸的小痕跡,漸漸清楚感覺到那個烙印的圖案。
即使不用看,她也熟悉無比。
那是,喜愛賽馬的父親用來給他買下的馬匹烙下屬于他的證明的烙印。
她的表情越來越惶恐,他的目光卻越來越溫柔,甚至柔美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靠到她耳邊,如平時每一次般,将溫軟的氣息吐在她白白嫩嫩的耳垂上:“那麽,你認為,我會留在一個憎恨到讓我覺得惡心的人身邊嗎?”
那氣息特別地酥軟炙熱,足以融化天下。
卻,叫她如在地獄走了一遭般驚心動魄。
他擡起頭。她看到他柔細的淺茶色頭發輕輕在風中飄動,細膩勝雪的肌膚襯托着淡雅的微笑,翠如池水的眼眸晶瑩透亮,每一下眨動,都像天使親吻了一次凡間。
窗外的夕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毀滅,只剩下黑暗冰冷的夜空,将人心都快要凍成石頭般僵硬。
她忽然覺得好冷,比發燒時還冷無數倍。
這是天使的惡作劇嗎?
原來,被凄慘的不是他不愛她,不是他心裏沒有她。
而是她那麽深得愛戀着他,他,卻可以同樣那麽深地恨着她。
用最華麗唯美的方式,将她推落。
一直墜,一直墜,
從美好迷戀的世界裏,掉落到進無限黑暗中,跌得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