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鈞馜有一個小小的怪癖,是從滿地亂爬時就養起的,那就是開心時要親親媽媽。
起因是應隐常親她,親她的一雙小腳呀,親她肉乎乎的小手,親她的臂彎,親她的面頰和怕癢的脖頸處,因為嬰兒的每一寸都是那樣可愛,粉霜般的順滑,怎麽能讓一個母親忍住這樣親親她的心情?
于是有一天下午睡覺,天光蒙蒙地暗下來時,鈞馜醒來,安安靜靜地玩了會兒自己的手指與嘴巴,忽然開了嬰孩的天竅,扒着床周的圍欄,學會了在應隐的手臂上親了一親。
應隐在夢裏震了一震,轉醒過來,聽見鈞馜軟軟含混地說:“ma……ma……”
吐出這兩個音節後,粉紅色薄薄的舌頭像“~”似地含在唇間,推出了一串泡泡。
那是鈞馜第一次會叫媽媽。應隐尚未複工,抱着鈞馜快步地下到一樓,步入西曬下的綠茵地上,叫道:“俊儀!俊儀!”
身後跟着的護工、月嫂都腳步匆忙,一雙雙手向前探着,随時準備好了這位新手媽媽會不小心掉下孩子。
俊儀跑過來,聽到應隐說:“快,快把車子開過來。”
身後一人問:“少夫人,快晚飯了,您要去哪兒?”
應隐将鈞馜在心口貼得緊緊的:“去公司——噓,不許洩密。”
餘下人都會心微笑起來。
俊儀将車子開過來,一群人有條不紊地将鈞馜在安全座椅上安置好,又有一名護工随着應隐上車。因為應隐常來公司,為保護隐私,商邵的辦公室搬到了另一層,與一間會議室、一間會客室合占了整層。應隐進來時,透過半阖的百葉窗,看到商邵的辦公桌前站了數人,似乎正在聽他交代什麽事。
應隐沒讓秘書驚動商邵,在會客室等待。這間會客室一分為二,另半間是專為鈞馜而設,地上鋪着厚實而柔軟的地毯,以供她亂爬。目之所及之處,均是小孩玩具。鈞馜落了地,滿屋子叫“ma~ma”,對着益智積木叫“媽媽”,對着小睡毯也叫“媽媽”。
“媽媽”個不停,月嫂笑道:“bb只是剛學會了這個發音,還沒有把詞和義聯合起來呢。”
應隐心裏酸酸脹脹的,跪坐在鈞馜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腮上戳出一個酒窩。
Advertisement
她才當了半年的新手母親,對于從自己身體內孕育出來的這個小生物,她常常還感到陌生與不可思議。想剛生産完的那兩個月,她跟商邵抱起bb來都手忙腳亂,給嬰兒拍嗝時,他們兩個是小心翼翼,一旁的育嬰師卻簡直是提心吊膽。
還是溫有宜來解救了他們,牽住應隐的手道:“你這雙手還是留着簽海報。”又按下商邵的手說:“你這雙手還是留着簽文件。”
兩位新手父母:“……”
一屋子人長出口氣。
如今過了半年,對待嬰兒總算是各有長進。
商邵與分公司高管聊至一半,秘書敲門進來,躬身小聲說了應隐過來了一事。雖然應隐讓她不要驚動他們談公事,但顯然秘書早就被叮囑了另一層更高的行為準則:那就是無論何時,只要她來,都要第一時間告訴商邵。
商邵花了兩分鐘收尾,餘下的讓安排到明日午餐會時再行彙報,便散了衆人。推開會客室的門時,鈞馜正抓撓着應隐的臉和頭發。
嬰孩的軀體雖小,力氣卻大。商邵臉色變了一變,半蹲下身,大手襯托得鈞馜的手米粒般大小。他将鈞馜的手半哄半引導地弄松了,首先問應隐:“是不是被她抓疼了?”
應隐整理着長發,搖搖頭:“一點點,不要緊。”
她想問商邵怎麽這麽快就聊結束了,但商邵轉向了鈞馜,嚴肅而認真地說:“不可以抓媽媽頭發。”
鈞馜:“……”
聽不懂。
應隐好笑道:“她才六個月大,你跟她說這些啊?”
但嬰孩是有情緒感知能力的,和小狗一樣。起先還圓睜着眼睛嬉皮笑臉的模樣,被商邵低沉嚴肅地教育了一句後,茫然起來,怔了一怔。還想笑呢,但見眼前男人臉色不似玩笑,便嘴角癟了一癟,耍賴地哇哇大哭起來。
哭了一會,不超過十秒,歇一歇,偷偷地睨商邵的神色。
還以為自己“偷偷地”很好,實際上,她的雙眼皮、大眼睛、黑睫毛,無一不出賣了她,還有那抿成波浪線的嘴巴,進可哭,退可笑,小小年紀就主打一個察言觀色進退可守。
滿屋子的人都忍笑,怕破壞了bb哭出來的可憐氛圍。
被這件小事一打岔,應隐差點忘了自己過來的初衷。直到哄了會兒鈞馜,才突想起來,把這份喜悅心情跟商邵分享了。可憐鈞馜眼睛披阖下來正要睡了,卻被硬生生地叫醒,叫了不知道多少聲“mama”。她反正也是亂叫一通,但叫一聲就能捕捉到他們的驚喜,但自認為參悟了天機:這一聲“mama”是神秘開關,開合着這兩人的喜怒哀樂。
俊儀跟月嫂、秘書都去了外面等。透過明淨的玻璃觀望半天,不知各人臉上均漾起了不自覺的溫柔。
鈞馜用親親媽媽來慶祝開心的習慣,便随着一聲一聲越來越熟練清晰的“媽媽”而穩固了下來。商檠業來陪她日常時,鈞馜仍然一開心便想親親(媽媽),在看到爺爺的臉,小臉茫然且垮。
商檠業:“……”
商檠業受過的傷不止這一樁。早在鈞馜剛學會半跌半跑時,有一回衆人心血來潮,跟她玩了個游戲。
這游戲是所有人排成一排,讓鈞馜從對面跑過來,看她會先跑向誰,後跑向誰。
鈞馜第一個跑向的當然是應隐。第二個是溫有宜,第三個是商邵,第四個是她的小島叔叔,第五個是商陸叔叔,第六個是明寶姑姑,第七個是明羨姑姑,第八個時跑不動了,坐在原地吮了半天手指,感嘆家大業大,跑死寶寶了。
被唯一剩下的商檠業蹲在那兒面無表情。現場安靜得落針可聞,視頻裏的應帆正在環歐郵輪上,把麥閉了才笑,明卓可就沒那麽善解人意了,嘲笑聲透過手機聽筒傳出來,像有傳染性似的,在現場一個傳一個,直至所有人都捧腹大笑。
鈞馜茫然,坐地擺爛,最後還是溫有宜上前去哄她,她才跑到了商檠業那邊。
唔,爺爺體格高大,半蹲在那兒仿佛鈞馜無法仰望的一座山。鈞馜還是有點怵。這是小朋友對冷肅之人本能的畏懼。
商檠業想來親自“指教”長孫女已久,美其名曰,由爺爺親自教導下一代是商家的重要傳統。溫有宜幽幽嘆息一句:“這傳統是一代不如一代……”又憧憬一句:“所幸等阿邵到了這個位子時……”
商檠業忍無可忍:鬧半天三代裏就他一人不合格是嗎?
父子間也有兩三場有關于此的對話。商邵的拒絕十分委婉,“怕鈞馜繼承了您過于出色的基因,變得像您一樣出色。”
……罵誰呢?
幸而功夫不負有心人,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Sharon走得正好,商檠業十分滿意。要不是她是商邵親手辭退的,商檠業高低得給人多封一份獎金。是夜,他顯而易見的胃口大開,以勝利者的姿态和溫有宜分享這一消息。
溫有宜挑挑眉,低頭切牛排時将唇邊笑容撇去。不能告訴他是商邵給她賣了面子,否則他今晚一定會因為深覺羞辱而睡不着。
商檠業上任第一天就慘遭滑鐵盧,因為鈞馜玩得很開心時,忽然露出迷茫嫌棄神情:“怎麽是爺爺……”她嘟着嘴嘀嘀咕咕。
商檠業一臉不敢置信beg her pardon,鈞馜認真道:“想親親媽媽,可是媽媽不在。”
商檠業已經把臉貼過去,鈞馜一撇頭的動作是認真的:“不親爺爺。”
不能收買小孩,因這個歲數的小孩正是秩序與規則建立的敏感,收買性的交易是極其錯誤的方法。商檠業忍下金錢超能力的蠢蠢欲動,選擇帶鈞馜出去看世界。
鈞馜的世界從兒童房、繪本、帆船、大海與可愛動物們一下子拓展到了更讓她驚嘆的一切。在山呼海嘯的賽馬場。
在強風撲面的人造尾波海浪。
在風馳電掣的生死時速賽車場。
長大後的鈞馜,因為令人驚嘆的風筝沖浪而走入公衆視野。彼時她才十五歲,但已經可以在操控風帆的同時進行高難度的沖浪側空翻,動作幹淨利落、賞心悅目。但在記者采訪時,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少女的她會說,她第一次接觸極限運動,是爺爺帶她玩mini 摩托。
“也就是說,你四歲就開始玩摩托了。”記者覺得不可思議。
“對。”她擰幹自己頭發上的海水,在鏡頭前并不避諱或羞澀。
商檠業帶鈞馜的第一個星期,董秘打電話來時,他們的董事長回答:“在玩碰碰車。”
第二個星期,回答變成了“在玩卡丁車”。
第三個星期,電話被随行的助理接了,對方彬彬有禮:“董事長在忙,稍後才能跟您回電。”
站在助理身旁的鈞馜上蹿下跳:“Grandpa!Grandpa!Grandpa是超人!”
露天的摩托賽場內,一臺暗紅色的賽級專用寶馬摩托正迎來下一個彎,而她的grandpa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磨肘壓彎,确實宛如貼地飛行的超人。
等到商檠業駛過終點,摘下頭盔回道觀賽區,鈞馜主動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商檠業配合地蹲下,鈞馜便像個小猴子一樣爬上他的腿。
商檠業将頭盔抛給助理,将鈞馜淩空抛起接住,帶她轉了個圈,問道:“怎麽樣?”
鈞馜臉蛋興奮得紅撲撲:“要學要學!”
四歲小孩子學騎摩托,多少有點聳人聽聞了,但并非沒有專業指導。為了讓鈞馜玩得心無旁骛,寧市一家私人俱樂部悄然易主,所有賽道被改為兒童級專業賽道。
家裏人知道鈞馜玩摩托,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起先衆人看鈞馜一騎絕塵地黑了下去,還以為是商檠業帶她去外面跑得太勤快。後來,還是鈞馜自己說漏嘴:“爺爺騎摩托可厲害了!”
太久的陳年往事,只有溫有宜知道,就連商邵也不知道。
商檠業十分輕描淡寫:“少不更事時的消遣。”
商邵想起有一年的父子夜談,大約是他将「自由意志號」托管在la base後回來的那一夜。他一言不發,被商伯英叫進書房時,雖垂着眼表示認可家裏安排,但眉宇間全是壓下的隐忍。
是那一夜,商檠業抛給了他一支煙,說:“不是你一個人身上從天而降了什麽責任。”
那時商邵覺得自己懂了,原來是非懂。直到這一天,他才真正明白了這一句是什麽意思。
是的,在五個子女的心中,父親永遠是這樣的公務繁忙、不茍言笑,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工作的,仿佛生來唯一的樂趣就是工作。走過了香港最瘋狂的黃金時代,他們只記得商宇集團寫進歷史的吸金傳奇,佩服于兩代人的敏銳與進取,以為作為次子的商檠業是本就如此的天選之人。
“媽媽是不是在摩托賽場上對爸爸一見傾心的?”應隐笑着揶揄。
“當然不是。”溫有宜表示她的猜測錯得離譜:“他是請我去看,不過……他那天跟人比上了,完全不記得我的存在,害我曬了大半天太陽。”
因為掀起商檠業的黑歷史而融洽愉快的氛圍,在得知了鈞馜那臺摩托車擁有4匹馬力後而戛然而止,陷入死寂。
鈞馜尚且手舞足蹈:“爺爺說,如果換算成大人的,大概……大概……”抓耳撓腮,口出狂言:“8——萬——公裏!”
全家:“?”
“極限狀态接近于80公裏的尾速。”商檠業欠欠身,接過了話。
全家:“……”
溫有宜簡直想掐人中。
鈞馜不知道後面一個星期玩摩托時,總有人來看她。那些長輩一個個都偷偷摸摸過來,看她在偌大的賽道上風馳電掣,也看她繞着一段窄窄的圈、兩個小小的樁不厭其煩地進行“8”字壓彎訓練。
她從出生起,就有攝影師為她記錄一切畫面,珍貴的,日常,學習的,玩樂的,這一段日子,成為她長大後反複觀看津津有味的片段。因為這裏面的一切都是那麽風華正好,女孩子們都年輕而漂亮,男孩們都英俊而盛氣,他們因為愛她而站在那一段看臺上,忍耐着提心吊膽,只為她驚呼或喝彩。
教練在場邊頂着烈焰拍手鼓勁:“收腿給油!收腿給油!不要怕!不要收剎車!”
砰,摩托側翻。
“鈞馜!”應隐差一點就要沖下去。
“沒事,她沒事。”商邵拉住她,雙眼密切地停在訓練場上。
确實沒事。鈞馜自己爬了起來,先将倍于自己體重的摩托推起站穩,再摘下了頭盔,奶聲奶氣地跟教練和商檠業報告道:“It\'s OK,I’m fine!”
她身上全副武裝,是市面上最好的mini 摩托賽級防護服。不過,兩側胳膊肘和膝蓋處,可以看到十分明顯的磨損,都是拜她日複一日的壓彎所賜。
商檠業蹲下身,在她被悶得通紅的臉蛋上揉了揉,順便将她汗濕的頭發捋開。
鈞馜小小聲問:“我騎得好嗎?daddy mommy看到了嗎?”
“看到了,你騎得很棒。”商檠業刮了下她鼻子。
鈞馜老成地舒了一口氣:“他們還會不許我騎摩托麽?”
“這要看你接下來的表演賽怎麽樣了。”商檠業舉起手,“give me five。”
鈞馜戴着手套的小小手掌與他相擊。
一個月後的表演賽,鈞馜喜歡的大人們悉數到場。她的掌心都是汗,但是看着賽場的目光已有了堅毅之感,并以不可思議的控車熟練度絲滑完成了全部的賽道。
“mini摩托給了我自由、速度與掌控的感覺,雖然那時候我才四歲,還不懂這些感受的确切表達,但我可以确定自己的喜歡。艱苦的訓練,日複一日的枯燥,也給了我不可思議的耐心。我從小就知道要成功地實現一件事,需要汗水與時間,正如野獸捕獵,在一擊必中前,陪伴它們的是漫無邊際的‘伺機’。”
“父母有沒有表達過憂心?”記者不自覺追問,半開玩笑道:“以你的出身,用古話講是萬金之軀。”
“沒有這回事。”鈞馜将濕透了的頭發盡數往後捋,被曬成小麥色的臉上笑容十分坦然燦爛。她眨眨眼:“每個小孩對于父母、愛他們的人來說,都是萬金之軀。”
她說得一點不錯。
她五歲時的禮物,是在深水灣和海邊莊園同時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私人摩托賽道。
她十歲的禮物,是亞洲同年齡段賽事冠軍及保持了兩年的用時紀錄。
九歲那年,她興趣轉向了沖浪,因此小小十歲便從兒童摩托賽事上“退役”了,轉而開始玩尾波沖浪。陪她出海訓練的,是她日理萬機的父親,每完成一段記錄,她仍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親親媽媽。
二十歲生日那年那天,她作為在場唯一的一名亞洲女性,拿下了大溪地當日最為壯觀壯麗的一道管浪。
從碧綠青銅的浪中沖出來的那一刻,四周的沖浪板與摩托艇上,傳來掌聲、口哨聲與歡呼聲。
而她知道哪一艘摩托艇上是她的父母。他們為她擁抱,為她那一句:“daddy mommy!我做到了!I got it!I got it!”而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