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陽羨
陽羨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也許大概,是穿越了。因為周圍全是死屍,我費勁巴拉地撥開他們,看着他們的穿着打扮,肯定地知道——穿越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那個年代呢。
雪下得很急,讓我想到了宋濂的那句話——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負箧曳屣于深山巨谷中。
我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看來我是□□直接穿過來了,不是魂穿。好冷啊,我打了個哆嗦。
我望向身後,一隊人馬正朝着我這個方向行進,瞧着又是騎馬又是穿盔甲,應該是官兵吧?穿那麽整齊,不能是土匪。
我就這麽突兀地站在這,躲也無濟于事了,一馬平川的地方,他們已經看到我了。我走到大道上,想說從他們那要點東西——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肯定是他們!
為首的人停下來,打量我。也是,畢竟他沒有見過羽絨服。
“你要做什麽?”
我很不客氣:“要點吃食。”——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何況這這麽冷,又是冬天,吃飽了才有脂肪。
他笑了,“你很直接。”
“我還可以更直接,你要聽嗎?”我看着他,絲毫不避諱。我知道古人非禮勿視,女子也不是我這樣路上像強盜一樣的去找他要東西吃。
“你說說看?”
“那就多給點,我餓了。”我騙他,其實沒餓,屯點總是沒錯,“我還有點冷,要不你給我件衣服?”
他轉過頭和旁人說話,我有點開心,臉皮厚果然是好事哈。只是沒想到——
他直接讓人給我扛走了。
——以上,是我回憶的第一次和孫權見面的場景。
地點:他去陽羨的路上
時間:建安二年。
我真的穿越回去了!見到他了!
好激動好激動。
他把我扛回去的理由很簡單,我膽子大,不要臉(其實是在誇我能和陌生人交流),他到陽羨需要一個管事兒的,覺得我可堪此任。
本人表示很開心,被一直以來仰慕的人肯定了好嗎!追星成功了好嗎!
不過問題是他問我叫什麽,我犯了難,真名嗎?下意識地就抗拒了,搖搖頭閉嘴不說話。
他也很随便,說就叫陽羨吧。
行呗,老板是甲方爸爸嘛。更何況,我一直都不喜歡我的名字,很難聽,沒有寓意。
陽羨多好,陽羨是我重生的地方。
既然待在了歷史人物的身邊,那麽也會見到很多史書上發光的人,比如朱然,比如潘璋。
潘璋是真的狂啊,我數次見證了他和孫權争吵的局面,兩人面紅耳赤,誰也不讓誰,一開始朱然還會勸兩句,後來他也放棄了。
我記得這一次他們争吵的原因是朱然說孫權的衣裳不好看,灰撲撲的,孫權說他見識淺陋,這個衣衫料子多麽多麽好,花紋多麽多麽費事,以及,潘璋第一次見他時穿的和一個乞丐差不多,憑什麽說他。
因為兩人第一次是在酒樓前,潘璋在那耍酒瘋,所以兩人的話題從衣裳扯到了酒,潘璋笑話孫權的酒量,兩人開始互相攻擊。
“你倒是能喝,酒錢可能結清?”
“那也比你兩爵倒了的好!”
“什麽兩爵!你瞎說!識不識數的?”
吵了一會,兩人決定直接喝一次,定勝負。
朱然阻攔:“今日不用議事不用巡查了嗎?就敢喝起酒了,仲謀,小心我向你兄長寫信。”
我也出來說話:“然公子說的是,陽羨長您還是以公事為重得好。”說完,我又轉向潘璋,“方才廚房那邊說今天開葷,吃炙肉,你去拿點給大家一起分了吃吧。”
聽說有肉,他跑得很快。
孫權整理一下衣冠,對朱然說道:“走吧。”而後他又扭過頭對我說:“你去把我從吳縣帶來的兩壇酒啓出來,拿一壇給文珪,炙肉就酒,才不算是辜負。”
“諾。”行起禮來,我也日漸熟練,低眉順眼的,如同行雲流水一般。
孫權初到陽羨,不喜歡原來府上的人,自己也不可能帶過多的奴仆,于是我便成為了內宅的管事姑姑——洋氣,真洋氣。比起以前穿越劇裏面的奴婢丫頭,我直接升了不知道多少級。
“姑姑,外面有人找。”門房上傳話過來,有一名朱然府上的奴仆過來,面有急色。
待我走過去,他半信半疑地打量我。
“你找我什麽事?”
他行禮:“小人是然公子府上的,我家姑娘方才被一夥賊人擄走了,小人本想着來找公子,可是他随陽羨長外出巡查,無奈...”他絮絮叨叨地說着,我也聽明白了。
找不着人,匆忙之下找我,結果發現所謂的“姑姑”這麽年輕。
“進去說,不要在這裏。”我示意他看看周圍嘈雜的人群,他也立馬閉嘴乖乖跟我進去了。
進了庭院之後,他行了一個大禮:“我家小姐方才說要去城外進香,誰知剛出城門,就把我家馬車劫走了,只把小人放回來傳話,說要贖金,這,這是他們丢過來的。”
他從袖中抽出一封帛書,上面還有些血跡。
“殺人了?”我一邊打開一遍問他。
“是,是,當場就砍死了一個,是趕車的,叫阿福。”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顯然驚魂未定。
我大略看了看,能看懂,就是求財。
“然公子随陽羨長外出,你回府讓你們府上的人去通報他,我現在就去他要求的山間小屋救你家小姐。”說完,我匆匆走向孫權辦公的地方。
他的住所一半公用,一半私用,我去過一兩次,給他送飯。但是還沒有單獨同他手下的官吏交往過,希望他們還能記得我吧。
“姑姑怎麽來了?可是縣丞有事吩咐?”周谷見我來了,還以為是孫權有什麽事兒。
我單刀直入:“陽羨長外出巡查去了,是我,有事相求。”
我們不熟,他連客套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方才朱府來人禀告,他家女眷外出之時遭遇山匪,現下需要你幫忙。”
周谷以為我來要錢:“姑姑是來要贖金的?只是這公中賬簿...”
我打斷他:“我不要錢,你找些身強力壯的,随我殺過去。”
周谷聽聞,大吃一驚:“姑姑不可,還是等縣丞他們回來了...”
我只覺得他啰嗦:“現下不把握時間,若是朱府女眷出了差錯,你可承擔得起?你放心,屆時問起來,我就說這些是我的主意便是。”
周谷見我如此,也就答應了。
“你讓他們打扮成家丁模樣,推着車去,裏面裝些雜物就是,記得帶好兵刃。”我說完便回房間,選了一把鋒利的發簪別在頭上。
走到約定的小破屋前,果真看到幾個山匪打扮的人。
周谷應該給他們說過要聽我的命令,所以這些護衛見我一擡手,就停了下來。
我找了他們這隊人中的小頭頭,對他說:“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裏面,我們先不要沖動,以免傷及無辜。”
他點頭。
“我先過去,你們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我生怕這群爺們對山匪起了殺心,“一定要冷靜。”
“知道了。”
我深呼吸,然後走過去,與他對暗號:“幾位爺要喝茶麽?”
一個斯文秀氣的人回答:“老子喝酒。”
這對上了,我也就開門見山:“我家姑娘可還好?”
他不回答,只是問我錢財。
我不耐煩道:“錢不是在那麽,你瞎了?我家姑娘呢?我也要确保她的安全,才能把錢給你。”
“在裏面,你進去看便是。”
“你們這裏頭龍潭虎穴,我才不進去,你把我家姑娘送出來。”
他笑得很玩味,“你确定要她出來?”
我心裏一涼,這笑容,難道...
我看了看後面的壯漢們,心一橫:“那我進去。”
其實院落裏面沒什麽人,空蕩蕩的,我又稍感安慰,只不過方才那人□□的笑容又不得不讓我感到心驚。
房門前有一個人持刀把守,想來是覺得一介女流,不值得興師動衆。
我進去,看見朱照兩眼無神地躺在地上,衣衫淩亂,露出來的皮膚上還有紅痕,或親吻的,或巴掌打的。
我解下我的披風給她披上。她認得我,之前我承孫權的命,給朱府送過東西,與她見過幾面。
朱照見我來了,嗚咽地哭起來。
我幫她整理好衣物,整理好發鬓,“不要怕,我來了。”
門口的人催促:“見到了,錢呢?”
我扶起朱照,用面巾擋住朱照的臉:“我們要先出去。”
他破口大罵:“你個臭娘們事情破事多!”說着就要用刀砍我,我朝外面大喊:“馮則,動手!”
外面的人聽了令,抄着家夥就進來了。
我扶着朱照,左右躲閃,一點點靠近院門。
好家夥,他們居然有埋伏,就藏在了院落裏面,什麽水缸,竈膛之類的地方。
一名山匪把住我,我連忙推走朱照。山匪們也趁此挾持住我:“想要她活,就都住手!”
馮則他們停下了厮殺。兩邊很快分開,對峙起來。
朱照已經在他們的保護圈中,我沖着馮則喊:“快帶着她走!”
斯文山匪甩一巴掌給我:“閉嘴!”
我草居然敢打我?
我猛地踢那人的裆部,掙脫開來,沖着斯文山匪叫嚷:“你他媽居然打我臉?!”
我對他又打又踢,指甲抓花了他的臉,他一時愣住,很快撿起被我吓落的刀,威脅我:“你!停下!”
我整理一下衣物,“怎麽,用刀了?德行,你有刀,我沒有,你贏了好意思嗎?不要b臉。”
他顯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一愣一愣的。
馮則他們見我剛剛打得歡樂,也沖上來繼續打。
我趁亂走到朱照身邊,準備扶她上馬車。一名山匪潛過來,對着我們就要砍。我連忙護住朱照,準備迎接這致命一擊。
終于...要死了嗎?
我又驚又怕,但是還是不敢直面死亡,便趴在朱照的身上,等着劇痛來臨。
可是沒有,因為孫權他們來了。
山匪很快平定,就地正法。
回府之後,孫權問我:“為什麽要尋死?”
我訝異于他的直接,開始打太極:“公子說什麽呢。”
“你不是為了救阿照,是為了尋死,你是打算正面受那一刀的,對不對?”
這小孩的眼神也太毒了吧!
我沉默不語,孫權也不逼我,“回去休息吧,明天一起去朱府看看。”
“諾。”
朱照的情況很不好。
她像個活死人,躺在床上。
朱然看着妹妹這個樣子,也很痛心,為什麽在他的治下,會發生這種事情。
他見我來了,忙不疊地道謝:“多謝你了,陽羨姑姑。”
我還了一禮:“然公子客氣了,奴婢惶恐。”
朱照發出了些許聲響,朱然叫我走近,陪她說說話:“看來阿照很想和你在一塊兒呢。”
我回以微笑。
朱然和孫權離開,留我們單獨說話。
朱照見了我,臉上有了不同的表情,但是總體上,還是哀怨的。我其實有點疑惑,漢代的話,對于性應該是比較open的吧...我記得墓像磚上還有春宮圖來着...
朱照終于開口了:“真是一場噩夢吶。”
我握住她的手:“現在夢醒了,噩夢也都過去了。”
“我覺得很惡心,姑姑。”
我點頭:“我知道,因為他們很髒。”字面意思,山匪又不愛洗澡,天天在山間穿梭,灰塵仆仆的。而且又不知道有沒有性病。
朱照一陣惡心,連連幹咳,“我居然...我居然...”
大概是一想到曾經自己于這樣的人發生了性行為,難以接受吧。
“這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換句話說,阿照,這不是你的錯或者你的過失。是那些匪,生了歹意,然後發生在了你身上。”我寬慰道。
“昨天我若沒有出門,或者沒有咳嗽,多好?”朱照的語氣,虛無缥缈。
我不解:“咳嗽?”
朱照沉重地點點頭:“他們見我咳嗽,說我喘息的聲音很好聽,若是...”她有些泣不成聲,“...肯定更好聽。”
我突然怒火中燒,混蛋!這群混蛋!
我握住她顫抖的手:“他們心中污糟,所以所見所聞都污糟。”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被玷污了,沾染了他們的氣息,也污糟了?”朱照說話時,像惶恐的小鹿。
“怎麽可能。”我心裏郁悶,然後告訴自己這是東漢,東漢,不是2022,“阿照你是就是你,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自己。他們對你做的壞事,就像是吃到了一口難吃的菜,等把這口菜吐出來,你的舌頭難道就失去味覺了嗎?”
朱照破涕為笑。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說那句話:“女子的貞操,從不在兩腿之間,而在內心。”
朱照突然有些羞紅了臉。
等回去的馬車上,孫權淡淡道:“你都跟阿照亂說什麽了。”
我不解:“哪裏亂說了?”而後反應過來:“公子怎麽知道?”
孫權解釋道:“義封不放心,所以我們就在門口。”
我哦了一聲,也沒說話。
“陽羨。”他清清嗓子,我以為他要喝水,态度很好地遞上水囊。
“你以前也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嗎?”
我很好奇他的腦回路怎麽長得,話題能扯到這裏。
“因為我說的話嗎?”我笑了笑,“沒有,我沒有經歷過公子所說的事情。”
他還是淡淡的:“還以為找到你想死的原因了。”
“誰說我想死了?我活的好好的。”我回嘴。
“你騙不了我的,當時你的眼神就是一心求死,還有,”他靠近些,“你知道你在笑嗎?”
馬車停住,我也僵住了。
他沒再說話,“到了。”
馬上就到了立春佳節,也就是過年,孫權要回吳縣去,我送他到門口。其實很想找他要過年紅包,外加三倍的加班工資諸如此類的福利。
“管好內宅,別出事。”
“諾。”
“我同周谷和馮則說了,若是發生什麽事,他們會幫你。”看來老板對我上次的行為還是贊許的。
“諾。”
“朱府那邊也要看顧着。”
我又是一聲諾,他怎麽還不走?
“我走了。”見我沒話說,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
“恭送公子。”
回到內宅,我将他們聚攏在一塊,分配一下過年事宜。
“要歸家的站這邊,要留府的站這邊。”我兩手一擺,但是他們都站在了我的右邊。
前面一個小婢女說道:“我們都沒有家了,縣丞可憐我們,所以收留了我們。”
怪不得孫權撿我撿的那麽順手。
“行,這樣的話,大家這幾天還是照舊做自己的事,等到了過節那一日,全府上下可以休息一天。”眼看着他們馬上就要歡呼雀躍,我加大了音量:“但是!只有一日!到了初一,大家該做什麽做什麽,明白麽?”
“明白!明白!”
我讓他們都散了,到了廚房去。
“咱們過節的時候買點肉點給大家吃吃吧。”見他們面露難色,我又說:“想來難以兼顧到每一個人,你去買點肉,剁了,包餃子——哦,做些嬌耳湯吃,也好讓他們都暖和暖和。”
吩咐完,我又回房間看看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可以典當的。換些碎錢,也當給他們發壓歲錢了。
——哎,我的心真好,我真善良。
以上,是我散盡家財後的感悟。
我将薄得可憐的紅包裝成一筐,很不好意思道:“過節了,發些紅包給你們,也算是添個喜氣了。只是裏面錢太少,你們就當個趣兒,可不許在我面前說錢少!”
或許是我的坦誠,他們笑得更開心了些。
每一個領錢的人,都喜笑顏開,作揖問好,我才明白,其實有時候不必厚禮,只需要有這個儀式,便足矣。
只是我一直不懂得,總以為傻乎乎地付出,忍受,奉獻。總以為,東西拿得出手才能送,總以為,一定要做事,讓別人需要。
但是他們的笑聲和感謝告訴我,即使紅包很少,他們也很滿足。
我突然心裏有點發酸。
宋大娘站在廚房,朝這邊吆喝一聲:“吃飯咯!”
他們歡天喜地地跑過去,繼而歡呼:“嬌耳湯!”宋大娘笑道:“是咧!姑姑讓做的,怕你們凍掉耳朵!”
然後又是一片“姑姑真好”的贊美詞。
我也走過去一起吃,大家擠在一塊,吵吵鬧鬧,很有過年的氣氛。
我看着他們愉悅的表情,聽着叽叽喳喳的談話聲,心裏突然不空虛了,像是有什麽東西裝滿了,整個人也變得沉甸甸了。
這才是過年。
翌日,我包好禮物,拜訪朱府。
朱照很開心我來了,本來她也要随朱然去吳縣過年,但是忽然風寒,只得作罷。
她裹得嚴嚴實實,聲音甕甕的。
“陽羨,幸虧你也在,不然我可得無聊死。”
我坐下,溫柔道:“現在還會做噩夢嗎?”
朱照平靜了許多,是個好征兆:“再想起來,已經不像之前那樣難受惡心了。”我拍拍她的手:“這就是好事,雖然經歷過的事情就像在樹幹上刻了一刀,不會改變,不會消磨,但是我們可以讓這道刻痕慢慢變淡。”她聽了,也點點頭。
“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會不會有所影響?”其實我是想說會不會得性病的,也不知道在這有沒有什麽方法。
“我現在一切都好,就是風寒了。”朱照估計以為我問有沒有懷孕。
“不說這個了,今兒過節。”我轉換話題,“外頭下了雪,我們一起去堆個雪人吧。”
朱照很向往,但是她的身體将她困在了床榻之上。
“那你等等,我去外面做個小的給你帶進來。”我站起來,脫下披風。朱照見狀驚呼:“外頭那麽冷,你還是穿上吧。”
我活動一下身體:“沒事,我快去快回。”
她不解:“快去快回?”我沒解釋,快速跑出去。
真的好冷啊,南方的冬天果然是魔法攻擊。我哆哆嗦嗦地捧起一團雪快速捏好一大一小兩個團子。
朱照疑惑:“你捏的什麽?”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其餘的東西,只能給你捧了雪拿進來。”
她笑笑:“等我的病好了,我們把東西準備好,再一起堆吧,堆一個大的。”
我們又說了一會話,便離開了。
出來朱府時,我走在蕭索的街道。
我擡頭看見這漫天的雪花,想起了那首歌,那個人。
“我慢慢地聽,雪落下的聲音...”
前不久我給朋友寫慶生賀卡,“我們一起從南方來到北方,一起看了四年的雪,所以——”
“以後看到雪,我就想起你。”
她是我在大學裏面唯一的寄托,在大學,我們都不适應,因為人,因為環境,所以報團取暖,彼此安慰。
我還記得驟然封校的時候,學校切斷了我們所有的快遞,外賣,讓“學生糾察隊”守在門口,牆邊。我抱着她哭,用我和她才聽得懂的鄉音說:“我想回家。”
我不要在這裏,我要回家。
臉上一陣滾熱,淚兩行。
春節還未結束,朱府又出事了。
山匪餘孽要給上一撥報仇,瞧準了朱府無人,夜半時分爬入朱府,開始殺掠。
還是上次來報信的小厮,帶着一身的血跡來府上求助,只是他出來時被山匪砍了一刀,說完話便氣絕了。
我連忙通知周谷和馮則,讓他們帶隊前往朱府。又叫幾個小厮前往吳縣,請朱然回來。
我直接前往朱照的卧房,空無一人。我正打算出去,聽見有人叫我:“姑姑,這裏。”我一看,原來她躲在了箱子裏。
看來朱府的家丁很給力,匪患還沒有闖到後院來。
“我已經帶人來了,你随我走,去縣丞府上,那裏安全。”朱照點點頭,從箱子裏出來,“府上可有不為人知的隐蔽小路?我們悄悄走。”
朱照搖搖頭:“這府宅修得簡單,沒有密道,我們可能只能從正門走了。”
我表示頭很大。
後院此刻還算安全,但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完全擋住。快到前院時,已經可以看見火光了,我感覺到朱照的手在抖,我安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
我會為你擋刀,保護你。
不為別的,是我真的,想死。
朱照見我如此沉靜,也稍稍安心了些,我們貓着身子,偷偷靠近正門。
這時候我看見了潘璋,我長舒一口氣,這家夥雖然脾氣臭,可是功夫杠杠的。算是有了安全保障了。
潘璋把他周圍的山匪殺得七零八落,山匪們便逐漸集中起來,專攻他一人,這對于我們這種要逃跑的人來說,很合适。只是我發現,朱照不走了。
我回過頭看看是怎麽回事,她正崇拜仰慕地看着大殺八方的潘璋。
好吧,潘璋其實痞帥痞帥的。再加上這種情形,确實很令人心動。
我咳嗽一聲,:“阿照,我們得趕快回去。”她如夢初醒,欣喜道:“走吧!”
...大姐,我們剛剛也算是死裏逃生了,你笑得這麽開心很破壞氣氛的。
周谷麻利地處置了朱府的山匪,又将朱府上下好好清掃,依着朱照的意思,把東西都搬進了縣丞府。
我把潘璋和馮則叫來,表示感謝,馮則表示分內之責,領了賞錢便走了,潘璋則拿着錢袋子不肯走。還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陽羨,你就發這點錢?”
我已經沒錢了,這是朱照給的。聽聞潘璋嫌錢少,坐在屏風後面的朱照又羞答答地表示感謝。
潘璋收起不良習氣,表示很榮幸,兩人又開始聊天。
我站在旁邊,感覺自己在磕CP。
嗯,好磕好磕。
朱照還要養病,也沒說幾句,我幫朱照送客。
潘璋很陶醉,我打趣:“文珪,你怎麽今日這般溫柔?”
“朱姑娘溫柔,我自然也溫柔。”
我表示肉麻到了,讓他好好說話。
孫權和朱然不幾日便趕到了,我詫異地看着孫權,他怎麽也回來了?我的山大王還沒有當夠...
朱然得知他妹妹又被我救了一次,說了一大堆表示感謝的辭藻,估計他都想直接拉着我的手哭泣了,但是礙于孫權在旁邊和他自己的身份,有些于禮不合。
孫權等朱然說得差不多了才開口:“好了,義封你就放心,陽羨還是有些本事的。”
我立馬接嘴:“多謝縣丞誇獎。”
朱然道:“叨擾了多日,我把阿照接回家了。”他向孫權行禮,離開了。
“你做得很好。”孫權又誇了我一次。開心,就是老板您不能不要光說不練假把式,給我漲點工資...
我笑道:“多謝縣丞誇獎,奴婢分內之責。”
孫權道:“聽說你們一起煮了嬌耳湯,你還給他們封紅包了?”
“是,辛苦了一年,總該有些表示。”說完我才驚覺,我是在明晃晃地要東西嗎?明明不是這個意思的。
孫權笑了笑,往自己懷裏掏出錢袋:“都給你,有所表示。”
我着着實是有些尴尬了,但還是接了過來,“多謝縣丞。”
他拿起書卷要看,我很自覺地給他倒茶,然後當他背後的雕塑。
才來兩個月,我卻已經适應了,都不知道該誇我适應能力強還是我本生就向往着。
潘璋還以為朱照在府上,也不知道孫權一行人回來了,大咧咧地走進來,“陽羨,朱姑娘好點沒,我們一起打雪仗!”
然後他就看到了孫權責備+不解的眼神,社死現場。
打雪仗始于我,前天我正和小婢女們丢着玩,潘璋來了,非要加入,他打得猛,我身上居然被他扔出了青紫痕跡。
孫權冷哼一聲:“你倒是好玩的緊。”
我下意識地接了一句:“還行吧。”然後我就看見他逐漸變青的臉。潘璋看到我求救的眼神,解圍道:“公子,一塊吧!很好玩的!”
我不由得哭訴,這孩子沒救了。
孫權最終還是出了門,但是他傲嬌,只肯看看。不多時,随着潘璋往他身上砸一個個雪塊,他也忍不住了,我們三個扔的不亦樂乎,方才和我們一起玩的小丫頭礙于孫權威嚴,都紛紛散開找事情做了。我沒他倆那麽好的精力,往雪地上一趟,看着天空。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雪花從空中一片片落下,砸在我的額頭,眼眶。
他們見我如此,也跟着躺下來。我感嘆:“真的很好玩啊。”潘璋接嘴:“是啊,要是有酒喝就更好了。”
孫權沒好氣地打他:“天天就知道喝酒!酒鬼一個!”但是他搞錯了方向,一拳打在我的胸上,一時之間,兩邊都很尴尬。
我悶聲道:“公子,你打錯人了。”
他尴尬地笑道:“哦,呵呵。”然後轉向另一邊打潘璋。
我扭過頭看他們扭打在一塊,忽然有些傷感。孫權現在還是一個少年,而且看他也挺開朗的,為什麽會有後來的一系列暴虐的事情呢?
算了,那已經是後來了。
朱照的身體大好後,已經沒有雪了。她遺憾道:“看來,只有等明年了。”
我安慰她:“早的話,應該是今年冬天。”
吳縣派人傳話,老夫人壽辰在即,要孫權回去祝壽。只是沒想到,他要我一塊回去。
我又沒忍住:“為什麽?”
孫權見我反問他,有些不爽:“母親要見你。”
我還是很想問,為什麽?但是礙于他的臉色,不敢發聲,只是低頭。他主動解釋:“母親本來是要派幾個嬷嬷來的,我說你會照顧我,所以她要見見你。”
我:“...”
“你救了阿照,母親也想見你。”
突然有一種見婆婆的感覺是怎麽回事,嗯,我偷偷捏了一下自己,不許瞎想!看着孫權神色平常,想來他沒有騙我。雖然作為一個奴仆好像沒有這項權力...
天氣炎熱,一路颠簸,我實在是太困了,也不管自己奴仆的身份,直接靠着馬車睡着了。
中途醒了幾次,還是迷糊了,聽見孫權對外面說,“再慢點。”
徹底清醒後,孫權又在看書,他可真行,這車這麽颠還能看得進去。我口幹,沒管住自己做了個喝水的動作,“水。”他很配合地把水囊給我。
喝完之後,我低頭致歉,中心思想為老板對不起,我實在是太困。
他嗯了一聲,對外面說:“回府。”
我訝異:“到了?”
“早就到了,只不過你還睡着。”
嗯,有點小感動。
他也沒指望我接上這句話,下車後徑直入府,我趕忙跟在他後面。
所以我可以看見江東一衆少年了嗎,好激動好激動。
他先帶我去見他母親,我很緊張,因為不想被當做勾引她兒子的狐媚好嗎,老夫人對于我這麽年輕的“姑姑”很詫異,不鹹不淡地說:“你就是陽羨吧。”
“是。”
“怪年輕的,怎麽就稱姑姑了。”
“奴婢是公子在陽羨時,府中的掌事姑姑,所以大家都叫我姑姑。”
“能照顧好人,鎮住山匪,想來是有本事的,希望你以後也要繼續用心才是。”
“奴婢謹記老夫人教誨。”
“擡起頭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這時才發現,她和奶奶長得一模一樣。
眼淚不受控制地噴湧而出,我朝她跪走過去,鄉音殷切:“奶奶,奶奶。”吳老夫人對我趴在她腿上痛哭的行為大受震驚,不過很快便從我的叫喊和哭聲中察覺到,我把她當做了親人。
她不讓周圍人趕我走,反而抱住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我快哭得背過氣去了,開始自說自話:“我,我,我,你帶我走吧,我陪你,我可以去陪你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在你癱瘓的時候沒有好好照顧你,還和你搶你的兒子,我的爸爸。
對不起奶奶。
你要帶我走,也可以的。
奶奶,我愛你。
“奶奶,爺爺找了個二奶,好像他們在一起大半年了,你走了還不到一年啊——”
吳老夫人包容了我的無狀,用她母親般的慈愛,溫柔的母性,抱住我。
然後我哭得昏過去了。
吳老夫人說:“這孩子怪可憐的,想來是失去了至親之人,才會如此悲痛。我這有一副首飾,想賞賜給她。”
孫權道:“母親不怪她的無狀,就是對她最好的賞賜了。”
吳老夫人低下頭,撥弄那串手钏,“有什麽好罰的,失去親人的痛,母親也明白的。”
我醒來之後,孫權在旁邊坐着,雷打不動地,看書。
我依着這裏的習俗,向他請罪:“公子,我...”
他頭也不擡,指了指旁邊的木盒:“母親給你的禮物。”
我拿起,打開一看,是一串手钏,金銀玉石,應有盡有。我不想推辭,接受了。
“母親要給我說婚事,你覺得呢?”他也真是看得起我,居然還能說這一檔子事。我算算年齡,他應該是要娶謝家女了。
我十三四歲,讀初中時開始喜歡他,喜歡了這許多年。這份感情醞釀八年,此刻如同一壇美酒般醉人。
但是我只是過客,我不可能留下來,他也有史書上記載好的人生。
“公子已到弱冠,确實也該娶妻了,只是不知公子的婚事在陽羨辦還是吳縣?可需要奴婢先準備?”我公事公辦道。
即使我喜歡他,但是還是得有自己的人生啊。他對我來說,也只是個歷史人物而已。
更何況,我這場穿越,本身就是在逃避現世。
“你不問是誰?”
“公子娶妻,老夫人親力親為,奴婢何須過問?”
他哦一聲,我感覺他有點生氣。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麽。沉默一會,他把書一扔,“我們回陽羨。”
我詫異:“現在?”
“嗯。”
可是我餓了,想吃飯...
回到陽羨,孫權讓潘璋把朱照朱然叫來,說大家好好吃喝,這可能是他在陽羨最後的時光了。
潘璋見到朱照,收斂了許多,朱照也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他。
孫權對潘璋的行為很疑惑,偷偷問朱然:“文珪今日怎麽這麽安靜?”朱然對于潘璋頻頻上門的行徑有了大概猜測,示意孫權看朱照。
我把菜給他們上好,酒也倒好了,站在孫權身後當雕塑。
不料,他讓我坐下來和他們一起。我假意拒絕,“身份不合。”潘璋很有義氣地幫我說話:“那我也不配坐在這裏了!”
孫權一把拽住我,硬生生地拽下來了。
能不能溫柔一點啊。我腹诽道。
“咱們合榻吧!”潘璋這突如其來的點子不料孫權十分贊同,身體力行地支持他。
大家坐好後,孫權舉着酒杯,鄭重其事地說:“以後,在陽羨待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潘璋沉默地喝了一口酒。
“這大半年,和大家在一起,很開心。”聞言詫異,孫權還能說這麽白話的詞語嗎?
朱然無所謂,只要他願意,吳縣和陽羨随他選擇,傷感的,也只有我和潘璋而已。
這半年的日子,我很快樂。孫權是個好老板,府內下人大半都是他撿回來的,而且他對我也很慷慨大方,我身上好多東西都是他送的。
朱照也舉杯:“陽羨,謝謝你。”語罷,她一飲而盡。
我打岔:“我們不是生離死別不是嗎?不就是要去吳縣嗎?我們賴着,大家一起去——”
潘璋附和:“公子!我要去吳縣!你得繼續管着我!”
孫權聽聞不回答,只是看着我,等着我和潘璋說同樣的話。
可是我不會,我沒有辦法看着他回吳縣娶妻生子,接替孫策,然後一步步走上九五之尊之位。那個位置不好,會讓人變得陰森森的。
而我在這幾天,也感覺到,總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不是陽羨,是我的真名。可能,是要回去了吧。
那個我逃避的現世。
孫權沒等到我說話,失望地轉過頭,應允了潘璋。
潘璋像是得意忘形,對朱然說:“我能不能...娶她?”他指了指朱照。
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吶。
朱照忙拉着哥哥,堅定道:“我願意的,兄長。”
朱然的臉色變換不停,實在是精彩。孫權替他的好兄弟解圍:“酒桌之上,未免過于兒戲。”
潘璋也不同他頂嘴,鄭重道:“我一定要依着禮節,上門提親,将六禮一一備好。”
朱然沒有出聲,看來潘璋還需過五關斬六将噢。
“你要不要去吳縣?”孫權直接問了。
我搖頭:“我不去,我叫陽羨,就該留在這裏。”
“那我給你改名,叫吳縣。”他今天怎麽還耍起賴來了。
我還是搖頭。
現在已經足夠了。潘璋對着我說:“陽羨,你得勇敢一點,你還記得你對我說的話嗎?”
我實在不知道:“哪一句?”
“是你告訴我遇到喜歡的人要勇敢,喜歡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你怎麽光說不做吶。”
我又急又羞,“可是我沒有那項能力!”
他們四個人看向我,我臉有些發燙,幹笑兩聲:“吃菜,吃菜。”
“你沒有喜歡的人吶?”潘璋不依不饒。我真的好想打他...
“不關你的事!”我不欲與他多糾纏,繼續吃。
沉默的孫權開口:“所以有嗎?”
這飯還能不能好好吃了...
“怎麽,公子要給我賜婚嗎?”
朱然咳嗽一聲,朱照忙接過話茬:“姑姑整日在府內,出了仲謀哥也不曾和誰熟識,難不成是我哥?”
怎麽可能,我和朱然這大半年統共說了十句話有沒有?
對于子虛烏有的事情,否認起來那叫一個義正嚴詞:“沒有。”
“那就是仲謀哥。”朱照篤定道。
我後知後覺,總覺得他們像是在逼我承認一般:“你們今日是非要給我安個家是嗎?”
“我們都要去吳縣,就你不去,怕你在陽羨受人欺負。”孫權淡淡道。
“不會的,”我輕飄飄地說,望向前方,仿佛已經看到了現世,“因為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四人異口同聲。
“回家。”
我站起來,拿着酒爵:“一直以來,我覺得我很沒用。長得不好看,也不會把自己變好看一點。能力不上不下,做什麽事都平平淡淡。可是來到這裏,你們都覺得我很厲害,可以打山匪,可以管內宅。”
他們都沉默不語,聽我說。
“孫權,”我看着他,“我叫你的名字,不是我不尊重你,是我真的很想,叫一次你的名字。不是公子、縣丞,也不是表字,就是你的名字。”
“我今年,二十二歲,自從十三歲那年知道你,我就一直喜歡你。已經八年了,好快。”他聽後,臉上有些許欣喜。
“我确實想死,你說的沒錯。每一次,我能奮不顧身地救朱照,都是因為我想死,所以山匪殺了我就殺吧。我解脫了。”
“我覺得我活的好累,我渴望有一份十足的、只對着我一個人的感情,可是我沒有。就連親情,也要被他人剝奪一半。”
“我想有一個人他安慰我、支持我、陪伴我,可是我沒有。”
“我很孤獨,形單影只的。”
“我總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所以我不敢向你說,讓你帶我去吳縣,我不想得到否定的答案,不想讓自己難堪!”
“我也不敢說我喜歡你,因為我真的很害怕那些不确定。我寧願只擁有現在的,也不會試圖去追求什麽。”
眼看着現世的景象越來越近,我語速加快:“來到這裏,遇見你,你們,這半年,我很知足了。”
“你們的肯定,讓我有了面對接下來所有不想面對的事情的勇氣。”
比如考研的初試成績,教資的面試結果。我不再害怕,他們一遍遍告訴我,我多優秀。
“你們是一群閃閃發光的人,被你們肯定過,我覺得我就是最棒的!”
“現在,我要走了,回家了。”
我将酒一飲而下,朝前方奔跑。
總是要向前的。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又回來,站在孫權面前,抱了抱他。圓滿了,我正打算放手,換他抱住我了。
“陽羨,你可不可以留下來?”他悄悄地問我。
我忽然很想哭,搖搖頭。
我會在遠方祝福你,祈禱你始終如一的善良。
雖然這都是奢望,明明知道他的晚年,卻還是忍不住。
“記得向前看。”我說完,便推開他,用力朝前面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