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阿爹,”葉九玉太過虛弱,用盡力氣發出的聲音卻如細蠅一般微弱,“你同傅玉書…你們在謀劃甚?”
她的聲音雖然微弱,仍驚動了房中的二人。葉澍之停下與夫人的低語。
他想,幸而葉九玉已嫁給豫王,又有了豫王的骨肉,今時今日的她早不将一腔情愫系于傅玉璋,不然,恐要壞事。
“九玉,你今日甚都不曾聽聞,”葉澍之沉聲叮囑,“豫王殿下與阿爹不會害你。你只要養好孩兒,安心做王妃。”
說罷,葉澍之走了出去。葉夫人坐到床前,緩緩撫上葉九玉的額頭——小時候,她若得病,阿娘會撫着她的額頭,哄她入睡。
“九玉,忘了吧,”葉夫人低聲勸道,“忘了吧。”
葉九玉落下一行清淚,她只覺一只名為宿命的手,推她走入無邊的困局,叫她走不脫,掙不開。
次日,葉九玉的閨房叫人看了起來。
貼身丫鬟端了湯藥,叫門口的婆子查看後,這才進房。
她一面給葉九玉喂藥,一面低語道:“王妃,老爺出門了。”
葉九玉掙起因整夜未得安眠,愈發不适的身體,“走,回王府。”她的面上顯出毅然的神色。
一架華蓋馬車“嘚嘚”駛出葉府,向西慶坊的豫王府駛去。
經過朱雀大街時,車駕落下一人,丫鬟道,王妃吩咐,去買一些得月齋的糕點。
一直到葉九玉回了豫王府,買糕點的丫鬟才回來。然而,得月齋的糕點聞名金陵,排隊的時間本就不短。因而,不曾有人質疑她的出行。
“王妃,瞧清了,老爺去了朱雀大街後頭,同裏坊的三豐當鋪。我等了恁久,又瞧見另一位女大人前來,是禮部的餘侍郎。”丫鬟進了屋,對葉九玉附耳道。
“餘傳貞?”葉九玉思量開。就她所知,父親與這一位禮部的侍郎從無交際,當下的關頭,二人見面是為何?
她寫了一張條子,交與丫鬟,“送去時臨安的府上。”她道。
“可是王妃,老爺…”丫鬟擔心道。無論如何,葉澍之是葉九玉的父親,她當真下了決心,站到葉澍之的對面?
就為了…曾經心儀的太子殿下?
“是非對錯…”手中的暖爐溫熱,卻捂不暖葉九玉冰涼的雙手,“我已無法評定,那便交給能夠平定之人。”她輕聲道。
這一日,天色陰沉。烏雲綴在天邊,不多時,落下雪粒子,砸在瓦上、青石板上,簌簌有聲。
“怕有一場大雪,”一人立于碇步茶苑的雅間,看着風雪欲來的窗外,嘆道,“‘瑞雪兆豐年’,望來年的江南,禾穗滿枝。”
“自然的,來年做了賦稅改制,百姓以銀代糧,省下火耗,糧箱只會更足。”賀淞文恭立一旁,應道。
叫他如此恭敬對待的,只能是晉帝傅承臨。
“罷了,因着改制,一群人吵了一旬,叫人頭疼,今日難得偷閑,你也不必再說。”傅承臨擺了擺手,阻止賀淞文。
他聽中監說道,金陵城中出了新物事,名喚《金陵十二時辰》,報中囊括每一日的時經、市坊、食馔等內容,已成為金陵百姓不可缺少的日常之物。于是,趁年前事少,他叫賀淞文作陪,至讀報最為有名的碇步茶苑一探究竟。
不多時,掌櫃的引來慶先生,至屏風外的案前坐定。掌櫃的不敢細瞧,垂着頭禀道:“貴人,慶先生來了,咱們便開始?”
今日,《金陵十二時辰》的印院來了人,拿了一枚禮部的印鑒,叫慶先生候一候,為一位貴客單獨說上一場。掌櫃的在金陵城中迎送日久,早練出一雙利眼——為首一人氣度不凡,一身衣衫用的尋常绫錦,上頭的蘇繡卻非凡品。随侍們進退有度,必出自高門。
因而,來之前,掌櫃的叮囑慶先生,只說報中內容,萬不可攀扯其他。
慶先生一拍醒木,說起這日的內容。
說完時經,慶先生說起采買一欄的內容。
“每日一鋪,今日咱們說一說同裏坊的三豐當鋪,”慶先生道,“若問金陵城中,哪家店鋪最為神通,三豐當鋪當有其名。”
“市有傳言,只有想不到的,沒有三豐當鋪庫裏沒有的。雖不知掌櫃的自何處收來恁多寶貝,然,西洋的自鳴鐘,南洋的玻璃珠,還有衢山的暖玉、恩城的恩繡、竹溪的楠木,客官都可在三豐當鋪找到。”
“樁樁件件,皆為過了期的死當,只需出得起價格,這些物事皆能易主。”
“吱”地一聲,似有書案被推開,屏風那頭站起一個身影,隐隐綽綽,瞧不清面容。
慶先生一停,心中有一些忐忑,“貴人,可有不妥?”他問道。
片刻之後,那人又坐下了,卻是另一人答道:“無事,先生繼續。”
“每日一鋪”是《金陵十二時辰》在“采買”一欄的固定內容——每日推薦一間店鋪,或售賣特別的商品,或價格尤為優惠,或今日有讓利。
因而,慶先生未多想。
又說完其餘內容,那頭傳來一聲“有賞”。
一名青衣随侍捧過銀錠,送慶先生出了雅間的屋門。
待他下了廳堂,掌櫃的快走幾步,迎上他,“貴人可有說甚?”掌櫃的問道。
慶先生分了掌櫃的一枚銀錠,搖了搖頭。他略略松下心神,只覺背後的衣衫已叫冷汗浸濕。
此時的雅間。
傅承臨的腰上系一枚衢山暖玉雕成的手把件。他解下絡子,将那枚雕有壽翁抱桃圖案的手把件舉至眼前,“賀卿,”他一面撫着,感受衢山玉特有的暖意,一面問道,“你說,金陵城中,大晉之內,有多少人用上了衢山暖玉?”
聞言,屋中的賀淞文、中監俱跪下,“陛下!”他們不敢應答,亦無法應答。
依律,定為歲供之物不可流通于市場。然而,傅承臨方才得知,就在金陵,在他的眼皮底下,竟有當鋪堂而皇之地做起歲供的生意。
死當?怕是蒙傻子,便有功勳之家得賜一二件歲供之物,幾人有膽子将之當了?三豐當鋪将之做成了特色,可見售賣的數量之多。可這些歲供,他們自何處得來?
“賀卿,歲供一事,慣由儀制清吏司掌辦,明日早朝,朕等着你的奏章。”說罷,傅承臨未看跪在一旁的賀淞文,快步走出門去。
許久,賀淞文緩緩站起。窗邊卷進寒涼的朔風,夾雜點點晶瑩的白雪,撲到他的袍間。
落雪了。
這日的賀淞文帶回傅承臨的口谕,領着餘傳貞、時臨安,熬夜寫出一份歲供自查的奏章。奏章中詳述近日查出的歲供諸案,一應數目、事實,俱觸目驚心。
“尚書大人,是傳貞失察。”身為分管儀制清吏司的左侍郎,餘傳貞有失職之處,她跪于賀淞文的公房,請罪道。
“傳貞,”賀淞文擡了擡手,示意她起身,他再次通讀奏章,确認無誤後,取出尚書的官印蓋上,他将奏章遞回,“歲供之事,非一司之事,乃禮部之事,你我需勠力同心,一同過了眼前的坎。”
“是。”餘傳貞應道,滿月一般的臉上滿是謙卑之色。
夜深,時臨安回到府上。
辦報、禮事、貢舉、歲供…一連數月,時臨安片刻不得閑。白日裏,她繃緊心弦,不敢走錯半分。到了夜深,她終于松下半分心防,只覺滿身的疲憊。
她在案前呆坐,映在昏黃的燭光中,如一尊入定的佛陀。
點杠停在廊道,叫她歇了半柱香的時間,這才喚她:“中庶子,方才有一乞兒遞過條子。”
時臨安回過神,“哦?”她打點起精神,一瞬間,她又是沒有半分軟弱的時臨安,“我瞧瞧。”
條子用的是尋常的生宣,墨亦是随處可買到的徽墨,那上頭寫了五個字——當心餘傳貞。
點杠只說了乞兒,想必是他已查過,卻查不到托乞兒遞來條子之人。
是誰在提醒她?
“明日遞與殿下,看看是否有相熟的字跡。”時臨安道,她再一思索,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已是亥時,過不了兩個時辰,她需起身,赴太極殿參與大朝會。她搖了搖頭,不再費神思,“罷了,有一回,便有後頭的,”她叫點杠也去歇息,“咱們靜觀其變。”
然而,或許是白日思慮過甚,熄了燈火許久,她依舊翻來覆去,沒個睡意。
身體已疲累至極,意識卻澎湃如浪潮。
一時間,她懷疑自個,明日的一番籌謀是否只為了與袁氏一黨的争鬥,卻将百姓的重托至于一旁,一時又反駁了前頭的觀點,只覺自個天真——何處無黨争?他們回避、退縮不了。于是,只可險之又險地尋找黨争與民心的平衡,希望兩不辜負。
如此想着,額前如針紮一般疼。
過了許久,時臨安披衣起床。
她翻箱倒櫃,終于從一只荷包中取出一串鳳眼菩提串珠。她将串珠盤于腕間,又從博古架取下一粒從傅玉璋處要來的鵝梨帳中香。
片刻後,博山爐揚起青煙。
時臨安嗅着清甜的氣味,撥過腕間串珠數遍,終于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