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周遭無比安靜,一片落葉飄過空曠路道。
崇仁坊此處多為長安達官貴族居住地,來往多為貴人,直道冷清,沒什麽百姓出入。
鄭郢聽了桑梨的話,不由打量馬上少年,問:“你是誰?”
少年理都沒理鄭郢,根本不把鄭郢放在眼裏。
他目視桑梨,似乎相當嫌棄桑梨适才的話,一點兒都不想被桑梨喜歡上。
桑梨這嗓子真是一如既往令人讨厭。
桑梨不經意間與少年對視,然後——
她越看少年越眼熟,越看越讨嫌欠揍。
西瓜和葡萄回到桑梨身後,西瓜認出少年,扯了扯桑梨袖子,兩個婢女臉色都奇怪得很。
桑梨耳朵嗡鳴一瞬,面色僵硬,表情像一條生無可戀的貓兒。
完蛋了,這家夥不是百裏羲那條讨人厭的惡狗嗎?
百裏羲十六歲去邊疆歷練三年,如今突然出現,她竟然沒第一時間認出他,還在他面前說喜歡他這種類型的少年郎......
桑梨後悔死了。
他何時回來的?
要知道,桑梨和百裏羲可是有仇的。
桑梨是武安侯府嫡女,武安侯府歷史悠久,戰功赫赫,滿門武将,聲名煊赫,侯府聲名可追溯到大齊初立時期。
當時桑梨祖宗随太.祖征戰,立下汗馬功勞,大齊開朝後被封武安侯。
到桑梨父親桑泓繼承武安侯爵位已是第十三代,門庭不倒,家底殷實,武安侯迎娶江南富商的女兒夢氏,夢氏生下一兒一女。
百裏羲是英國公府世子,英國公府起初落魄,上三代發力,俱為當朝重臣,還出過幾任皇後,振興公府,到百裏濯這一代,曾為聖上征戰擴疆,實力龐大,備受重用。
百裏濯娶五品武官之女骊氏,膝下兩個兒子。
兩家皆為朝廷重臣,府邸皆坐落在崇仁坊,且府邸大門正對。
然而,兩家結有世仇,世仇起于百裏羲上三代——百裏家搶了當時武安侯心悅的女子。
自此,兩府摩擦矛盾不斷。
到桑梨這一代,不單繼承世仇,看英國公府不順眼,且桑梨一家與英國公府一家也有恩怨。
在長安,武安侯府與英國公府不睦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就連聖上也無法調節,只能任由他們去了。
平日裏武安侯府和英國公府井水不犯河水,可只要一旦觸發矛盾,那就是水火不容。
武安侯和英國公,夢氏和郦氏,兩府下人的戰況也有來有回。
還是小糯米團子的桑梨和百裏羲在耳濡目染下,都知道對方是自己仇敵,學會互相瞪對方的眼睛。
桑梨騎在父親頭上瞪,百裏羲站在父親旁邊瞪,比的就是誰眼睛大,誰瞪得最兇,有來有回。
桑梨的大眼睛約莫就是這樣瞪出來的。
兩人相互敵視,相看兩相厭。
稍微長大一點,二人偷偷約架,百裏羲扯桑梨小辮子,桑梨怒咬百裏羲胳膊肉。
又長大了,兩人互相使絆子,你來我往,結過的梁子十根手指頭都數不過來。
在武安侯府人的眼中,百裏羲以及他的一家人那都是人嫌狗憎。
真是冤家路窄,桑梨心想。
彼時,少年看出桑梨面上端倪,徒然冷笑,眉眼透出寒氣:
“桑梨,三年不見,你不會是沒認出來我罷?”
不然,桑梨怎麽可能說出這種話?
他一眼認出桑梨,可是桑梨竟然沒認出他?
百裏羲想,我這張俊臉,放眼整個長安,鮮無敵手,便是挂牌楚樓,要與之會,百兩黃金起步。
可桑梨竟......
百裏羲的好心情急遽下降。
百裏羲不爽地盯着桑梨。
桑梨只覺尴尬,只專注調整好自己心境,一時沒說話。
鄭郢見百裏羲無視自己,感覺落了面子,且聽着适才的話,他顯然和桑梨認識,想到這,鄭郢瞬間惱火。
他鄭郢可是尚書之子,這突然蹦跶出來的人竟無視他的話。
“喂,我跟你說話呢,你沒長耳朵嗎?竟然敢無視我,我奉勸你識趣點,速速離去,不要打擾我和桑小娘子。”
百裏羲這會才施舍眼神斜鄭郢,那是一種從上俯下的目光,夾帶銳利的壓迫感。
百裏羲淡道:“你喜歡她?”
這厮定是胡攪蠻纏之輩,百裏羲沒打算管,一回來就看到桑梨吃癟,可謂樂極。
不過鄭郢挑釁他,那就另當別論。
鄭郢仰頭,看着百裏羲那副目下無塵的尊榮,正要怼一番。
百裏羲扯嘴角:“白瞎一雙眼。”
三年一過,看來還是沒人看穿桑梨真面目,仍舊前仆後繼喜歡桑梨。
昔年記憶回籠。
桑梨和百裏羲鬥,不單是正面鬥,她還會使陰招,用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法子整百裏羲。
以前,百裏羲就見過數不勝數的小郎君跑到桑梨面前獻殷勤,他就想,像桑梨這種矯揉造作的女子,怎會招人喜歡?
她經常用讓他起雞皮疙瘩的嗓子和無害柔弱的外表去诓騙善良的小郎君,從而教唆那些傻子給他找麻煩。
百裏羲因此受過不少罪,被鬧得不勝其煩。
他不屑用相同法子報複回去,便只身質問桑梨,讓她收手,可桑梨盯着無辜的臉,将幹系撇得一幹二淨。
那時,桑梨頂着一張嬌豔的臉,捂嘴乜視他:“百裏羲,這不是你自兒行事太混賬,才招人記恨嘛,怎地怪到我頭上?”
百裏羲頭一回體會到什麽叫寧願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和女子。
莫要看桑梨這副柔弱模樣,實則骨子裏很壞,睚眦必報。
明明是将門之後,卻不走正途,搞些歪門邪道,百裏羲認為武安侯府門風不正。
百裏羲欣賞的是像他娘一般的英姿飒爽的姑娘。
桑梨從頭到腳,再到她那口嗲天嗲地的嗓子和裝弱裝乖的性情都讓百裏羲不喜。
“你什麽意思?”鄭郢怒了,他蹭蹭地往百裏羲那頭走去,來勢洶洶。
“你給我從馬上下來,立刻、馬上!”鄭郢指着百裏羲命令道。
百裏羲睥睨他,好像不把鄭郢當人看:“你,叫我?”
鄭郢怒氣沖沖:“不是你是誰?”
府門口的桑梨看着事态發生轉變,作壁上觀。
這鄭家郎君是個眼拙又不自量力的,竟去挑釁百裏羲。
以百裏羲那狂妄的性子,肯定不會讓鄭郢好過,不過她正好可借百裏羲的手教訓鄭郢一頓,不費吹灰之力解氣。
妙哉!
于是,百裏羲和桑梨角色互換,現在輪到桑梨淪為看客了。
百裏羲目光似乎飄過無動于衷的桑梨,像是知道桑梨盤算似的。
百裏羲:“口氣不小,我要是不下來,你當如何?”
“自然是把你弄下來,來人啊。”鄭郢道。
桑梨順水推舟,讓西瓜和葡萄把倒在地上腦袋發暈的鄭郢奴仆們都提起來。
西瓜拍他們臉:“下去幹活。”
葡萄小聲:“你們郎君叫你們呢。”
奴仆們滿頭霧水,腦袋還暈乎乎的,就被西瓜和葡萄推着下臺階。
百裏羲眉毛一壓。
下一刻,他小腿拍打馬腹,拉動缰繩前進,靠近鄭郢的一瞬間,他勒緊缰繩,眨眼間駿馬前兩只蹄高高騰起,馬身上揚,形成一道美麗弧線。
破空的馬嘶聲撞進鄭郢耳中。
百裏羲和駿馬交彙的影子如龐然大物似的罩住鄭郢,讓他逃無可逃。
鄭郢頓時被百裏羲吓得跌倒在地,目光驚恐。
手裏的桃花枝早就掉了。
眼看懸空的馬蹄将将落下,駿馬健實馬蹄就要踩在鄭郢腿上。
危險至。
鄭郢頭一回體會到什麽叫被死亡抓住的滋味,他下意識叉開腿,像個□□挪腚後退。
馬蹄重重委地。
袍裾微蕩,百裏羲穩穩坐在馬背上,鋒露一露。
百裏羲蔑視:“這就被吓到了?”
“沒種的草包。”
鄭郢結巴:“你、你、你,大膽,你可知我是誰!”
百裏羲不鹹不淡道:“草包?”
鄭郢:“我乃當朝吏部尚書嫡子!”
“還是廢物?”百裏羲恍若未聞,目及鄭郢打着顫兒的一雙腿,他有正當理由懷疑鄭郢差點被吓尿了褲子。
畢竟鄭郢只是個養尊處優的纨绔子弟,受盡寵愛,哪裏遇到過這種情況?
奴仆們傻眼了一瞬,“郎君!”
他們反應過來,馬上要把鄭郢扶起來。
鄭郢被扶起來,身體還是發軟,需要人時時攙着。
“快,你們給我把他弄下來!”來人了,鄭郢有了底氣大聲嚷嚷。
百裏羲不屑:“就憑你們這群廢物?”
神容不可一世,姿态高傲矜貴。
鄭郢莫名生出一種我為蝼蟻的錯覺。
“百裏羲,你夠了。”桑梨終于出聲,細細軟軟的嗓音傳過來。
鄭郢得到教訓,若是兩個人在府門前把事鬧大可不好。
鄭郢一聽,表情劇變,腿又是一軟,驚愕之餘支吾道:“你、你是百裏羲?”
竟然是百裏羲。
百裏羲的名號在長安可謂響亮,如雷貫耳。
此子桀骜不馴,目中無人,打遍長安無敵手,是長安最不好惹的魔頭,令人聞風喪膽,也沒人敢去招惹。
鄭郢知道百裏羲前幾年被送到邊疆歷練,也知道百裏羲在邊疆浴血奮戰,鎮壓異族,大敗北狄,骁勇善戰,立下赫赫戰功,前三日從邊疆回來就被當今聖上封為将軍。
不同于他這樣花天酒地的人,百裏羲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将軍。
聽朋友說,當時禦街上可謂人滿為患,都在慶祝百裏羲及一幹邊疆将士凱旋,鄭郢正在花樓喝酒,沒去湊熱鬧。
百裏羲眼神漠然:“下次你可就沒這麽好運了。”
鄭郢臉色發白,但到底不是傻子,識時務者為俊傑,低頭悻悻道:“走!”
就這樣,鄭郢被奴仆們簇擁,落荒而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百裏羲,今日你讓我在桑梨面前沒了面子,你給我等着!我不會讓你好過!
鄭郢在心裏狠聲道。
還有桑梨,我一定會得到你的。
桑梨撩眼皮。
西瓜心領神會,悄悄把手裏的石子射出去,剛巧擊中鄭郢後膝蓋,鄭郢吃痛,慘叫一聲,摔了一個狗吃屎。
瞧着鄭郢走時那狼狽不堪的背影,桑梨柔柔一笑。
果然,還是自家人動手更叫她解氣。
此時只剩下百裏羲和桑梨一幹人。
桑梨笑開心之後,好死不死和百裏羲再次對上視線。
百裏羲将西瓜動作收入眼底。
他挑了一下眉,才想起他是來看桑梨笑話的,最後卻把讓桑梨苦惱的人趕走了。
百裏羲有點可惜。
不過,那人定不會就此罷休。
接下來有好戲看了。
桑梨自食惡果,被一個不要臉的草包給纏上了。
思及此,百裏羲心情不錯:
“我幫你把人給吓跑了,你不過來感謝我?”
百裏羲純純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桑梨蹙眉,譏笑:“你是在說笑嗎?我可沒叫你多管閑事哦。”
百裏羲表情淡淡:“三年不見,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相貌、聲音、語氣、行事作風等等一如既往。
聞言,桑梨用正眼打量百裏羲,要說回來後的百裏羲有何脫胎換骨的不同——
抱歉,桑梨沒看出來。
他還是找罵。
桑梨想了想,故意拔高嗲音:“許久不見,你依舊這般欠揍呀。”
她記得,百裏羲最受不了她的嗓子了。
百裏羲面色扭曲一瞬,差點被齁死,“彼此彼此。”
百裏羲想起一件事:“對了,你剛才不是說喜歡我這種少年郎嗎?”
桑梨:“......”
百裏羲目露嫌棄:“不過,我可沒什麽福分受得起武安侯嫡女的喜歡,我怕白天倒黴,晚上折壽。”
寧願信老母豬上樹,也不可懷疑百裏羲這張嘴會變。
死去的記憶開始攻擊桑梨。
桑梨臉尬得一紅,差點就沉不住氣了。
忽地,靈光一閃,桑梨掩唇,柔柔弱弱地咳嗽,“咳咳。”
美人虛弱,瞧着便讓人心尖一痛,恨不得把美人的痛苦轉移到自己身上。
桑梨手扶額,弱聲弱氣:“哎呦,我突然頭好暈啊。”
“啊呀,我站不穩了,我要暈過去了,救命。”
桑梨身姿如絮,以一個美美的姿勢倒去。
西瓜、葡萄大驚失色:“娘子!!”
關鍵時候,西瓜接住桑梨,桑梨倒在西瓜肩上,緊閉雙眼,弱柳扶風,像快夭折的嬌花。
西瓜小心翼翼扶住桑梨:“娘子,奴婢這就帶你回去。”
葡萄緊張,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唰唰留下。
葡萄哽聲:“奴婢、奴婢這就去把府裏的醫官叫過來,娘子千萬不要死啊!娘子!”
桑梨氣息薄弱。
“娘子!”葡萄嚎叫,聲音大得響徹雲霄。
桑梨開一點眼縫,看葡萄一眼。
平日裏膽怯跟跟小老鼠似的,一到關鍵時候就特別認真且浮誇。
真可謂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末了,留給百裏羲的是一個阖上的朱漆府門。
百裏羲:“......?”